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待宁彩华下去后,随后就听见她在喊飞燕、雪河等人的名字,显然已经兴奋的着手接手做事去了。
不过黑岩期知道,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他拉过段青虹,从背后抱住她,却叹了一口气。
段青虹问道:“我们之间的事你怎么说?”(让我跟你一起回田园看看两个丫头?)
那喧嚣的一切就这么消失了,时间仿佛凝固,再强的人也总有些事是不想去面对的,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或许也知道他顾虑的是什么。
“你再给我点时间。”(现在还不是去田园的时候。)
“你都已经三十一了,再过两年,你就老了,我也不再年轻了,这里的人会怎么看我呢。”(该有一个结果了。)
“雪灵倒是通情达理,但冰清这个丫头有时蛮不讲理,我怕太仓促,她一时半会不会接受,你知道的,她们从小没有双亲,我其实就等于是她们的父亲。”(我怕冰清不会接受。)
“那她要是一辈子不接受,你一辈子不娶妻?依我看,冰清是个明是非的人,你是不是太小瞧她了。”(徒弟要是真是为你这个师父好,怎么会舍得师父终生孤独不成家。)
段青虹轻声问道:“你告诉我,你爱我吗?或者,你想爱我吗?”
随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沉默。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在昨天发生。他很想说爱,而自己却是个没有未来的人,甚至连过去都已经没有了!
青楼喧哗依旧,眼前伊人默默,那是失落和期待的眼神,哪一个人,哪一颗心,不需要爱人的安慰,那一颗心,哪一份情,不想牵手到明天。
我怎么会不想要呢,我比谁都想要珍惜,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究竟有多难。虽然他一直小心翼翼回避这条最后的线,但直觉告诉他,段青虹不是姚雨,她更聪明也了解得更多,摊牌的时刻还是来了。
黑岩期无奈:“你也许已经猜到了,比如我为什么创办桃源。”
段青虹点了点头:“我猜到了。不全是为了雨姐,从一开始,你就骗了她。”
段青虹所说的雨姐,便是门前断刀石上那柄锈剂斑斑的断刀的主人——姚雨,是黑岩期当年从怡红院赎出来的女人,世外桃源的第一任大姐。桃源姑娘之间一直私下流传了一个说法,黑岩期之所以创办桃源,是因为自己的女人出身青楼,他可怜天下所有像姚雨那样的女人。
但现在,段青虹却说他骗了姚雨。
黑岩期:“。。。。。。”
“雨姐跟你在一起三年,没有孩子,她以为是她的问题,所以她选择把你托付给我,远嫁他乡,上个月我偷偷去看望过她,她生了一个儿子。我们在一起也快一年了,也没有身孕,所以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如果没有猜错,你创办桃源,也是因为这个!”段青虹的眼中依稀变得湿润:“你不止骗了雨姐,还骗着你自己!”
段青虹早已经猜到了一切。
当初姚雨以为是自己的问题,说不想拖累黑岩期坚持要走,黑岩期没有留她,姚雨走的时候三步一回头,明显舍不得走,黑岩期却任由她伤心离去。当时她觉得奇怪,而今自己和他相处一年,也没有动静,她就有所怀疑了,毕竟姚雨出身其他青楼,早年伺候客人曾经流过孩子,身体可能收到损伤,但她没有,没道理问题出在她身上,她去找个大夫诊断,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是他骗了姚雨!
也骗着自己!
更骗着所有人!
是啊,真相就是这么残酷,谁曾想,美名远扬的智者,救赎了上百苦命女子的武者,创办桃源从来都不是因为一心只想兼爱天下,也不是因为挂念和支持第一个女人姚雨,可怜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女,要让她们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而是起源于绝望无奈的自我救赎之道,一个注定孤独之人的自我放逐之地!
若是有得选择,他情愿这一生封印在虚无田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三口,男耕女织也好,刀剑修身也好,总之,过着不问世事的日子。
可惜,他没得选!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有一天姚雨将不得不离开自己,他知道自己圆不了一个女人想要做母亲的梦,只能去圆天下孤女有个依靠的梦,也给自己建造了一个可以看起来并不平凡、放荡不羁的英雄归属,一个从来并非他真正想要的归属。
他真正想要的,是平凡,像天下所有人一样平凡的生活。
可无奈天意弄人,他只能选择在声色犬马里沉醉,忘却这最平凡的梦,甚至,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当身边的女人再一次翻起这不愿面对的真实,来得竟是如此的痛!
段青虹早已打定了主意,她要用她一生的爱,将他从绝望中救赎出来,就像当初他把自己从绝望中救赎出来一样,她的衣襟已是泪水,眼中满是对这个男人的怜爱:
“从你把我从马匪手里救下的那一天开始,我做梦都在想着,有一天我要穿上红红的婚纱,成为你黑岩期的妻子。”
黑岩期的心在滴血,却那么炽热。是的,他一直在骗自己,他以为自己在救赎阿雨,在救赎青虹,在救赎所有的人,其实早已不是,从猜到真实的那一刻开始,是她,一心想要救赎自己,将自己从这个绝望的漩涡中解脱出来!
