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玺和柳珝在离荷风城约摸三百里的小茶棚里,就听到有人在谈论孟丞相叛国一事。
柳珝随手抓了一个小二过来盘问,小二被柳珝双眼通红、神色憔悴的凶煞模样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人也是听这些官人们说的……孟老夫人听闻丞相叛国,惊怒之下去世了。而孟夫人和孟小姐为了救孟丞相,在宫门口跪了数日,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哎……”
“安王呢?你听说过安王回京的消息吗?”慕容玺突然冷冷问道。
小二抬头想了想,突然睁大眼睛道:“前日,对,就是前日,有位风尘仆仆气度不凡的白衣公子途经此地,他也向小人打听过孟丞相和孟小姐的消息,不知道那位公子是不是就是安王殿下……”
慕容玺听罢跟柳珝对视了一眼,便双双上马,扬尘而去。
荷风城城门口守卫的士兵早已不是柳家的人了,守卫一看到慕容玺和柳珝进城就派人悄悄去宫里通报了。
两人先是到了孟府,孟府管家平叔一脸疲惫地告知他们夫人和小姐又去宫门口跪着了,那些个奴仆见着丞相府要倒了,都一股脑地悄悄逃了。现在府里就只剩下几个老人在帮忙料理着老夫人的后事。
平叔对着两人跪了下来,老泪纵横道:“平王殿下,老奴实在是不知道该求谁了,老爷以往的那些同僚一听到老爷被抓进去了,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被连累了。现在老奴只有求您看在慕侧妃娘娘与孟柳两家的那么一丁点的情谊上救救我家老爷……我家老爷真的是无辜的啊……”
“柳大将军呢?还有安王呢?”慕容玺问道。
“柳家所有人现在都被陛下禁足在家,不能出门。安王殿下前日回来之后就去宫里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平叔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满脸失落。
柳珝安慰道:“平叔,莫要担心。此次殿下跟我日夜兼程赶回来就是为了姑父一事,我们定当竭尽全力。”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慕容玺对着平叔微微点了点头,便又转头对柳珝说道:“将军先行回柳府,本王进宫看看情况。”
柳珝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慕容玺拱手行了个礼,郑重道:“多谢殿下。”
慕容玺走到宫门口的时候见到了不知在此跪了多久的孟家母女二人,两人皆是披发赤脚,一身缟素。
孟夫人的额头已经磕破了,流出的血早就凝固在了脸上。
慕容玺看向孟氏母女混合着乌青与暗红的脸庞,心中不免一阵唏嘘。
慕容玺印象中的孟夫人柳氏一向都是温婉端庄,钟灵毓秀的一个人,如今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孟夫人和孟小姐在此处跪了多久?”慕容玺面无表情地问向站在一旁的守卫。
守卫一见问话的竟然是面色不善的平王,瞬间觉着有些害怕:“回……回平王殿下,他们俩人从孟丞相入狱后就每天都来跪着了,直至半夜才会回家,第二日天不亮便又来了,谁都拉不动。”
“父皇没说什么?”
“陛下说,她们要跪便跪,孟丞相叛国,是无论如何也饶恕不得的。上头发话说,就权当小的们没有看到就是。”
慕容玺握紧了拳头,凉飕飕地看了一眼那个守卫,声音极冷:“孟夫人贵为一品夫人,孟小姐贵为丞相千金,你们怎能无视。”
“殿下冤枉……此种情况小的们实在难做……”守卫擦了擦额头上被吓出的汗,面露难色:“孟丞相出事,竟然没有一个大人出来为他说话,大家都在传孟家要倒了,所以……所以……”
“所以就可以怠慢丞相夫人和小姐了?”慕容玺突然拔出别在腰间的长剑,架在守卫的脖子上,那人立刻吓得魂飞天外。
“殿下……殿下饶命……”
“呵,本王还不屑取你狗命,滚!”慕容玺又收回长剑,居高临下地瞧着已经被吓趴在地上的守卫。
守卫连忙道:“滚,滚,小的这就滚……”
慕容玺走到孟家母女面前,蹲了下来,从身上摸出一方绣了“玺”字的洁白手绢,递给了孟夫人。
孟夫人和孟子夕双双抬起头,眼底皆是一片乌青,眼神都有些涣散。
“孟夫人,孟小姐,擦一擦。”慕容玺尽量柔声道。
孟夫人摇了摇头,孟子夕也跟着摇了摇头。
慕容玺只好收回手绢,叹道:“哎……阿寐回来了,为何你们还跪着?”
