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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三日傍晚,独孤柳到达白沙,持都尉府公文入城求见了尹令,白沙尹令一看是青州都尉府令,立刻安排了最好的地方,并派人加强外围守卫。
独孤柳再三强调不要泄漏信息,以免节外生枝。
尹令自然不敢懈怠,连连允诺,并答应按他的要求,明日清晨便派人提前把官文发给提刑府,一份发给监察司,一份发给北方总捕司,一份发给京都总捕司。
只是,有一点白沙尹令颇为不解:“为什么要发三份?”
出发之前,诸葛红反复交代自己,要移交的对象不是北方总捕司衙,而是监察司衙,不过同时也最好到北方总捕司衙报备。至于京都总捕司衙,那是自己的意思,收到的人会跟这尹令一样奇怪,不过某些人明白即可。
“这个在下也不是太清楚,您就照办吧。”独孤柳打了个马虎,把他糊弄了过去。
而后尹令又叫来了白日里守城的城卫,替镜雪灵打听了方平等人的下落,得知到南陵过来的一行人昨日里刚好入城留宿,早日清晨已出城,估计应该到京城了。
“如此的话,姑娘就只能继续跟我走了,明日下午可到京城,到时候公务交接完,我和牛建陪你去找一圈。”
镜雪灵没有反对。
经过几天的同行相处,虽然没说几句话,但她对这个被百姓唾骂的捕快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依赖感,若是自己一个人,真不知道有没有勇气走到京城,或许,在青州城没有追到,就只得失望转身回去了。
如此安排妥当,经过两三天的沿途紧张,独孤柳等人终于可以放心泡个好澡,睡一大觉。毕竟若是囚车在白沙尹令府出事,那担责任的也不全是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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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独孤柳翻来覆去睡不着。
牛建听在耳里,心里明镜一般,雾之拓尚未正式被抓之时,独孤柳就觉得自己又作孽了,把自己喝得大醉,白日里听闻雾之拓说自己少年时曾经最想做的是捕快,他又心有触动,再次动了过问是非之心。
可是老大呀,你自己反复提醒我们的,做捕快要能少问对错缘由,只管奉命行事,又怎么能说出“若不是官服在身,分不清谁是兵谁是贼”的话来。
他也不吭声,假装睡着,过一会,待孤独柳那头呼吸均匀了,他蹑手蹑脚的爬起来。
黑暗中,独孤柳按住了他的手:“你干嘛?”
嘘,牛建示意他不要说话,附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我知道老大心有不忍,我去助他逃走。”
“你疯了!躺回去!”
他确实有点后悔抓了雾之拓,甚至内心深处也确实有点渴望,渴望自己安睡的这一夜,这白沙尹令府能够真出点儿什么事。
但他毕竟不能这么做!
就算百姓再爱戴,自己总不能为了一个才认识几天的盗贼,心慈手软,把自己的下半生的时间给搭进大牢里不说,把牛建也毁了。这都是命,得认,得随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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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一夜,依然无事。
此日醒来,独孤柳有些失望,收拾停当后出城而去,不久便进入到了与京城地界交界之处。
一路上,孤独柳和牛建各怀心思,都没有说话。
“哎哟,都哑巴了,不习惯啊不习惯啊。”
雾之拓不知两人心意,此时反而释然了:“要不我给你们讲讲我的故事吧,或许明天的太阳我见不到了,就当是临终给自己立传吧。”
牛建心中压抑:“有屁快放!”
一路上雾之拓说了很多有关他的故事,怎么从一个少年走上盗窃之路,又怎么从一个人人喊打的小毛贼,慢慢变成百姓称颂的通天大盗。
当说到自己的两个行窃原则时,他感到特别的伤感。
“除了只劫官不劫贫,可能我留给后世最大的传说就是不做绝,哪怕是再大的贪官,我也只去一次,只带走一半。我曾经教过好些徒弟,让他们劫富不劫贫,甚至劫富济贫他们都做得到,唯独这只带走一半,没有一个徒弟做得到。我这一生可能走到头了,后继无人哪,可惜啊,可惜啊。”
独孤柳见他如此悲观,安慰他:“其实雾兄也不必太悲观,依在下看,你这坚守的原则倒是很可能让你最后无罪开释。不做绝好啊,给人留一线,也等于给自己留了一线。”
牛建不信:“怎么可能?”