什么时候,一心救赎天下女子的黑岩期,却需要一个女人如此舍身救赎。
※※※※※※
记忆如风,掠过窗,透过那天边的乌云,黑岩期仿佛看到了过去的溪云山。他看见自己坐在虎跳涧边,小师弟非寒坐在他的旁边,跟他说自己没用,每个师兄都比他强。
他看见自己坐了起来,指着对面问道:“你觉得我如果从这里跳过去,会不会成功?”
“跳过去?”非寒顿时被他那没头没脑的一句弄迷糊了,这个问题倒从来没有想过。
溪云山以虎跳涧为界被横切成东南段和西北段,西北段的出口有多条,都在燕云溪北境内,而东南段的出口就是他们师门所住的地方,非寒随中期常常就躺在这东南段的巨石上,只能遥望西北的风景。
“不大可能吧,距离差不多有五米,站到边上就很不稳心,何况起跳。”
对面的山虽然只有一步之遥,但要绕过去却会很费周章,虽然涧宽不到五米,但涧高似有千尺,看起来极其危险,直接向前似乎是不可能逾越的。
其实五米多的距离完全可以轻松的架桥直通,但如果架桥,对面就平白多了出口,等于自毁了封闭式的环境,这是师父所不允许的,所以多少年来,他们很少过去过,而熟悉山形的训练,都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
“我想我能跳过去。”他看见自己再一次轻轻躺下,静静的说道。
“不可能!”
“可能。”
“不可能!!”
“可能。”
……
面对自己雷打不动的声音,非寒几乎抓狂,最后一次确信:“绝对不可能!!!”
故事有云,三人能成虎,理论上,只要自己继续坚持,就会变成可能。
“事实胜于雄辩!”
他只见自己跳了起来,对着对面作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摆出了一副不想雄辩的架势。
不过非寒这一次是铁了心确信自己不会错,这跟京城大街上出现老虎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不信你敢跳,你敢跳第一,我就敢跳第二!”
最后这场可不可能的哲学深层次循环探讨以自己的失败告终,“好吧,你赢了,不可能。”
两人并排躺下,林间清风拂过,很静。过了很久,非寒吭出了一声谢谢你期哥,转过头来跟他说,说他是真正的长者!
他看见年少的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比自己更小的师弟,只要坚持他可以赢!自己正是以自己的特有的方式在教自己的小师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自信!
一个人没有自信的人,就等于一棵树没了根一样不稳,而当年非寒所缺的正是自信,一种在全强者人群中被压抑的自信。
可是谁曾想,那个午后的戏言却在不久后成了真,他满身伤残,被逼跳涧自尽,而那个说自己是真正长者的小师弟,却在十年后成了寒国的大王。谁又曾想,那个教人自信的大师兄如今沦落如斯,连做一个普通人都失去了自信。
※※※※※※
“大约十年前,还在收养冰清雪灵之前,我受过很重的内伤,五脏俱损,后来一身筋骨倒是奇迹般好了,可是。。。。。。想来是那个时候遗留下来的后遗症,大夫说,十年前的陈旧病症,治不好了,也就是说,我这一生注定后继无人。”
人言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令人垂泪,谁又曾知道,连做平凡人的机会都没有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这一生的漫长,我黑岩期要如何度过?
“可即使如此,不能传宗接代又如何呢?两人世界不是挺好,我本来就不喜欢麻烦的孩子,如果你实在太喜欢孩子,我们可以领养几个。”她补充道:“就像当初你收养冰清雪灵一样!”
黑岩期紧紧的抱着这个把一切都给了自己的女人,抚摸着她那泪水流过的的面颊:“可剥夺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权力,这对你来说,终究太残酷了。你现在可能不介意,可日子长了,会慢慢变成折磨。时间的力量常常令我感到恐惧,十年前我还跟你一样年轻,可今天,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以后你也会老,人若老了,心就会变得脆弱,就会越发把感情寄托在孩子身上,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羡慕,羡慕而不可得,便是痛苦。”
段青虹:“也许将来的确会,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证明一件还没有发生的事。我倒是要学学那个莫一言了,就好像我们《大寒刑律》,不能单凭推理定罪,得讲证据。你总在问因问果,畏因畏果,可我只是凡人,人只活短暂几十年,我不想活得太明白,我知道我的心在这里,没有你即使子孙满堂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想问以后会演变成什么样,我只知道,我要把自己的幸福延续下来,也要把你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这就是我的羡慕,羡慕而不可得,便是痛苦,那么,你忍心让我痛苦吗?”
一句羡慕而不可得,便是痛苦,本是黑岩期对将来的忧郁,却被段青虹反用反驳自己。
黑岩期不禁摇头:“果然一说便是错。”
“知道吗,雨姐嫁给了一个都头,她嫁人后,常常被他的丈夫殴打,我去的时候,她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自以为是的负责。。。。。。你已经错了一次,你还想让我经历跟雨姐同样的痛苦吗?”
