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六日,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天气很冷,这个县城也很小,小到魏公公的随从和护卫,住不进去。天气也很冷,很多住店的被驱赶出来。即便是魏公公,有着几十上百的干儿子、干孙子、干重孙的魏公公,只比皇上少一百岁的九千九百岁,也只能住在漏风的房间里。
在几天前,魏公公做了决断,一着走错,满盘皆输,继续把持大明是不太可能了,荣华不可能了,留个富贵吧,他辞去了自己的职务,带着自己打包了三天的四十大车财务,还有几百号仆从,一千名“精锐骑兵”,要回到自己的家乡。
但他刚走,那个对他很是和善的皇帝就翻了脸,要张维贤派兵来抓,半天后他得了消息,圣旨是让自己去凤阳,也还好,自己的势力还在,把控大明是不够了,保证人身安全还是可以的,皇帝也不过如此,徐应元要接自己的班,就让他干吧。
但是刚刚到来的消息,是京城戒严,张越带兵入京城,他的重量级干儿子五彪五虎都被抓,老伙计王体乾也完蛋了,等着接自己班的徐应元更是直接在侍卫房被打死。一切都结束了。
新皇帝像个猫一样的,哄了自己三个多月,本想给这只猫一点自由空间,确一转身发现这猫已经长成了老虎,张开的嘴露出的只有獠牙。
富贵也没了,命都要没了,想想四十年前,自己从四十里外的老家肃宁出发,自己也是从这里上的京城。如今又来到同一个地方。可悲的是,当初自己身无分文,在冬天冷的瑟瑟发抖,今天自己依然瑟瑟发抖。
不过这辈子值了,几十年了,那些高高在上的朝臣,在他面前跪着,无论年纪大小,都喊着他干爹干爷爷,一个个的比自己最无耻的时候还要无耻。顾命大臣让他干掉,不可一世的东林党被他干掉,皇帝也在他股掌中玩弄,除了夜夜没有美女相伴,这世间能有的,他都有了,死亦何憾!
李朝钦进来了,这是自己的一个忠实手下,此时带着的一副悲伤的神情:“厂公,五军营的人在路上,明天应该就到了。”
不,还没有结束,自己还有一千精锐,自己经营朝廷这么多年,还有根基,只要杀回京去,自己在进一步,都是有可能的,世上第一个太监皇帝,不是不可能,魏忠贤的身体停止了发抖,在无数人前的威严一瞬间回到了他身上,他眼睛又亮起来,坐直了身子,对着李朝钦坚定的说道:“我还有这一千精锐,用的都是辽东军的军械,都是火铳,能征善战,我们还能打回去!”
只是李朝钦并没有像往常回应,没有欢呼雀跃自己的决定英明,只是脸上又从悲伤里浮现出一丝嘲讽,他眼睛里闪着死灰般的光芒:“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了。”说完李朝钦拉开了遮挡寒风的布帘,布帘外的影影倬倬的看到一千骑兵都穿戴整齐,不过不是等待九千岁的召唤,而是成群成伙的追赶着那几百名仆从,他们的马刀上很多都沾染了血迹,他们的目的也很简单:四十辆大车上有如山的财宝,他们在抢。
魏忠贤身上的威严和坚定瞬间就消散了,就如同回光返照,他裹紧了自己,还是他的白虎皮的袍子,寒冷又一次侵袭了上来,他又开始发抖了。
李朝钦叹了口气,走出了这个房间。
透过李朝钦掀起的窗帘,他看到了一个身影,白色的书生袍服,他依稀记得是今天赶出去的一个客人,好像就是个赶考的书生,以往,要做官何须科举,自己的大印盖下,就可以给他一个知府做做,只需五千两而已。现在他正在郎朗的念着一首词:
一更,愁起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四更,无望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断魂。
原来是断魂曲,自今天往前,自己从未听过啊,这曲调可比自己以前听过的戏要好多了,读书人看来也有厉害的,到底是谁写下的这首曲子呢?好像就是为了自己而写的,要在以往,自己还要给这个写词的人封个官做,可惜现在不行了,他看到远处那些拉着车,抱着东西的护卫,那些他费尽心思招揽的护卫,原来这些年,自己想尽办法搜刮的这如山的财宝,都是给这些人预备的啊?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京里,给那个小皇帝留下多好,这么多宝贝,这么多金银,看在这些宝贝金银的份上,说不定自己都能免一死,结果都便宜了这群白眼狼。错了啊,全错了啊。
闭一闭眼,有一个人的面容浮现出来,是当初自己干掉的杨涟,他的笑还是那么轻蔑,他说什么?好像说我也有今天?我有今天,可我也杀了你!魏忠贤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音,但终究没有话说出来,他想告诉那个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杨涟,你是给我杀得!你死在我手上!你当初不给我当儿子,你当初不让我插手朝政,我就弄死你!我已经弄死了你!你不怕?对了,你是不怕,你不怕死。我那干儿子许显纯为了你,都夜夜做噩梦,他怕过什么?多少人在他的诏狱里被他折磨的没了胆气?也就是你,骨断筋折,皮肤碎裂,你都没喊过一声疼,铁钉打进你耳朵里你都没死。算了,死了都一样,你不怕死我也不怕。
刚才那书生念的什么?五更已到?是了,该是断魂的时候了。
魏忠贤终于解开他白虎皮的大氅,冲着窗外喊道:“那书生,送你了,白虎皮,价值连城!”
房梁上甩上一条白绫,打结,伸进脑袋,向前一跳。
不冷了,一点都不冷了。这个世上我来过,我的名声也将传诵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