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琨珸在灵枢的第一个夜,没怎么睡好。
其一是谷中潮冷,那被褥冰冰凉又湿答答,盖了还不如不盖;二是那月光太亮了,怎么这么亮,直直透进窗子里闪他的眼;三就是那瀑声也太太太大了,自己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飞瀑,满脑子都是……
卫琨珸一骨碌坐起来。小爷我不睡了。
他其实没有那么多欲望的。人家又不心悦你,你亲了摸了不过还是你自己揪着愁着,没啥意思。他八成是为了去探陆诀背后的伤口的。那狻猊兽的威力比他想象还要猛,伤口到现在都没完全愈合,以陆诀的性子也不会注意,这么晚都蹲在瀑下练功找虐。若那伤真在他身上留一辈子,那真是让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了。
“啧。”真是头疼。
“噔。”有石子砸在窗上的声音,他翻身下榻,推开窗子。
十步外,一身飘逸红衣的燕入语捏着把扇子向他挥了挥,笑得真是灿烂。
卫琨珸拉上窗子推开门:“干嘛来了?”
燕入语小跑到他面前:“听说你到了灵枢阁,有个地方要带你去一去。”
卫琨珸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你不睡觉我还要睡呢。”
燕入语拈着扇角打了个转:“丑时过半你还能弹指间开窗,果真是在睡觉。”
卫琨珸撑着额角哀叹了下:“行吧。但我今日还有事情要办。”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我只是要给你看个东西。”燕入语把赤色的披风往卫琨珸身上一披,未待卫琨珸拒绝搂住卫琨珸的肩,扇子一点,不过眨眼之间,两人已身处一片苍白。
这是谷之极北的雪山之巅,堆玉积琼,常年不化。今夜月确实亮,将雪地照的煞白。向山下看去,整个洹阳谷尽收眼底,墨绿的林海,中间栩栩的白,那都是漫山遍野的露水浓。他看到了远处的水车和屋群,小如墨点;谷东是一片大湖,倚着东边山脉,湖北也有一些草屋。那想必便是毒宗的旧址。
大风鼓起身上披风往后吹去,卫琨珸忙捉住,燕入语收扇回腰,帮卫琨珸将披风系带绑了结。
卫琨珸揉揉鼻头:“原来你已知我要做什么,谢谢你助我。”
其实早在卫琨珸方进谷摸索时,就知这座雪山是最好的观测点。在这里,谷中地貌将一览无遗,他能轻松掌握情况,事事考虑周全。燕入语想必是知晓他的目的的。这个人,好像整天闲的没事干就占他的动向。
“你在说什么啊?”燕入语嘿哟坐下来,“我只是想带你看日出。”
燕入语拍拍旁边,卫琨珸便也坐下来。燕入语撑着脸目眺远方:“太真雪山的日出,啧啧,可是一绝。”
“又是你以前无事做时的消遣?”燕入语也带他看过一些地方,都说是自己无聊时偶然发现的宝地。啧,朱雀宿之掌也太好当了吧!
燕入语点了点下巴,看他:“我一看到这雪啊,我就想到我初次见你那一天。”
卫琨珸躺下去。这雪山上说冷吧,其实和谷里也就差不多。而身上的披风干燥暖和,躺在沙沙的雪上也很舒适。他枕着胳膊道:“确实,我现在都记得你蹲在雪坑里冻得发抖的样子。”
“我那才不是冻的,是疼的好不?那个时候我在云首崮遭仇家算计,身上被砍了十几刀,还要在那么个大雪天躲逃,风钻进伤口里就像又被划了几刀,那种刺骨的疼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以为自己真的难逃一死了,没想到遇见了你。”
——
那日云首崮真是一望无际铺天盖地的白,暴风层层剜在身上,他能听到犬吠,在那么大的风雪声里也能清晰地听到,凶恶暴戾,那些人马上就要寻到他了。他只觉身上血都快流尽了,意识模糊,但必须蹲着,他怕一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时坑上方出现一个少年。少年穿着棉麻的武服,脸白净白净的。少年只是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哎!!那边那个小子,你站那做什么?”“汪汪汪!”远处人声向这边靠近,他闭上了眼睛。
“人有三急,方便一下。”少年的声音在风雪里显得极为从容,燕入语看着他从自己腰包中隐蔽地掏出了什么草药,在手心搓了搓,然后迎面走了上去:“我是逍遥山的,来云首崮采草药,你们这一大群人还带着狗,是来干什么的?”像是接近了,狗声突然止住,然后,都嚎着向着远方向奔去。
“哎!应该是发现了!快跟上快跟上!”人声也渐行渐远。
少年的脸再次出现在上方:“你可还撑得住?”
