第十二章 P4隔离区里的镜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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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许智霆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这里的确属于方如欣的私人领地——整个“热带疾病防治研究所”最核心的4级高危生物实验室,只录有她一个人的指纹及虹膜信息。
秦旭不无悲观的设想,换句话说,能从P4里逃出来,必须保证里面要有一个不仅活着的,能喘大气儿的,而且全须全尾的方如欣。
那岑小雨和洋山裕子呢,她俩认可么……无论何种情况下,都要殊死护佑方如欣的安全,她俨然成了一道逃出生天的护身符……当然啦,她俩当然甘心情愿,否则便不会跟“智霆国际”签约……许智霆的心思么……也许出自方如欣出于自保的措施呢,也未可知。
不对,她俩“心甘情愿”也绝非出于可观的薪酬……她们跟刘梓,以及与刘梓终日耳鬓厮磨的岁江玉,丁媛媛不同,一言蔽之,根本就不是一个星系里的存在……小雨和裕子呢,说不定真的怀揣“人类一小步”的痴心……可是,用科学家的牺牲忘我来揣摩,生死攸关的那一刻,谁又真的“甘心情愿”……这又扯到哪儿去了。
胡思乱想的确杀伤脑细胞,继而消耗大量氧气。秦旭的手在蓝色负压防护服的外腰带上摸索了一圈,想找增大供氧量的旋钮……嗯?!怎么站着不动了……耳麦里传出的呼吸声,除了均匀,平静,还带着女人特有的纤细……透过厚实的略带弧度的长方形护目镜,秦旭眼前恍然一部遮幅式宽银幕电影——一组拍摄某种仪式的长镜头。
蓝色负压防护服,被黄色软管内的气流吹得臃肿鼓胀,头盔和身上没有任何记号标识,尤其在紫外线光源的铺洒下,出现在秦旭“镜头”里的三位女科学家,从身量,体态,再到举止,一模一样,无法辨识,而且,竟又出现了“延迟”现象,进入2级安全防护区,他第一次体验“负压”时的感觉类似——人的动作,哪儿哪儿都要慢上半拍。
这次不同,纯氧让秦旭的脑袋和胸腔里面,简直如沐春风一般的清爽,硅胶头套还算舒服,眼眶周围也不怎么勒得慌,眼睛也不再觉得干涩……完全没有幻觉的可能!……身上哪儿哪儿都变得松快了些,脑子活络,关节灵便……可护目镜里的人呢,怎么一个个的好笨拙呐……嗯?!“黏”在她们身上的是什么鬼?是“影子”么?那她们一定也能看到“影子”呀,“黏”在死猴子身上的,“黏”在手术刀背上的……
“秦旭,氧气阀门关小点呀!耳麦里全是‘呲呲’声儿……你‘醉氧’了!知道吗!站着别动,背过身儿去!”
裕子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距离最近的人朝他挪动……硅胶头套+曲面护目镜+硬质头盔,秦旭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逻辑习惯使然,姑且、大概,就当她是裕子吧,也只能“约摸”,因为他又无法确认,裕子是否“距离最近”……
秦旭转过去身子,“裕子”在他后腰的地方找到了调节阀门,氧气面罩里的动静儿,顷刻间便消停下来。
“好啦,现在的氧量足够用了,你别乱动了哈……哎?我说小秦秘书,你这腰带也太松垮了点吧……”
岑小雨的声音么?!帮他调阀门的人不是裕子,而是岑小雨!她的手里正抓着晃荡的,不就是自己的腰带呀……嗯?!那P4隔离区里,要搞清谁是谁,最最当紧的,声音与动作要同步!那逻辑习惯呢,那它岂不成了一个“坑”呐!
噢?原来就是这里呀!……这里就是方如欣不惜以辞职相要挟,非要得到的“镜厅”!
秦旭曾经猜度,“镜厅”徒耗预算不说,关键是,方如欣踩着了许智霆的尾巴——他可以把你当菩萨一样的供起来,不见得会容忍你在他许智霆的庙堂上开坛讲经……人们记忆里的许总,应该是这样的传奇或味道——总是要背对着大家,凝神窗外波诡云谲的世界,手里揉搓着丑陋剌手的半跪陶俑,胸中一派波澜壮阔,惊涛拍岸……
秦旭就曾亲耳听到过一嘴“……尊重您,但这不代表我喜欢您那套西方宗教式的‘灵魂之旅’,更别提什么空洞无物的‘仪式感’……这是国内,不是金里奇大学!”
