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夜演讲时,大雨如注,我讲了一点三刻,听众不散不乱。所以湖北学生界对我的态度,是很好的。”胡适日记称:“我在上文保留了一些妙论,并不因为对湖北学生界不满意,只因为有些话太妙了,我舍不得割爱。”实际上,青年人的批评很多都是善意的,当然言辞不免激烈,政治棍子打人的做法也不宜提倡,有些说法也有悖事实,如所谓“袒护”罗文干贪污奥款,实际上胡适从罗案一开始态度就很明朗:一切按正常的司法程序行事,不能无故抓人,贪污犯法者应受惩处。而后来事实已经证明,罗文干是清白的。实际上蔡元培从罗案一开始就谴责军阀政客,对罗表示信任,在1922年11月答记者问时他明确说,“余认此举为国会与总统之自杀,于钧任人格,一无所损。”或许中老年人大都对学生潜心读书的作用有着和年轻人不同的看法,蔡元培1922年在纪念五四的文章中,认为五四运动以后,“学生有两种觉悟是最可宝贵的:一是自己觉得学问不足,所以自动的用功;二是觉得教育不普及的苦痛,所以尽力于平民教育。”
蔡元培在1927年3月的杭州之江大学的演说中进一步阐释说:现在国内一般人们,对于收回教育权的声浪,皆呼得非常之高,而我则以为这个时期还没到。试问国立的几所少数学校,是否能完全容纳中国的学生,而使之无向隅之憾呢?中国目下的情形,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不应该拘执于微末之争。至于教会学校的学生,对于爱国运动很少参加,便是无爱国的热忱,这个见解更是错了。学生在求学时期,自应惟学是务,朝朝暮暮,自宜在书本子里用工夫。但大家不用误会,我并不是说学生应完全的不参加爱国运动,总要能爱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爱国,如此方谓得其要旨。至若现在有一班学生,借着爱国的美名,今日罢课,明天游行,完全把读书忘记了,像这样的爱国运动,是我所不敢赞成的。
总体看来,评论者之中大概除鲁迅外,多数人对胡适及《努力周报》的思想革命、文学革命主张并没有否定,大都程度不同地给予了积极的评价,即便陈独秀这位共产党的领袖,也对科学与玄学论战的某些方面持肯定的态度。但的确很多人对胡适等人的论政主张不怎么看好,特别是青年人,如同徐志摩1926年说的,“《新青年》是他(指胡适——引者注)第一个时期,这狂飙期的结束是他的‘好人政府’主义,那好比是黄梅时节的天气,晴雨不得分明;他……太倾向妥协现状一派,这在大部分青年对他是失望的。”实事求是地说,青年人追求真理的意识更为强烈,同时也容易犯理想主义的毛病,萧伯纳说过,一个在三十岁以下的人看了现代社会的状况而不是个革命家,他不是个痴子,定是个傻瓜。当然,青年人中也有对胡适论政给予肯定和理解的。
郭一岑在德国给胡适写信说:“看见报上得知《努力周报》已经停刊了,为什么不肯继续努力下去呢?难道无须乎‘努’吗?抑是无‘力’可‘努’呢?在中国这种人心垂死之下,想求速效是很难的。其实现在谈政治既不是为要握政权而谈政治,亦不是因为学了一些政治,非来谈谈政治不可,乃纯是出于一种不得已的动机。我觉得虽不见明效,而潜在中引起同情者也一定不少。我希望先生不要性急,还得要重张旗鼓来干一下。我能力虽微,很愿意尽力来帮助。”不管怎样说,《努力周报》毕竟是存在了一年半之久的报纸,发行量达到8000份,续办之事商务印书馆、亚东图书馆都表现出很大的积极性,甚至双方还在抢,后来亚东图书馆自感实力逊于商务印书馆而自动退出角逐。《努力周报》在社会上有着广泛深入的影响是不消说的。
停刊与自身质量和读者群体规模都没有关系。
二、论政的得与失