百姓爱归爱,但如果说雾之拓这种通天大盗,连相府、提刑府都敢行窃之人,最后都能无罪开释,那天下就没人信王法啦。
“那可还真别说死。。。”独孤柳还硬是给他找到了一条生路:“比如青州尹令兖宽兖大人,他就断然不会出来指正,你信不信。”
按律,盗窃民银五万两以上、或官银一万以上才是死罪。若要判死罪,讲究人证物证,若是没有看到赃银,就必须要有人出来指控,这官员的俸禄并不高,谁出来指控,自个都是下狱的事!
牛建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压抑了一夜的心病立解,他钦佩至极的望着自己的老大:“嘿,这么说的话,那还真没王法啦?”
雾之拓看出了他们的好意,他们对自己,既不能放,却又有心提醒自己怎么应对,可越是如此,他却越发觉得心痛如绞。
他们岂知,自己所犯之罪,不可说,说了也无人信,不可信,信了也无人敢说。事已不可解,不说是错,说了错上加错,最终,唯有抢过酒壶一声长叹:“你们不懂!”
他仰头一饮而尽,又补充了一句:“太天真!”
又把那空了的酒壶挂在囚车上,他再补充了一句:“天真好啊,天真的人活得长,真羡慕你们。”
众捕头们相互对望,纷纷表示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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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之拓的表现很反常,老大给他指出了一线生机,虽然他得罪了权臣,但毕竟只是象征性的偷书,至于其他时候偷过的银子,他只要咬紧牙关打死都不吐出来,就没有物证,若是没有官员出来指证,理论上这只劫官不劫贫的原则是很可能救他一命,最后只是判监数年。
再说呢,他还坚持给人留了一半呢。
沿着独孤柳的思路,牛建判断,这种离奇结局的确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无论是地方也好,京城也好,有很多的官员为了招募人才,愿意帮助身陷牢狱之人。比如今年天地会武,在武试中表现惊人、极其善于闪避、出手极快、被认为有能力问鼎前三甲的南陵人萧京唐,传的沸沸扬扬的是,他便是个在逃杀人犯,还持了南陵副都尉秀川的举荐官文。
当然咯,官文的举荐日期,表面上是在他杀人之前,但是谁信呢。
可是雾之拓似乎料定自己必死无疑,究竟是为什么呢?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我两次盗窃,并没有偷到金银,却独独只偷了丞相和提刑大人私藏的札记呢?”
回想雾之拓第一天说过的话,牛建的确觉得奇怪,数日的相处不难看出,雾之拓并非一个有偷书癖好的奇怪盗贼。
难道真的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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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文已经提前发往了提刑府三个时辰了,照理北方总捕司衙接到了自己的公文,追风如果在京都总捕司衙,知道自己因为公务来到京城,也可能在前来见自己的路上了,想到押解雾之拓即将完成,后面一路追随的姑娘也没很安静顺利,独孤柳终于松了一口气。
牛建已经开始哼歌了。
他放慢马速,距离囚车十米,与镜雪灵保持同步,轻松的关心起妹纸来:“听那个方都头说,你家里很有钱?”
镜雪灵点了点头,紧咬嘴唇,也不说话。
“你真的跟那个镜冰清是孪生姐妹?”
镜雪灵依然只是点头,轻轻的说出了一个字:“嗯”
牛建一副怀疑的表情死盯着她,见她仍然不说话,只能无趣的自说自话:“不是说孪生姐妹性格什么的都很相似吗,看来也不都是呀。”
见她不说话,也不知道她是不爱说话,还是对自己心怀戒心,牛建指着自己的脸,郑重的声明:“您可别以为家里有钱我就想追你呀,我牛建可是刚刚成婚的人,老婆漂亮着呢。”
镜雪灵浅浅的笑了笑,往前方奴奴嘴:“你的犯人口渴了。”
“还是会说话的嘛。”
沿着她指的方向,牛建看见雾之拓仰头望天,一副非常焦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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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躁的人除了东张西望,特别容易口渴。
捕快们的押解任务即将完成,后面一路追随的姑娘也快要如愿以偿到达京城,但是雾之拓却开始变得越来越紧张。
这个世界,最不可信的,就是犯人的话。
犯人为了逃跑,会无所不用其极,捕快天天与犯人打交道,深知这一点。没有证据,所有的话都会被解读为欺骗,除非他自己觉得不可思议,除非他亲眼目睹有人想杀自己!
