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车身震颤一下之后慢慢减速,马元的身子跟随着一晃动,又要停靠一个车站了。他的思绪从回忆中脱离出来,同时感到整个身体在迅速升温,血管中血流速度加快,他甚至听到激流澎湃的鲜血一阵阵冲刷他陷入沉醉的心房。火车完全停了,车窗玻璃上白茫茫的水雾隔离了车外的世界。站台上的灯光把匆忙过往的人流投影在车窗上,看上去就像哈哈镜中被夸大和扭曲了的身形。马元望着那些黑影幻想:按照中学物理学过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所描述,在他和胡莹刚相识之初,如果能够乘上一列超过光速的火车或者飞船、能看到他们俩之后的结局,或许,马元当年宁愿选择不与胡莹相识,这样也就能避免他与胡莹之间如今发生过的那些事。
马元至今还认为:与胡莹相识之初的那段日子,连接在他们俩之间的是世上最纯洁的少男少女之间的友情。
《深山问苦》的演出非常成功,获得全县中学生文艺汇演节目一等奖,县里拍的彩色剧照不光镶进了学校食堂里的宣传橱窗,还张贴到了镇上供销社门前的墙上,两个十几岁的小孩一时成为这寂寞山村里的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公社镇上、学校和大队对胡老师、胡莹和马元一次又一次的表扬、嘉奖,奖给了他们每人一套精装版的《***选集》和八个样板戏的全部剧本。
马元和胡莹最想要的还是那些彩色剧照,那个年代,他们两个连黑白照片也没照过几张,那些没卸妆的照片对这两个少男少女来讲是无价之宝。
马元仔细研究剧照中化了妆的自己,那分明是一个成熟了的男子汉形象!你难道长大啦,你现在就成为一个男子汉了吗?马元感到自豪,又略带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再看胡莹,照片中的胡莹是那么的单纯无邪,圆圆的眼珠透落出的还是那股稚气,嘴角挂着一丝丝微笑,好像随时都会张口跟你说话,单纯的马元有些慌乱的把眼光赶快移开,一个男孩偷偷注视女孩照片不是件光明正大的事。
县文化站的一个工作人员觉得马元这个小男孩和胡莹这个小女孩聪明伶俐、楚楚动人,实在惹人疼爱,就特意为他们俩拍了张合影照,给两人一人送了一张放大的照片。马元和胡莹把合影照片欢欢喜喜的放入自家墙上的照片镜框,这两个小家伙理所当然的成了两个家庭都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被两家的家长当成宝贝。
两个小孩从此互相成为好朋友,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中,马元和胡莹都经常相处在一块玩耍。胡莹的家住镇上,家里的条件也相对较好,所以经常是马元去到胡莹的家里玩。
胡老师和他爱人真诚希望马元多来他们家。女儿胡莹唱歌跳舞出了名,可文化课的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她自己满不在乎,根本就没有把学习成绩迎头赶上去的打算。胡老师是个知识分子,尽管知识分子现在不吃香,但他和他爱人都坚信:知识终究会派上用场,知识的丰富能提高一个人的内在素质和品味。这样的道理说给他们家女儿听通常会引起胡莹的逆反心理,只要一说到多读书和提高学习成绩,胡莹就会反驳:
“读书读书,读了也没用。”
“谁说没用?报纸和广播里常说的四个现代化将来会从天上掉下来吗?学生就应该学习和掌握文化科学知识,长大了才能为建设国家出力。”
“现在有几个认真读书的人啊?爸!妈!你说你们有知识,那你们现在到了农村还能有什么用呢?再说,读书那么难,我读不进去。”
“谁说没人读书?你看马元,各门功课在学校里数一数二,人家唱歌跳舞也不比你差吧,你得多向马元学习。”