想到姚雨的遭遇,段青虹恨的咬牙切齿,一代桃源大姐,带着几千两银子的家产,远去他乡,嫁给一个以为老实巴交的都头,满以为这一生有了平凡的托付,却不想所托非人,若不是因为姚雨已经有了孩子,她早已经花钱,让人把这种男人给杀了。
“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
黑岩期的心随之暗了下来,想不到姚雨离开后遇到了这么多遭遇,而这虽说不全是自己害的,但跟自己脱不了关系。
“既然横竖都是错,那就不要再问对错了好不好。答应我,不要再参悟所谓天意宿命了,那不是天道,是邪途。你知道吗,每次我看你封印自己的喜怒哀乐,一个人面对烦恼,我挡不住想疼爱你,可我总是进不到你内心的最深处,因为你总是觉得自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你给自己设了一道高不可测的围墙,隔绝人间烟火,把心思放逐在拯救天下孤女的信念下,伪装成一个没有痛苦的人。可你是凡人,你一样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我想你知道,你跟大家一样,你不是英雄,你也不需要去做英雄。”
段青虹盯着他的眼睛,任两行怜爱的泪水滑落面颊。黑岩期伸出手来,就要替她去擦拭干净。
这个女子却抓住了他:“你以后要做的事,是拉着我段青虹伸给你的手,从无底深渊里走出来。”
黑岩期着凝望她,再也没有伪装,他拉着她伸过来的手,随着她走到窗前,望着那天际,竟发现天都蓝了。
能得此心,夫复何求!
他发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声叹息:“我这一生真的没有遗憾了,余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从此以后,他不再孤独!余下的,已经不重要了。
※※※※※※
虚无田园,断桥边。桥是断的,没有竹筏,要进田园,只能撑起竹竿,借力跳过溪河。
“准备跳了,抱紧点,闭上眼睛。”黑岩期一只手搂着段青虹的腰,一只手抓住了溪河中竹竿的一头。
段青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很重的,你行不行呀?”
“万一失败了,我们就只好游泳了。”黑岩期捏了她一把,催促着:“赶快闭上眼睛。”
段青虹睁着大眼,假意应了一声:“已经闭上了。”
黑岩期盯着前方目标,酝酿了片刻,突然脚用力一瞪,手上一紧,借着竹竿之力,两个人弹向了空中。段青虹只觉得心里一沉,整个人突然脱离地面,失重悬与河面之上,惊恐不已,当下死死抱住了他的脖子,在黑岩期耳边发出了一声尖叫。
嘭佟一声,两人掉进了河里。
※※※※※※
“什么声音?”正和妹妹坐在秋千上的镜冰清只听见一声尖叫,随后嘭佟落水之声,愣住了。
“有人闯庄,掉水里了?”
两姐妹慌慌张张跑出来,只见黑岩期和段青虹全身湿漉从河里爬了上来,像爬上来两只落汤鸡。
师父竟然掉进了水里,镜冰清本想笑,可看到段青虹,脸色顿时难看。
虚无田园从来没有来过其他女人,师父把段青虹带回来,就是准备告诉自己,以后有师母了。她二话不说,拉起妹妹的手,便气冲冲的往回走,冲进了自己的屋子,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段青虹苦笑了一下,对黑岩期说道:“你可以放心了,她没受伤。”
※※※※※※
鬼丫头?鬼丫头?
在镜氏姐妹房外喊了好几声,见冰清不肯出来,黑岩期只好叫雪灵拿件自己的衣服出来了。
不一会,雪灵很为难地拿着一套干净的衣服推开门走了出来,很不情愿地对段青虹喊了一句:“段大姐。”
有道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又看镜雪灵好说话,黑岩期笑道:“再过几天,你不能叫大姐了,得改口叫师母了。”
镜雪灵更加不情愿了,半响才憋出了一句:“知道了。”
这边,只听见镜冰清在房子里嘟囔,一个青楼女子,长得又不见得比我好看,我一根手指就能打倒她,还做我师母。
段青虹早已知道镜冰清的脾性,见黑岩期脸色尴尬,低声道:“没事的。”
黑岩期接过雪灵的衣服,低声对段青虹道:“稍微小了点,将就下。这死丫头。。。。。。”
雪灵比冰清发育要稍微晚些,衣服不如冰清的大,冰清虽只有十六岁,却倒似个十八岁的姑娘了,本来衣服和段青虹是差不了多少的,可这死丫头横竖不给衣服。
倒是段青虹女人心细,镜雪灵递衣服时一眼看到了她右手虎口出的黑印裂口,推了推黑岩期:“雪灵手上好像有伤。”
原来担心错了人,果然是受伤了。
黑岩期拉过雪灵的手一看,果然看到了一道奇怪的伤,忙问道:“这怎么回事?”
镜雪灵低声道:“几天前不小心被雷劈的。”
“雷劈的?”两人面面相觑,雷电天威岂是人力所能抗拒,多少盖世英雄死于雷电,两人围着镜雪灵问了半天,越问越害怕,也越惊奇,雪灵被雷劈了居然只有这么一点伤,也算天下奇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