《努力周报》的论政不应该被完全否定。胡适、丁文江等人受过西方文化的熏陶,接受了非革命的渐进的改造社会的理念。他们年轻,充满激情,怀着对国家、社会和民众负责任的精神,面对着日趋败坏的现实政治,企图振臂一呼,批评政局,批评当政者,使国家政治局面能够有所改观,让国家逐渐走上已被发达国家证明为正确的轨道。尽管论政过程中难免暴露出这样那样的幼稚和缺点,但以他们渐进改革的立场上去看,总体上是不错的。在一个专制的社会环境中,他们敢于办刊物,敢于批评当政者的错误,批评反动的施政,需要的是勇气、良知,也需要敏锐的观察力,同时还需要付出属于自己的宝贵的时间、精力和薪水。苟且地活着,违心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活着,袖手旁观地活着,都是错误的,不可原谅的,也不符合胡适等人的性格和追求。挺身而出提出批评者,应该受到肯定。知识分子代表着社会的良心和智慧,不沉沦,不充当犬儒,黑暗的中国社会才会有几分希望的曙光。所以说,论政是知识分子对社会负责任的表现。
胡适等人信奉实验主义哲学,既不相信根本变革的暴力革命,又要积极干预社会,所以采取报刊论政也就是必然的。难能可贵的是,《努力周报》的论政,并不是一骂了之,而是有思考,有解决方案。这样的方案不被统治者所接受,并不证明方案不正确,只说明在暂时不具备实行方案的条件。任何事情的成功,总是有一个或长或短的过程,甚至表面上看起来过程结束了,但实际上可能还在继续进行,只不过隐性地包含在另一个事物的进行过程中罢了。如果我们从一个相对较长的历史周期去考察,有的种子看起来被风雪扼杀了,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萌动,并展示出更加强健的生命力,时间越长有的事情就越可能看得明白些。
论政过程中的最大败笔看来是“好人政府”,即便顾颉刚这样公认的胡适信徒1927年4月在劝阻胡适论政的信中也坦言:从此以后,我希望先生的事业完全在学术方面发展,政治方面就此截断了吧。“好政府主义”这个名词,好政府主义下的人物的政治的试验,久已为世诟病。如果先生再发表政治的主张,如果先生再从事于政治的工作,无论内容尽与好政府主义不同,但是天下人的成见是最不易消融的,加之许多仇雠日在伺隙觅衅之中,横逆之来必有不能料者。顾颉刚当然是实话实说,但他回顾往事时也不自觉地受到了现实氛围的影响,因为当时国民党取得天下的形势已经为多数人所看好,而国民党党同伐异的氛围也阴森可怖,作为胡适高足和挚友的顾颉刚担心胡适不识好歹,继续谈论政治,反被国民党以勾结废帝、串通北洋军阀加以办罪。在这里,顾颉刚肯定是不自觉地夸大了“好政府”的负面反响。有一种现象人们好像没有注意到,“好政府”主张提出之始,固然反对者很多,但人们或批评其阶级妥协,或批评其不切实际的善良愿望,并没有形成滔天巨浪。
但自从胡适去见了溥仪和参加了善后会议后,人们往往新账老账一起清算,不仅批评“好政府主义”的频率提高了,调门也拔高了,胡适在一些人的眼里差不多等于军阀的走狗,“好政府主义”也不再是好心办坏事性质了。平心而论,这种上挂下联、大批判式的批评和声讨是不合适的。胡适是1922年5月30日受邀去见闲呆在宫中的溥仪的。据胡适发表在《努力周报》上的《宣统与胡适》一文所说,面晤进行了20分钟,所谈论的都与教育有关。溥仪说很赞成白话文,近来也在试作新诗。还说想出洋留学,并说曾做错了很多事,至今还在靡费民国的钱。胡适见面时给溥仪行了礼,与溥仪相坐而谈,溥仪称胡适为“先生”,胡适称溥仪为“皇上”。公平地说,溥仪的表白有的可能是做出的进步姿态,但未必全是假话;胡适的“鞠躬礼”算是一种礼貌,没有自损人格。“皇上”的称呼不合适,因为溥仪毕竟是被革命所推翻的专制皇帝。胡适显然在为自己辩白,说17岁的溥仪很“寂寞”,想找一位也算是“少年”的人来谈谈,“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一件事”。除了《晨报》《京津时报》的相关评论还算“不错”“平允”,其他报章则差不多均为“猜谜的记载、轻薄的评论了”:说胡适为“帝师”,胡适求免“跪拜”等。胡适分析舆论界热衷于此的原因,在于中国人的帝王思想“还不曾刷洗干净”。