孟子夕闻言,眼泪流了下来,气若游丝道:“阿寐他前日进宫后便没有再出来……我跟母亲担忧……”
“两位再跪下去这身子怕是遭不住,还是先回孟府吧。本王进宫去看看怎么回事。”
“殿下为何要帮我们……殿下跟我父亲一向不和……”
慕容玺抬头看了眼天,喃喃自语道:“本王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想拉拢柳珝,或许是因为阿寐,或许是因为慕清……”
“来人,带孟夫人和孟小姐回府,好生照看。”慕容玺站了起来,留下一句话后便背手往宫内走去。
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几名黑衣暗卫跑上前来背起孟家母女二人,不消片刻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皇帝仿佛早就知道慕容玺今日要来一般,慕容玺刚进宫走了不到一刻钟便遇到了特意在清音长廊口等候他的贺公公。
“哎哟,平王殿下凯旋归来了。陛下现在在承天殿,特意派老奴来此接殿下。”贺公公脸上堆着假模假样的笑容,假装不经意地向慕容玺身后张望,惊讶道:“殿下,柳将军呢?柳将军怎么没跟殿下一起进宫呢?”
慕容玺一向很讨厌这些阉人,尤其是皇帝身边的这个大红人贺公公。慕容玺平时正眼都不会瞧他一眼,更不用说是平心静气地跟他交谈了。
但是此刻,慕容玺却笑道:“公公有所不知,柳将军在战场上受了伤,加之长途跋涉未曾有片刻休息,身体有些吃不消。所以一回到荷风城,本王就让他回府修养了。本王想,父皇应该是不会介意的。”
贺公公捂嘴尖声说道:“陛下的心思岂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够随便猜测的,只是老奴想不到殿下竟然会这般体谅柳将军。”
“本王与柳将军共同作战数月有余,难免会有些惺惺相惜。”
“呵呵,殿下与将军皆是英雄,该当如此……”
说话间,两人便走到了承天殿前的明德广场,广场正中竟然跪着一个身着污浊不堪的白色长袍的年轻男子。
男子眉清目秀,已经过了及冠的年龄,脸色看起来很是不好,眼神却异常坚定。
贺公公见罢便自觉地退到了极远的地方。
“阿寐,你怎的在承天殿门口跪着?”慕容玺快步走到男子面前,低头看向他,面露关切之色。
慕容寐,帝第九子,容昭仪之子,封安王。
容昭仪出身勾栏,原为北地一处名楼的花魁。皇帝出游的时候途经那里,遇见了与安国公主长像极为相似的容昭仪。惊喜之下,皇帝便宠幸了这名女子并带回了皇宫,封为贵嫔。
容贵嫔因为长着一张神似安国公主的脸,也懂颇多魅惑之术,怀孕近一年间,皇帝几乎天天都去她所住的宁安轩。
容贵嫔生产之后,皇帝大喜,不顾苏皇贵妃及众大臣反对,封其为昭仪。
容昭仪儿子满月之后,皇帝亲自为其赐名为寐,并封其为安王。
但是好景不长,皇帝渐渐地认清了自己这一年所宠之人并非他心爱的安国,便很少再来宁安轩看望容昭仪母子了。
宫中本来就是薄情寡义之地,从前依附和巴结容昭仪的人在她失宠之后就倒戈了。时常到宁安轩找他们母子的麻烦,讥讽她一个低贱之人也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那些个宫女奴仆们也不愿意再侍奉一个失宠的后妃和皇子,因此经常苛刻他们母子的吃穿用度。
宁德妃是在半年后被皇帝强召进宫的,入宫时风头正盛,因为先帝遗嘱与皇帝宠幸的关系,连苏皇贵妃都要礼让她三分。
皇帝甚至将靠近承天殿的宫殿赐给了宁德妃,并取名为合欢宫。
可是宁德妃至入宫以来一直郁郁寡欢,不久之后听到了虞州黎家全家覆灭的消息后,更是大病了一场。
皇帝派人四处寻找名医为德妃治病,在求医无果的情况下,被皇帝遗忘了许久的容昭仪主动找到合欢宫,向皇帝推荐了北地的一位名医。
那位名医不负众望地医好了奄奄一息的宁德妃,皇帝因此赏赐了许多财物给容昭仪,并吩咐贺公公好生照看着他们母子。
宁德妃痊愈后,在合欢宫里几乎不再开口说一句话。只是感念容昭仪的救命之恩,便时不时地去宁安轩走动。
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知心姐妹,成为彼此在这深宫中唯一的依靠。
慕容玺出生后,经常被宁德妃带到宁安轩来与慕容寐一起玩耍。
因为慕容寐从小被宫人欺辱,性格有些懦弱胆怯,慕容玺长到稍微大一点的时候便主动充当起了兄长这个角色,并把曾经欺负过慕容寐的宫人都欺负了一遍。
前几年,慕容寐被皇帝派到了北地担任文职,说是镇守一方。实则是皇帝年迈,怕其他皇子威胁到太子,所以才一个一个地往外派。
时隔几年,慕容寐又成熟了不少,却也憔悴了不少。
“阿寐,起来吧。孟丞相一事,是他一手促成,你跪多久他都不会改变主意。”慕容玺叹了一口气,弯身欲拉慕容寐。
慕容寐摇了摇头,没有起身,被咬出血的嘴唇微微发抖。
慕容玺看到他这个样子,瞬间就动怒道:“阿寐,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他吗!起来!”