然而,从秦旭护目镜里的“遮幅式宽银幕纪实片”来看,许智霆的确有点小肚鸡肠,乃至于神经兮兮——无非是在原来用不锈钢包裹的四面墙壁上,全部用巨型镜面封装起来而已,况且,紫外线光源下,就是站到镜面跟前儿,再加上这副行头,此时,美女眼里的“美女”,也就是一根黑不溜秋,傻不愣登的木头桩子,她们背对着秦旭,各自面向东、西、南三个方向上的镜面……美感呀……仪式呀……灵魂之旅呀……哪儿都哪儿呀,根本不沾边儿呐!
耳麦里传出的呼吸声,依旧是女人特有的纤细,比刚才感觉还要舒缓一些……噢?!难道,这是要开始了吗?……傻站着,那可不成,终于轮到自己拿她们开涮了。
“方医生!死了一只猴子是吧,好么再磨磨叽叽,别全死光了呀,一步之遥了,咱们赶紧的吧,猴子那也是一条生命呐……”秦旭忍着想笑,狡黠的连问带催。
“安静!方医生说过,这叫‘灵魂之旅途中的小憩’,懂么你,学学我,就像打坐入定……”声音来自岑小雨,小姑娘中气十足,调子又脆又亮。
“小秦秘书,这样挺好的……你也别傻站着,就当吐纳,当瑜伽,再不就做深呼吸,肯定有效果的,你试试啊……”洋山裕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自己左手边的人一定是裕子,语气里透着不由自主的关切,加上似敢非敢向后转动的头盔……声音与动作同步,挺灵验的。
“好啦,秦旭,你也可以对着镜子呐……”方如欣的声音里没有情绪,除了无可奈何,再也听不出别的滋味。
“这也叫镜子呀,黑咕隆咚一片,怎么看,看什么……”
“用心看,看着自己的灵魂……你进去之前的样子!”
方如欣的话里,不无故弄玄虚之嫌,也许正是这句话踩着了许智霆的尾巴,她让许智霆嗅出了关于灵魂的宗教味道。
“不是吧,方医生,怎么像是‘一脚生,一脚死’的感觉……别吓唬我们小白,成么?”秦旭有些悻悻,像被人生拉硬套着才肯扭过身去,情非所愿地开始所谓的灵魂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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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还什么‘一脚生死’”岑小雨强忍着笑,但从心底里支持秦旭,对方如欣这套仪式化了的“鸡汤”体系,她一直就不感冒……做女人吧,她觉得方如欣身上有一种说出来的粗糙和迟钝,明明天赐的一副美丽躯壳,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还有,亏得秦旭情商高,视而不见也就算了,动不动还怼人家小秘书几句……
做科研呢,一流呀,顶尖呀,拔萃呀,反正不带感,她简直把方如欣当作受气小媳妇儿一样看待,固执,保守,谨小慎微还能理解,关键是“好糊弄”呀,包括裕子在内,她俩经常推翻首席科学家的结论不说,而且还敢得寸进尺……喏,就拿马上就要解剖的这只死猴子来说,注射的并非“扎伊尔-Ⅱ型”出血热病原菌,而是“费迪希”感染血清,岑小雨相信,都已经好几次了,显微镜底下的玄机,方如欣依旧傻傻分不清……
“费迪希”感染血清,是一位叫做费迪希的比利时神父,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非洲死于马尔堡病毒病后提取的感染血清,是马尔堡病毒变异中,迄今最为强悍的分支……当许智霆把冷藏着“费迪希”的密码箱交给岑小雨时,她深以为是——要么让“π-检测剂”现出真身,要么跟着它的主人就此销声匿迹……
许智霆的原话怎么说来着,噢,想起来了,“花钱就为听响儿,砸了,图得就是一个痛快”咦!反正满满的一脸流氓相。
