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路边的两块砖头上，抽烟。我的腿走得有些肿胀。眼前有很多人。他们在拍照，在快门闪动的那一瞬间，她们微笑，她们妩媚，她们一动不动。
在人群中我不打眼。我悄悄地抽烟，悄悄地在一个角落看这个世界。人们穿着光鲜的衣服，带着一脸不知何故的沉静，以及漠然。多余的那一点喜悦，是来自一种强大的说服力。至于这种强大的说服力又是来自何方？无人知晓。
一个穿着马靴的女人在距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摆出了造型。黑色超短裙，白色镂空蝙蝠衫，肉色长筒袜，顺溜的直发，两个很大的银耳环。她应该以为自己很美吧。她应该很享受这具美丽的身体所带来的方便与荣耀吧。镂空的蝙蝠衫下是一袭黑色的抹胸，她化过妆后的脸上白净无比，尽管，我们隐约能看见几颗欲盖弥彰的粉刺夺目而出。
我凝视着她。更凝视着那个按快门的男人。男人大概一米五五，女人本来就比他高，穿上马靴后大概有一米六八左右。男人戴着眼镜，一副小知识分子的样子，灰色的夹克，缺乏想象力的发型，平庸写在他脸上，喜悦衬在他的眼底。他正在试图让镜头前的女人再靓丽一点，再妩媚一点，他有点夸张地讨好着这个女人，他知道她美，他需要确认这种美。
女人最终亮出了愚蠢照片的典范——V字手势。随后又做纯情状、沉思状、妩媚状、豪放状等若干。男人快门猛闪，激动不已，就像一位艺术家遇见了他百年一遇的灵感。
男人停住时，女人恢复了她的常态。所有的表情消失，眼神中复原出娇纵和忘我。我抽了两口烟，继续打量着他们。见她将手中的包甩给了那个男人。见她迈着娇纵的步子戴上墨镜往前走去。最后见那个男人忙不迭地想将自己的作品给那个女人看，却不慎将她的包掉在了地上，女人回头皱眉看了一眼。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熙攘的人群中。在我的身边，同时有十对以上的人在拍照。我唯独秘密地注视着他们。女人在前面展示，男人在后面尾随。我见他们走出了很远。男人在一个拐角处试图拉住女人的手，女人却以坚决的小动作巧妙的甩开了，她甚至还谨慎地注视了一下周围。在很远的地方，我看见女人向男人打了一个手势，男人迅即将包里的矿泉水拿了出来，女人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地喝了。两人随后再度融入了人群。
刚才发生过吗？又发生过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如此讨好她？或许是因为他爱她。他当然爱她！他或许读过两年书，读过大学，也许还读过尼采、叔本华，他应该有一些知识。可是，这些知识仍然敌不过那个女人曼妙的身材，以及排除那几粒粉刺后的娇容。他希望在夜晚征服她，在另一个领域垄断她。他希望跨越自己外貌的不足，在这个竞争的社会里为自己收获一个从外表上还算得上勉强优秀的女人。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力量。
至于她――
她当然优秀啊！她那圆滚的臀，她那黑色的紧身抹胸。她那张除开粉刺后仍然显得白净可人的脸。她是了解自己的。她是知道自己本钱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应该想过由此而换取些什么吧。应该是有过的。或者是失败了，或者是在某些关键点上她拿捏不住那些优秀男人的情绪。她有些沮丧。她只好将眼前的这个男人当作一个――车夫？佣人？跟班？总之，一个异性的替代品。
又或许，她是给过他一点好处的。比如在无人的角落里让他踮起脚来吻过她的粉刺。又或者，在黑暗的夜里，她也曾无助的投奔过他的怀抱。那么汹涌的人生，她怎么能摆得平呢？她在子夜又怎么能抵抗得了呢？
可她的贫乏就像那几粒粉刺，多厚的化妆品，最终它们也会冒出来。那黄红的脓点，分明就是已经烂掉的肝，烂掉的肺，烂掉的子宫和肠胃。
但她不容易啊。她只是试图找一个能够配得上理应享受此等外貌的男人难道错了吗？她难道不应该去找一个起码在一米七五以上英俊多金专一诚恳风趣宽容的男人为终身伴侣吗？她有圆滚的臀啊。她有黑色抹胸啊。她太应该不满足了。她亏了呀。
可他又容易吗？那么多年的书读下来，那么多的苦吃下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道就不能拥抱一个有着曼妙身材，尽管有几颗粉刺，但终究还是白净可人的女人的身体吗？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为什么就不可以将此设定为自己的人生理想、生命目标，并矢志不渝呢？他有追求，他有胆量啊。他在挑战不可能啊。
年华流逝后，女人臀部开始变得扁平下垂，粉丝消失，但皱纹横生。她失去了她的法宝，却仍旧没有找到打开优质男人的钥匙。于是，他得逞了。
又或许，年华流逝后，女人终于摆平了某个优质男人，从此跨入另一个舞台。而他却由此被激发出人生新的斗志，发誓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最终，他演变成一条冷漠的狼，眼前白骨累累，尸横遍野，而他多金而凸起的肚腩，则提醒他年轻时的勇气终于成就了自己的未来。他甚至开始感激她。
我不太相信这样一种结局：在我看不见的拐弯处，他们随后双双意外，平静分手，从此无梦。
因为更平庸的结局很可能是：相信他们的战争会继续。相信那些不被人注意的小动作还会在人群中上演，在四堵墙之间，在席梦思与不甘心的夹缝之间，在疾驰的岁月与凶猛的人生之间。痛苦的继续或者幸福的戛然。他们谁都不会记得今天的这一幕。这无人注意的一幕。尽管事情的真相早已浮出了水面。尽管他们的心事也早已经散落在人群。
我停止幻想，将烟头掐灭在脚底。深吸一口气，戴上墨镜，重新融入人群。带着对蝙蝠女和眼镜男的美好祝愿，以及不可遏制的滑行。逆向而行。人群像水面一样被我划开。我不是刀子。我只是一个捡拾垃圾的茫然路人。当然，我当然知道你在看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