燕入语抽着气努力向起站:“多谢……”
“别谢我。要谢就谢我们药师今天刚好让采山苍籽吧,狗闻不得这个。”少年向他递来一只手。
——
燕入语想,他可能这辈子再也忘不掉那只手。
他悠长地叹出一口气,凝成白雾向空中升腾。再向旁看,卫琨珸已安静地睡着。几年前初遇他那时还有些青涩,现在是真的完全长开了,俊的惊人。
燕入语将披风往他身上裹了裹。
“你也跟我说过很多次了……说你是刚好路过,换是谁都会相救……”燕入语低头笑了笑,“可是你说,我怎么就记不住呢……”
——
陈鸢去世后,陆卫任三人轮流看守陈鸢墓共三月,后卫琨珸重回逍遥山。此后猎会儒节,红白盛宴,剑赏刀论……卫琨珸只得在驾肩接武中见到陆诀,在严徐逸和裴子庚打照面之时互相俯首问候。
卫琨珸爱上了在闲暇时去长安原一家青楼听曲儿。故意挑的显眼的青楼,故意放同门向严徐逸告状,让严徐逸罚自己跪,罚自己抄,实在气不过用拂尘再抽他几十下。有时疼的紧了,他就可暂且忘掉自己忽视陈鸢的罪责,自己爱慕男子的罪责。
他在青楼听曲时,还真想过把自己灌得烂醉干出些混账事,让自己不得不买账、不得不一辈子偿还的事,可他就是喝不醉,可他就是忘不掉……
那日听的曲儿叫《洛神赋》,品的酒名“玉卮醪”,门外雪下的纷纷扬,他记得再清楚不过。
门外守着的小俾扣门进来,糯声道:“公子,有人找。”
他扶了扶额,笑了一声。估计是师父实在忍不了了,要将他就地正法了吧……
在小俾的牵引下步上二楼,拐过回廊,掀开幔帘。
他看到了陆诀,近乎醉的不省人事的陆诀。
那张脸,那双眼,从来都是干净鲜活,果断利落的,可如今被酒意熏的迷离昏沉,潮红轻佻。那怎么能是陆诀的样子?