听父母提起马元,胡莹不吭声了,她鼓起小嘴、翻起双眼,像是满脸的不在乎,又像是若有所思。
胡莹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女儿天资不错,只是差了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他们一合计,决定请马元每天晚上到他们家来自习,以便带动胡莹学习,有马元在女儿身边影响,或许能提高女儿学习的积极性。只是这事要马元本人同意才行。
《深山问苦》带来的热闹劲过去之后,马元又回到了原来的学习和生活状态。周一到周五,每天上午文化知识课,每天下午是体育课、或音乐课,要不就是参加劳动,有时也偶尔到学校宣传队排练新节目。周六是铁定的劳动,这天下午会收工的早,好让在校住宿的学生可以每星期回趟家。升入初二后同学间打群架的现象少些了,聚在一起聊天时候多了起来,而且已经开始聊男女同学之间的事了。晚上躺下之后、睡着之前,仅一层楼板之隔的少男少女会故意大声的、嘻嘻哈哈的说些有关男男女女之间的笑话,谈论起喜欢的异性类型。
只有到了星期六的下午马元才回家一趟,上学期间平时都住在学校的宿舍,而且每天晚上都去教室里上自习课。说是上自习课,教室里的学生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男学生聚到了一起总是少不了互相打闹,女孩子手上总不离她们喜爱的钩针活,教室里从没个安静的时候,没几个学生会认真地复习功课,还有的干脆凑一块在教室里玩起了扑克牌。
马元不确定今天的学习对将来是否排的上用场,但他知道他能来到公社中学读书全家人都付出了不小代价,他已经到了能干农活的年龄了,如果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每天至少也可以记上7个工分,这一上学不光是不能为家里挣工分,还得要向家里要学费,还要不劳而获地吃家里本来就不富余的粮食。马元在家里的孩子中是最小的一个,他的姐姐从未进过学校门,他哥哥在13、4岁时勉强读完了小学就去当了生产队里的放牛倌。马元的学习目的并不明确,只是想着家里人省吃俭用地送他来上学,自己好歹也要把老师教的东西全部学会,功课也好、体育也好还是文艺演出也好,自己都要挣个前几名。所以不管其他同学怎么疯玩,他还是一心要学习的。
正当马元为没有一个能安心学习的场所发愁的时候,他接到了胡老师的邀请。马元他求之不得,有一个安静、舒适的学习环境不说,还能每天晚上与漂亮的胡莹处在一块,马元没想过这么天大的好事落到了自己头上。他满口答应除了星期六之外,每天在学校吃过晚饭后,就带上书本来胡老师家自习。马元对胡老师说,如果胡莹需要他辅导,他会很乐意教她,年轻人教年轻人可能更容易教懂。胡老师和他爱人听马元这么说,连连夸马元这个学生懂事,还对他添加了几份放心和喜爱。
此后,胡老师夫妇把客厅收拾好供马元和柳樱花看书学习之用。他们家的房子原是一间供销社的仓库,胡老师请人用木板当墙壁,隔出了两间卧室、一个厅堂和一间厨房。两个孩子坐在厅堂的灯下复习功课和做作业的时候,胡老师也坐在一旁看他自己的书。有时两个孩子学的晚了,胡老师会退到厨房,为马元和胡莹煮点面条充饥。胡老师干活非常老练,马元认为胡莹家里的家务活由胡老师一人承包了。胡莹的妈妈看上去皮白肉嫩,三十多岁了还留个娃娃头,和你说话时喜欢和你很靠近,而且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和她说话的人,似乎在审视你嘴巴里说的和你心里想的是否一致,弄得马元总是把眼帘垂下。胡莹的妈妈每晚会先在两个小孩子的身旁默不作声地观察一会,然后回去自己的卧室。