但三个时辰过去了,离京城越来越近,他预计的意外情形并没有如期出现,这反而成了最危险的征兆,这意味着没有办法让独孤柳相信自己,难道自己真的在劫难逃?
牛建一边跟镜雪灵说笑,心理暗道:“他究竟在焦虑什么?”
跟随独孤大哥的的这些年,他学到了不少本事,也清楚的看到,所有犯案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有的甚至至死不悔。
所以独孤柳常常教他,教他谨记唯一的至理名言:不问缘由、不问对错,只管查案抓人听令行事。
只是雾之拓的表现如此反常,说着奇怪的话,提出奇怪的要求,有太多的地方让他想不通。
牛建从未有过如此好奇,他脚下一用力,马快步跟了上去,停在囚车边:“为什么多番要求我们老大提前把公文发往提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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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如果提刑府的人接手,纵然雾之拓的同伙想要救他只怕也会更加困难。
雾之拓终于等到了他的疑问,连日来的尝试,他已经看明白了,如果没有证据,让捕快相信犯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等待他的好奇。
“在没有遇到要杀我们的人之前,我说的一切都是废话,假话!不是吗?”
牛建不懂。
雾之拓提醒他:“上次你老大说,想让一个捕快相信一个盗贼,需要证据。我可能会被杀死于这荒山野外,也有可能能给你们证据。”
“杀我们的人?”牛建更加困惑了。
独孤柳猛然转过头来,罕有地神色冷峻,斥责于他:“还问!教你的全都忘记了吗?”
身为公门中人,好奇心太强,命就不长!显然,他好奇心太重了,老大是为他好。
牛建抱剑退下:“老大教的,牛建没敢忘,只是。。。。。。”
不等他说完,独孤柳摆手示意他退开,去后面照顾镜雪灵。
牛建怏怏退下,但是雾之拓的话却清晰在耳。
雾之拓似乎在等的是,有人前来杀人,他竟然用了一个词“我们”!
如果有人要向雾之拓复仇,那么要杀的自然是雾之拓,跟老大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是要救他,那么要杀的自然是自己和独孤老大,肯定不包括雾之拓自己。
那么,何来的“我们”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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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牛建退回到跟镜雪灵并齐的距离,独孤柳向雾之拓表示歉意。
“我无意于冒犯雾兄,只是不希望兄弟。。。。。。”独孤柳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没有想好,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感觉不好,仅仅只是一种感觉,他本能地觉得这是在保护牛建,冥冥之中有一种声音在警告自己,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秘密,真实的世界很残酷,尽量不要去触碰。
雾之拓仿佛一朵被霜打的茄子,无奈的说道:“你无需向我解释。”
“雾兄如果有合理的要求,在下都是会尽力办到的。”
两人再不说话,再一次陷入沉默。
良久,雾之拓敲了敲囚车,待他转过头来,遂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京城六门,从这里进京城的路有三条,分别从不同的门入城。如果独孤兄相信的话,我希望你可以走北郊那条路。我是个要死的人了,希望临死前见一个很重要的人,是我的未婚妻子,否则我死都难以安心。”
这样的要求不应拒绝,独孤柳点了点头,在得知雾之拓作案居然是为了筹集银两替女人赎身时,他更加不可能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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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律,其罪可大可小,罪不至死,但雾之拓是不是过于悲观了,沿途好几次都说了自己必死无疑。
他隐约泛起的不对劲感越发强烈,但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不对在哪里。
但他不多问,雾之拓此刻自然也不多说,他只两次说了一句同样的话:“既然你不可能放我,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你不知道也好。如果注定是我的生死劫,我也不拉你垫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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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地界。