岑小雨倏地打了一个冷颤……秦旭呢……她只能保证自己,多一个人的时间都来不及呀……哎,怪就怪自己吧,出门也不翻翻黄历……不,一切一切的只怨方如欣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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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山裕子,她正在做功课呢。不管进不进P4隔离区,对她这个独处异乡的羸弱女子来说,这已然成了她每天必做的功课——诚邀神明前来庇护。
冥神静气,双手合十,心中默祷。自不必说,首先邀来的一定是天照大神啦,接踵而至的,应该是剑道馆画像上的柳生静云才对呀……好么,眼下急的裕子额头直冒汗珠,恨不得差点要跺脚了……想不到,约翰·斯托克顿一副油腻大叔的模样在脑子里一顿乱入过后,秦旭那又像奶油小生,又似谦谦君子般的好几副模样纷至沓来,挡都挡不住吧,连气儿都不让人家喘一口……只好跟着感觉走咯,天照酱,柳生酱,你俩今儿就歇班吧。
不是那越爬越高的发际线,也非愈发肆无忌惮的大肚腩,遥想十年前的斯托克顿中士,比之眼前的秦旭,可要英武伟岸了许多……然而,说得就是“眼前”呐,斯托克顿远在天涯海角,而小秦秘书呢,看得见,摸得着,又甜又脆……秦旭看方如欣的眼神儿,定格状态下么,从不敢超过五秒钟……这五秒钟的眼神儿里,裕子能“截获—甄别—反馈—处理”1G字节的情感脉冲,方如欣呀,充其量也就1MB的水平吧。
怪我咯,谁叫她不懂生活……有悟性的女人对待生活,一定是敏感而好奇的,敢于涉猎,也从不逃避……对裕子来说,科学更像是一项爱好,一门艺术,一种追求不可知的,意料之外的美。她最深恶痛绝的,就是方如欣那套“像原子钟一样精确,像数独游戏一样孤寂,像恩尼格玛机一样规律”的说辞。
简直鬼扯透顶!她痴迷于显微镜底下的细胞世界,那是一个比之梵高,莫奈,毕加索的画板上更富冲击,更具鬼才,永远出人意料的美妙世界。世界上第一张埃博拉丝状病毒照片,就像一根细长枝蔓上开出来的四朵菱形小花,甚至还有一个极具诗意的名字——“牧羊人的曲杖”。
一想到这儿,裕子就闭上了眼睛,她讨厌自己此时的眼神,这眼神就跟猛然间熄灯后的长廊,除去尽头处若即若离的几缕亮光外,余下地方的漆黑而绝望……摘掉“细胞女王”的桂冠,有人叫她“骗子”,“惯偷”……成分,剂量,射线,温度,试剂,载玻片,分析仪,哪儿哪儿都可能有误差……实验作弊,数据造假,欺世盗名。
是啊,是啊,就差了那么一星点儿的运气。许智霆怎么说的来着,噢,原话里满是讥讽与威胁的味道“印象里,你比她成名要早的多呀,别灰心,东山再起待有时,即便取而代之,也是可预见的……当然啦,眼下她是首席,你呢姑且屈尊一时,我许智霆奉劝在先,女人之间,不好惹出嫌隙……忍一忍,也就过去咯……”
运气这东西,就跟打火镰时迸出来的火星儿一样,方如欣不可能每次都攥到手心儿里……忍一忍?!……岑小雨既然那么爱捉弄咱们的首席科学家,看样子,不缺小伙伴咯……自然也不会玩得过火,毕竟她手里攥着出入生死之门的所有密码,简直如司马昭之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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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此时的秦旭很尴尬,就像舞台上的大卫·科坡菲尔无论怎么打响指,帽子里的白手套就是变不出来小白兔一样的尴尬……他脑子里,本该油然地,天然地,本能地闪出刘梓的音容笑貌,至少也得有点电子相册的效果吧,背景音乐一起来,从满月像开始,到婚纱照结束……白板,黑屏,404,什么也闪不出来。
秦旭不是真的失忆了,而是刘梓作为最后认领裹尸袋,抱着骨灰盒,结算抚恤金……这世上他秦旭最最至亲的女人,竟然还得刻意地去想,想俩人的床笫之欢,想她刚出浴时的样子,想她斜依着书柜独困愁城般的背影……难道非要刻意而为才肯出来吗?