胡适责怪人们不该把“这一件很有人味儿的事”,非要弄成是大是大非的君臣性质。坦白地说,胡适的行为的确没什么越格之处,既然溥仪是自由的,胡适也是自由的,礼节性的见见面似乎也没什么。但胡适见溥仪之前可能低估了人们从政治高度审视问题的严重性,也没料到他自己会伤害那痛恨清王朝的一大批人的感情,因为毕竟绝大多数人受的不是胡适那种“实验主义”的教育。胡适参加善后会议遭人诟病更多,但胡适有自己的一套理由,1925年1月17日的日记:“我是不怕人骂的。我此次愿加入善后会议,一为自己素来主张与此稍接近;二为不愿学时髦人谈国民会议;三为看不过一般人的轻薄论调。”胡适当天的日记还记载说,陈源和他讲现代评论社聚餐时请来了汪精卫,汪精卫说他自己主张国民党也加入善后会议,而且孙中山“也有此意”。客观地讲,冯玉祥主导的北京政变发生后,中国政局已陷入极度的混乱状态,冯起初威风八面,不久却被段祺瑞、张作霖联手所制;孙中山既接受冯的邀请北上商讨国是,又与皖、奉系军阀存在着同盟关系。
当时曹锟被冯玉祥推翻,段祺瑞充任临时执政,所谓善后会议实质是几个军阀集团的一次分赃的会议,他们既要摆出重视民意的姿态,又要操控会议为本集团攫取最大的利益,并抵制当时有很大影响的国民会议主张。以胡适的人格和政治立场而论,他参加善后会议当然不是要为军阀抬轿子,他是觉得善后会议可以提供影响政治的舞台,他不想放弃这样的“尝试”机会。但野心极度膨胀而且翻云覆雨的军阀们,早就在民众中丧失了公信力,胡适最终一无所获,还弄丢了不少好人缘。不过,社会上也不尽都反对胡适参加善后会议的举动,1930年时还有人给胡适写信(信刊登于《中国晚报》),认为见见溥仪“没有什么要紧”,出席善后会议“也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从事社会活动的人,到相关的政治集团实地看看,就好像到跑狗场看狗,到赌场看赌博一样,无非是多了一点做文章的材料。但写信人却对胡适为梅兰芳出洋送行大为恼火,认为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还未写完,不该给男扮女装的“戏子”捧场。世人对胡适的“好政府”的批评,有些也瞄错了靶子。胡适的本意并不是单相思地寄希望于王宠惠、罗文干等人,也没有痴情地把王政府当做理想的好人政府。胡适的“好政府”是有特定含义的,是指有计划、财政公开、实行宪政的政府。做到了这些,才是好政府。王宠惠、罗文干加入内阁,并没有使政府变“好”,责任不在胡适,也不等于说好政府主张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好政府标准的提出,本身就是在否定军阀政府一向的恶劣做法。难道否定军阀还错了吗?
无须辩白的是,周报的论政并没有使当时中国的丑恶肮脏的社会和政坛变得干净些,对此胡适等人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北京政府一意孤行,蔡元培辞职愤而辞去北大校长,着实震动了胡适,令他感到“反动势力之卑污,真出人意外,使我们感觉不但不愿与为伍,并且耻与为敌对!”以《努力周报》极力呼吁的“公开的政府”“宪政的政府”为例,可以说当政者完全没当回事,一切按官场的老规则行事。据顾维钧回忆录,罗文干被逮捕,身为外交总长的顾维钧很不以为然,他认为突然之间阁员被捕,会令中国国家形象大受损害,会损害中国的国际地位,不利于开展外交事务。他经过了解得知,罗文干因为财政吃紧,经奔走联系成功向奥国贷款,可又怕内阁开会被否决,于是拿着贷款文本绕开内阁跑到总理王宠惠家里找王签字。顾的意思是,罗、王的做法不符合行政程序,但绕过内阁的逮捕行为更是荒唐。顾找到了总统府,敦促放人。黎元洪一味推脱自己,声称自己只是要求调查是否有回扣隐情,并未下令抓人。但直接布置抓捕的北京卫戍负责人王怀庆等人却连呼自己冤枉。
真是个一笔糊涂账。以下是顾回忆录相关内容,读来令人啼笑皆非:我来觐见总统的目的就是为了弄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谁下令逮捕罗博士的,以便确定责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