马元刚开始到胡莹家中与胡莹共同晚自习的那阵,胡莹不安分,很难静得下心,坐不到几分钟,会很不耐烦地把手中的书翻过来又翻过去,弄出与学习环境很不协调的声音,这时胡老师通常在旁发出一声咳嗽来做警告,胡莹就会吐一吐舌头,冲马元做个鬼脸。而马元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见,旁若无人的看书或做作业。胡莹只好皱起眉头,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可过不了多久,胡莹又咬着笔头发怔好半天,胡老师在一旁提醒:
“脑子想什么呢?你看人家马元。”
胡莹一脸苦相地瞧着马元,慢腾腾反复他父亲的话“你—看—人—家—马—元—。”惹得屋子里的人全都笑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元晚饭后总是按时来到胡老师家。胡莹也逐渐适应了她爹妈为她打造的学习环境,学习一天天认真了起来,胆子也大了,她和马元之间再也没感到有什么拘束,遇到难题,她会不客气的打断正埋头看书写字的马元:
“这题我解了老半天还没得出结果,好难哦。”
“哦?是道怪题吧?让我看看。”
凭马元的水平,辅导一个比他低一年级的学生根本不费劲。
马元的学习虽然时不时会被胡莹问问题所打乱,但与教室里的乌烟瘴气比较,胡莹家里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学习环境,而胡莹像是他一个调皮又聪明的小妹妹,马元觉得有责任帮助她,也心甘情愿的帮助她。
马元付出的心血和努力没有白费,胡莹的期中考试成绩一下上升到了班上的中等水平。胡老师和他爱人大喜过望,设家宴庆祝,同事也感谢马元对胡莹的精心辅导。胡老师在酒桌上要求马元继续在他们家晚自习,希望把胡莹的学习成绩提高到她班级里的中等以上。马元当场作了答应,胡老师和他爱人欢喜的眉开眼笑,胡莹呢更是高兴的跳了起来,胡莹是个爱热闹的人,心理上也需要有一个哥哥陪伴在身边,爱护她、保护她和帮助她。有马元在,胡莹的胃口也格外的好,胡莹对她爸妈要求今后多请马元哥来家吃饭,胡老师满口答应,而马元第一次听胡莹称他为哥,心里头甜滋滋的。
从此,马元经常在胡莹家吃玩饭,每当胡莹出现在马元的教室里叫马元过去吃饭,这温馨的场面让马元的同学妒忌和羡慕不已。
马元在胡莹家吃的最多的菜是辣椒炒肉和西红柿炒蛋,虽然谈不上多么丰盛,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绝对是招待贵客的标准。
马元的父母是淳朴的乡下人,当他们得知自己的儿子老在人家家里吃饭很过意不去,他们大骂马元不懂事、没礼貌,让马元无论如何也邀请胡莹到他们家来吃顿饭。胡莹一听马元说请吃饭,高兴的欢呼雀跃,忙着问是哪一天?气得她妈当着马元的面骂她是个疯丫头。
马元家可拿不出肉和蛋来招待胡莹,肉和蛋只会在过年时候的饭桌上才能见到。但农家人有农家人的办法,为了好好招待胡莹,马元的哥哥去田里摸来了泥鳅,马元从后山上采摘来了芦笋。马元的母亲将泥鳅放在农家的大灶里烤熟,把马元采摘来的芦笋里加上自家腌制的酸菜一块炒,作者这两个菜的时候让胡莹看得口水直流。乡下人好客,吃饭时马元的母亲不停地往胡莹碗里夹菜,胡莹吃得非常开心。马元的姐姐已经出嫁了,家里面好久没有女孩子的笑声,马元的父母和哥哥特别喜欢像洋娃娃一样的胡莹,敦促马元以后多叫胡莹过来吃饭。
两个半大的小孩还不懂什么叫客气,反正大人一叫,马元和胡莹就落得大饱口福,吃的次数多了,马元和胡莹两个就对那几样菜情有独钟。
马元到省城上访的那天中午,年轻人小古带他进餐馆点的四样菜就分别是:辣椒炒肉、西红柿炒蛋、干煸泥鳅和芦笋酸菜。所以马元当时就应该想到这个神秘朋友不会是别人,但他就是不愿意承认。
坐在软座席的马元一路都在回忆小时候发生在他与胡莹之间那些有趣而难忘的往事,直到列车员过来催他下车。原来,浔江市火车站早就到了,辛亏是终点站,马元才没有坐过。
当晚,马元深夜回到了他在浔江市的住处。
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