是呀,必须滴!只有秦旭在脑袋里摁下镶着“我老婆”字样的启动键时,刘梓才肯出来,否则老婆大人才不屑出来伺候你呢……谁叫你自打到机场见方如欣的那一刻起,就下了决心要瞒着人家刘梓呢……直到现在,刘梓也闹不清楚“热带疾病防治研究所”是个什么所在,更别提“首席科学家秘书”又是何等角色……也怪她自己咯,谁叫她死撑着“你不想说,我也懒得问”般无为而治,两讫清净的淡然呢。
秦旭的某种念头,肇始于许智霆的匠心安排——“热带疾病防治研究所”根本就是完全独立运行的新机构,它只通过一个人与“智霆国际”发生关系,这个人就是秦旭。研究所本身有自己的体系架构和科研方向,与方如欣为首的P4生物实验室团队,彼此之间既陌生,又戒备,井水河水,从不僭越。换句话说,距离市区一百公里外的“湖底世界”,没有一个人认识秦旭,更无从向“智霆国际”去打听秦旭这么个人……一言蔽之,秦旭说自己是谁,那他就是谁。
当秦旭把某种念头讲给许智霆时,许智霆点点头,没有过多追问,只是第二天一大早,许智霆便亲自与HR总监一道,把秦旭的人事档案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两人闷在屋里几乎一整天,只到接近凌晨时分才算定局。
“方医生,您的学妹啊,闺蜜啊,亲戚里面也成啊,表妹,堂妹啥的,有没有跟我年纪相仿的呀,您看我这都三十二岁的人啦,这不还一个人单着呢……”
秦旭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他开着车,信马由缰,心无芥蒂,毫无耻感……怎么会呢,他甚至觉得有种助人渡劫的悲悯之情,他要把方如欣从“自以为是”的状态里搭救出来……这种状态,欣赏也好,讨厌也罢,反正里外就她一个人,封闭的久了,必然要发酵窒息,那时的她,又将如何自处呢……他要变成一杯苏打水,一杯开胃酒,或许有可能还是一瓶够年份后劲足的威士忌,在恰当的距离,合适的范围,舒服的节奏下,任她信手拈来……李志桥呢……李志桥,李志桥当然是她老公呀,秦旭又不是方如欣生活之“必须”,权当以备她调剂,开胃,小憩等等不时之需,仅此而已,岂敢践踏公序良俗呐……方如欣那么苦心孤诣地排斥他,又不得不让秦旭担心起来,他是不是成了某种,一喝就很容易上瘾的威士忌呐,看不见他吧,也就没了念想儿的那种威士忌……
非要单身么,斩钉截铁,非要单身!否则,她很有可能裹足不前,兴致索然,甚至黯然神伤……好奇心呐,好奇心,男男女女,一切一切的源头活水……摘了头盔,拔掉软管,扯下防护服,离开这该死的,把紫外线当太阳光使的,所有风向都朝着屁股吹的P4隔离区……外面多好呀,有月朗星稀,也有雾霾蔽日,哪儿哪儿都成呀,酒吧,茶社,饭馆,海滨浴场,T台秀场……出其不备的时空节点上,疏漏与差池,只消耐心等着就是啦……“诺贝尔”传闻内幕,主动放弃专利,逐出《千人回归计划》,为什么还要执意回来……秦旭脑袋里最大的一坨谜团,就是方如欣跟许智霆之间,究竟交易了什么……P4仅是条件,而绝非标的……她从金里奇实验室里,一定带回了什么。
刘梓呢,有没有想过人家刘梓的感受……那还用说,老婆大人呐,活着忠贞不渝,死了结伴化蝶……秦旭窃窃然的得意,刘梓也是唯一能让他起反应的女人,虽然每次都得谨遵懿旨行事,可终归没让他扫兴而归呀……再有,刨去工作需要的籍口,顶顶紧要的一条是,出格的想法,也有辱人家方如欣女士的清白不是……最后,刘梓的守护神,她“胃神”老人家盯得紧着呢,但凡脑袋里冒出对刘梓一星点儿的不敬之念,便送上一顿胃痉挛,敢起私心杂念,那还不得拧上十八圈再绞个中国结呀……
哎!假如按时下班,假如刘梓在家,假如七点准时开饭,新闻联播+焦点访谈,之后么,煲电视剧熬到困点儿,假如刘梓今晚刚好来了兴致……
美滋滋的,他美滋滋的跟修表匠似的,拿着一块八十年代走私进来的锈迹斑斑的老浪琴,抓耳挠腮,一筹莫展之际,突然之间挑开了缠死的发条,拔掉了卡死的齿轮……机芯里的“咔吧咔吧”声儿呀,爽得让人直掉鸡皮疙瘩。
“听我的,姐妹们,开路走呀,再磨叽一会儿,五只猴子就得一窝端了哈……”
此时的秦旭通体清爽,哪儿都舒坦,他觉得挟着这股子爽劲儿,神得溜边走,鬼更靠边站……别说P4啦,就是……
“您这是,又撞到哪个地界儿上啦……气冲霄汉呐!”耳麦里是裕子的声音,她普通话说得贼溜,堪为汉化比较成功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