他是真的怒了,向旁喝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话音未落实,面前人微微一勾唇,将他揽了过去,直揽到怀里。说来可笑,离他如此之近依旧令他心颤。
“原来是你。”陆诀低笑,那不是他拥有的笑。手指抚上卫琨珸的眼角,一寸一寸向下,抚到他的脸,说出来的话却在卫琨珸耳畔炸响:
“云籍今日同我说有一人心术不正对我有私情,让我来醉逸楼一探究竟,没想到竟是你。”
卫琨珸喝了这么多次酒,只有这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迷蒙,感受到了灼意。那灼意烧了心,却让四肢一瞬拔凉。
陆诀低头抬手抹过唇角,猛地推开他,站起来对他道:“那便请你以后同我保持距离,因为两门之谊,我不愿厌恶你。”
这份三年的感情,最终还是被曝在明面上,被他视如敝屣地终了。
陆诀,我已经在努力了。
我从未想过我们间会如何,所以你也不必如此……如此决绝。
卫琨珸早已忘了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青楼,如何在雪虐风饕中回的逍遥,又怎样说服师父同意自己闭关两年的。
——
睡梦中的卫琨珸皱着眉头,嘴唇紧闭。
这一幕他按理说早就忘了,奈何最近旧梦重回,既是梦便无计可施。他就怕梦到这一段,可最终该来的还是得来,啧,真是让人没有想法。
可突然灵台有白光一闪,他再一次落入了梦境。
——
面前人的长相看不清楚,是他成为陆诀的替身梦。
“你真的要去寻他?可你最近身体真的是很差,到底怎么回事……”声音出来便知是任拂笑。
“我听说他最近流连青楼……”陆诀用双手抵住额头。卫琨珸能感受到陆诀内心的烦躁,异动,甚至哪来的一丝恐惧。这种感觉与在上一次陆诀与陈鸢闹翻的替身梦中别无二致。陆诀是出了什么问题……
“……你也知他是为何……唉,这事你就别管了,那小子挺坚强的,也就麻痹自己一阵子,不会就此沉沦下去的。”任拂笑叹道。
“我信他。但……”陆诀没有说出口,但卫琨珸听到了他的心声:但我不信我自己。
风雪交加的凛冬,陆诀没有负剑,一人走了四天才到得长安原。他打听了卫琨珸经常出入的青楼,一进门就点了一坛酒。最劣质的酒,最大最深的坛,他片刻不停全干完了。待了一会,眼前翻覆颠倒,肚里火辣辣的一路灼痛。卫琨珸没想到会在陆诀这里体会到什么叫催断人肠、生不如死。
陆诀连着吐了三次,当终于可以再讲明白一句话时,他终于敢抬起手:“麻烦,我要见逍遥山卫琨珸。”
卫琨珸愣了愣,他为什么要用“敢”这个字形容?
少年来到他面前,陆诀几乎是行云流水不容打断般做完了动作说完了话。
够狠,够绝,足以让卫琨珸清醒,足以让他恨自己一辈子……
卫琨珸平静地出了大门,消失在视线。陆诀突然如不可控一般,一把掀翻了桌子和酒坛,吓坏了周围的女俾小厮。
一行泪自少年腥红的眼角不可控地掉落。
阿珸,就这样,忘了我。
——
卫琨珸再睁眼时,一滴泪自眼角倾落,手在脸上一抹,尽是湿意。
在自己人生中多多少少划下重笔的一个场景,居然以陆诀的视角再次体验,但为何伤人的像是比被伤的要更痛一些?他做的陆诀的替身梦,仿佛是切身体会过那般,不甘与无奈扼着他的喉颈让他喘息不得。
陆诀,你为何是以这样的心态跟我说出那些话?
卫琨珸拭过眼角回了回神,向旁看去,被燕入语的眼神吓了一跳。燕入语自己好像也被吓到,眨了下眼睛隐了情绪。
“不是说要看……”日出二字未说出口,他已看到西方半空悬的好好的初阳,耀眼却不炽热。
“这……”卫琨珸回头,有些抱歉地挠了挠头。
“啊?哈哈,这日头都升起来啦,我都没仔细看。算了,就日出哪不能看,走吧走吧下山,我今天还得给泊如师兄护法呢!”燕入语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摆。
“护什么法?”卫琨珸也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每年一回的众生卦,特费神费力,师兄每次卜完都虚弱的很,要调养好久的。”燕入语拍拍卫琨珸的肩,“我把你送一送?”
卫琨珸解开身上的披风递还给燕入语:“不用,天气这么好,下山就当晨练了,你走吧!”
燕入语笑着和他告别,回头的时候眼底却有丝落寞泛起。
关于太真雪山的日出有个传言,若一双有情人共赏,那当生生世世情投意合,白首相依。
或许如此陪伴,便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