“阿玺……我……我想救孟丞相,我不想看到子夕那个样子,我真的没用……”慕容寐说着眼眶泛红,差不多就快哭起来了。
慕容玺一把把他拉起来,帮他拍了拍衣摆上的泥土,柔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知我今日进宫,必会谈及此事,你且先去宁安轩等我消息。”
“可是……”
“你怕是一回来就来这里跪着了,这几年容昭仪想你想的紧,你先去看看她。”
慕容寐低头想了想,也知自己跪在这里也无用,便道:“那好吧,那孟丞相一事就拜托阿玺你了。”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慕容玺在慕容寐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然后大步走向承天殿。
“玺儿,你来了。”皇帝坐在高台上俯视着推门而进恭敬行礼的慕容玺。
整个大殿里面就只有皇帝一个人,静的出奇。
大殿内的光线极暗,只点了四五盏昏暗的宫灯,皇帝的脸在灯光的照映下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
慕容玺恭敬道:“儿臣见过父皇,父皇安好。”
“孤一切安好,边南一役玺儿做的很好,没有让孤失望。玺儿日夜兼程飞马回京,不做休息就直接前往宫中,可是有何急事要跟孤禀报?”皇帝的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任何情绪。
“儿臣自然不会让父皇失望。”慕容玺再次行了一个礼,道:“儿臣听闻孟丞相叛国被捕入狱,大为震惊,久久不敢相信,所以就急着来向父皇求证了。”
皇帝轻叹了一声,缓步走下高台,盯着慕容玺一脸痛心疾首道:“丞相乃国之栋梁,竟然做此谋逆之事,孤也是不敢相信。可是证据确凿,孤不得不信啊……”
“孟家人、柳家人还有寐儿都跑过来为丞相求情,现在连玺儿你也是专门来求情的吗?国有国法,你们这样让孤真的很是为难。”
慕容玺心中冷笑,自己的这位父皇还是一如既往地虚伪。
“所以父皇是一定要孟丞相死吗?”
“孤也不想啊,但是大势所逼……”
“大势所逼……”慕容玺扯了扯嘴角,眼底冰冷:“儿臣明白了,只望父皇能够放孟家其他人一条生路。”
“妇孺可放,男子格杀勿论。”
“父皇当真是心狠,就如同当年对待儿臣的母族一般。”
皇帝不再看他,转身抬头看向高台之上的那把黄金镂花龙纹椅,眼神阴狠,声音冷漠道:“玺儿你不懂,孟云河是丞相,柳祈为大将军,本来并无任何不妥。可错就错在他们两家偏偏结为姻亲,而孤的儿子偏偏与孟云河的女儿情投意合。若是慕容寐娶了孟子夕,孟柳两家在孤走后会扶植谁上位,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孤不能给太子留下任何威胁。”
“所以父皇才会让柳家收慕清为养女,让儿臣娶慕清。”慕容玺嗤笑道:“由皇室之人抚养的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女与没有母族支持的皇子……为的就是让孟丞相知难而退,放弃与皇室联姻,父皇思虑甚详。儿臣跟慕清成亲这么久了,父皇都没有让阿寐回来,原来是存的这份心思。”
皇帝听罢不怒反笑:“玺儿果真跟你的母妃一样聪明。前段时间孟云河来问过孤他们俩人的婚事,想不到孟云河这么小心翼翼的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女儿也会犯此大忌。孤近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下只有能帮太子一点是一点了。”
“那父皇准备何时对付儿臣?”
“你我父子,如何能兵戎相见。柳家兵权已被收回大半,孟家也快垮了,现在能支持你的也就只有一个苏家了。而苏皇贵妃和苏尚书手中都没有兵权,不足为惧。”
“而太子,如今既有元氏支持,又有边南的苏玉作为后盾,所以玺儿你是威胁不到的。宁家之事,是孤亏欠了你母妃,所以孤不会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