捕快的天职是奉命行事,不问是非,不去探查真相的捕快活得长久。
他强令牛建不要好奇,可连日来,独孤柳发现自己竟然说服不了自己,脑子里总是在思考,甚至连寻常的敏锐都下降了。
正琢磨着,马车停住了。
在前往北郊青楼春色满园的转角路上,最后一道桥边,他终于迎来了挑战。
这是一路东来唯一的挑战,也许是最后的挑战,一个鬼面人背手立于桥上,他的手里,提着一把剑,夕阳下的霞光映射在剑鞘的末尾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七彩光芒。
见来者不善,走在最后的牛建快马上前,在距离他前方五米处停下,警惕的打出了提刑府的旗号:“青州都尉府奉提刑府令办事,闲杂人等,速度退避。”
对方仿佛没有听见,反而突然转身,加速直奔而来。
牛建果断在马上举起了自己的兵器,岂料对方身速极其诡异快速,不等牛建拔出武器,竟紧贴着马边上擦身掠过,那马受惊之下双蹄惊起,牛建一勒缰绳,勉强稳住,险些掉下马来。
再看时,那鬼面人已经稳稳的站在了牛建和囚车的中间。他用拇指顶在剑鄂上,象征性的向上扬起手中剑鞘,算是回答已被他甩在身后的牛建了。
他的手只是微微一转,角度恰到好处,那单手抵出的小半截剑身,反射出一道霞光。
好对手,独孤柳暗暗惊叹。
他的位置挑得很好,竟算准了这是自己的必经之路,他的时机挑得更加好,霞光烁目,不利自己,此人气势逼人,一个人来劫囚,从一个能抓住雾之拓的都头手里劫囚,这需要实力和自信。
看来,幻影十三式今天怕是要重出剑鞘了。
牛建扭转马头,意欲往后追来。独孤柳示意牛建退下,抽剑下了马车,往前走去。
他的步伐非常的缓慢,看样子对方很善于借助天时地利,他要尽可能快的适应这烁目的霞光。
鬼面人看了一眼牛建,慢慢转过身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不容拒绝的沙哑声音:“我想跟朋友说几句话,可以吗!”
鬼面人所说的朋友,自然是指雾之拓了。
“可以。”
生死决战,有些要求不应该拒绝,至少独孤柳是这样认为的,也尽管雾之拓要求走北郊这条路似乎又利用自己的信任,骗了自己一次。
当鬼面人靠近囚车时,雾之拓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独孤兄,我并没有骗你,这个人不可能是我朋友。。。。。。”
几乎同时,鬼面人闪电般拔出了自己的剑,极速刺向了囚车,但是独孤柳反应更快,说时迟那时快,当剑尖触及囚车的那一刻,独孤柳截住了它,“铿”,随着两道反射的霞光闪过,两人几乎同时转身,反身一剑刺出,围绕囚车“铿”“铿”一片剑影交错。
西射的霞光下,两人的身影一错而过,独孤柳依然稳稳的站在了囚车和鬼面人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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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真的有人要杀他?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独孤柳难以置信,冷冷问道:“这是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呢?牛建完全不能理解。
这时,鬼面人铿的一声将剑归鞘,哈哈大笑:“大哥的身手和反应一点都没退步嘛。”
当他把鬼面摘下来的时候,独孤柳定睛一看,是追风,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好兄弟叶追风,不禁喜出望外,随即二人相拥在一起。
“啊,原来你就是追风大哥啊,在下牛建,是独孤大哥的徒弟。”牛建等人大喜过望,纷纷自报家门,抓住时机套近乎。
距离队伍十米处的镜雪灵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而雾之拓,心情再次跌到了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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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还好吗?”
“她。。。。。。”
牛建刚要插嘴说话,被独孤柳打断:“还好。”
京都总捕看在眼里,也不多追问,便指着后面跟着却不上前的镜雪灵问起来,牛建立刻给他解释,开始兴奋的打开了话匣子。
寒暄一阵之后,追风便先行离开了,他得赶去订一桌好菜,为昔日的大哥接风洗尘。
独孤柳的意思,不妨让追风代表提刑府交接囚犯,他刚好陪这随行的小妹妹去找她的姐姐。
陪美女找人,自然是好事,理应成全。不过追风有所不便,没有接受,因为:
“雾之拓的案子目前很乱,归属监察司负责,另外也算是北方总捕司衙的洛日负责。洛日算是我的老上司了,他本来是来接替我的,如果这个功劳反过来又转回到我头上,那以后小弟在提刑府就不太好做人了,所以大哥这次千万不要提小弟的名字,否则可能让洛日面上难堪。”
还是追风会做人,方方面面考虑周到,独孤柳点了点头,这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