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仁见智的总评价
《努力周报》是近代第一个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论政、启蒙兼有的综合性周报。作为《努力评论》的领袖,胡适1922年8月6日满怀信心地对张伯苓畅谈周报的价值与意义:
我不相信有白丢了的工作。如果一种工作——努力——是思想考虑的结果,他总不会不发生效果的;不过有迟早罢了:迟的也许在十年二十年之后,也许在百年之后;但早的往往超过我们的意料之外。
我平生的经验使我深信,我们努力的结果往往比我们预料的多的多。《努力周报》停刊后,不可避免地会面对各方面的议论。可以说,当年包括胡适等人自我反思在内的评价五花八门,无所不有,相差悬殊。胡适在周报停刊后的1926年去苏联、英国、法国等国旅行,大概苏联当年热火朝天搞建设的表象刺激了胡适,他在旅途中致信徐志摩,认为自己留学美国归国后所做的事情太微不足道了:究竟我回国九年来,干了一些什么!成绩在何处?眼看见国家政治一天糟似一天,心里着实难过。……我们固然可以自己卸责,说这都是前人种的恶因,与我们无关,话虽如此,我们种的新因却在何处?
满地是“新文艺”的定期刊,满地是浅薄无聊的文艺与政谈,这就是种新因了吗?几个朋友办了一年多的《努力》,有几个朋友谈了几个月的反赤化,这又是种新因了吗?这些话大概在写信时都是发自内心的,但后来胡适进一步了解到苏联思想控制的真相后,对苏联的经验完全不感兴趣了,所以他的否定性的自我评价也该打些折扣。
鲁迅原本和胡适有着还算说得过去的关系,两人客客气气,有书信往来,有学术的沟通和交流,不算密切,标准的君子之交。但自从《现代评论》面世,陈源与鲁迅打开了笔仗,捎带着鲁迅也把胡适划到了陈源的阵营,于是鲁迅笔下对胡适的批评多起来了。我们看关于《努力周报》的两段材料:1.1925年3月29日鲁迅写信给徐炳昶,对胡适及《努力周报》的主张是这样评价的:
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毁了事情颇不少。学者多劝人踱进研究室,文人说最好是搬入艺术之宫,直到现在都还不大出来,不知道他们在那里面情形怎样。……不料有许多人,却自囚在什么室什么宫里,岂不可惜。2.1927年6月鲁迅在一篇译文的附记中写道:数年以前,中国的学者们曾有一种运动,是教青年们躲进书斋去。
我当时略有一点异议,意思也不过怕青年进了书斋之后,和实社会实生活离开,变成一个呆子——糊涂的呆子,不是勇敢的呆子。不料至今还负着一个“思想过激”的罪名……这是鲁迅对《努力周报》一年半岁月里是是非非总的看法。看来他不欣赏周报,不赞成《努力周报》特别是《读书杂志》所持的文学、艺术和学术方面的主张。但需要指出的是,好像鲁迅在《努力周报》兴办的过程中,并没有公开讲过反对的意见,他与徐炳昶的通信公开发表于1925年3月间的北京《猛进》周刊上的,他提出“一点异议”时,《努力周报》已经停刊五六个月了。鲁迅批评胡适所提倡的“整理国故”,认为远离现实,与思想革命无关,应该属于一种误会。胡适多次讲过,整理国故不是一头扎进故纸堆,而是一种评判的态度,是要用科学的方法对“故纸堆”去伪存真,重新评定传统文化在现代的价值。提倡新诗,正是弘扬新文化。况且,《读书杂志》刊登学术文章的同时,《努力周报》依然在评论时事,批评时政,还掀起了惊动了陈独秀的科学与玄学的论战。胡适1927年2月写给彭学沛的信,最明白无误地对“钻故纸堆”做了阐释:“你且道,清醒白醒的胡适之先生却为什么要钻到烂纸堆里去‘白费劲儿’?……我披肝沥胆地奉告人们:只为了我十分相信‘烂纸堆’里有无数无数的老鬼,能吃人,能迷人,害人的厉害胜过柏斯德(Pasteur)发现的种种病菌。只为了我自己自信,虽然不能杀菌,却颇能‘捉妖’‘打鬼’。……据款结案,即是‘打鬼’。打出原形,即是‘捉妖’。
这是整理国故的目的与功用。这是整理国故的好结果……用精密的方法,考出古文化的真相;用明白晓畅的文字报告出来,叫有眼的都可以看见,有脑筋的都可以明白。……他的功用可以解放人心,可以保护人们不受鬼怪迷惑。”可见鲁迅的语言夸张得也有些离谱,胡适等提出的“思潮”持续不过二三年的时间,居然能“毁了事情颇不少”。鲁迅的话不算严谨的表述。什么叫“毁”?什么叫“颇不少”?具体那些东西被毁了?并没有任何说明,大概也是鲁迅一时兴之所至吧。1925年4月鲁迅致许广平信,谈到了所办《莽原》杂志的稿源情况,坦言“文明批评”“社会批评”难以落到实处:“中国现今文坛的状况,实在不佳,但究竟做诗及小说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为得想引出些新的这样的批评者来,虽在割去敝舌之后,也还有人说话,继续撕去旧社会的假面。可惜现在所收的稿子,也还是小说多。”鲁迅此时办《莽原》的目的,其实和胡适几年前办《努力周报》没什么区别,文人相轻,贬人扬己,看来鲁迅也未能免俗。
周作人是一位很有特点的文人。性格不愠不火,文章心平气和,娓娓道来,初看有些平淡,细读甚为缜密,说理性极强,却又不露声色,总是淡淡地,像涓涓小溪自顾自地、不慌不忙地流淌。他信仰的基石是人道主义,文学就是人学,但他绝不涉足政治,直接的论政文章也是不写的。他与胡适的个人关系还算密切,总体来说两人相互比较看重对方。周作人在《努力周报》上发表的文章没有几篇,但在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大方向上是一致的。周报的停刊,周作人表示出明显的惋惜之情,他在1923年10月27日《晨报副镌》撰文称:《努力周报》停刊了。这是一件可惜的事。但胡适之先生的公开信里说,要改办月刊或半月,而且“将来的新努力已决定多做思想文学上的事业”,这又不得不说是一件可喜的事。
我是赞成文学革命的事业的,而尤其赞成思想革命。但我要预先说明,思想革命是最不讨好的事业,只落得大家的打骂而不会受到感谢的。……因为中国现在政治上不统一,而思想道德却是统一的,你想去动他一动,便要预备被那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南南北北的人齐起作对,变成名教罪人。《新青年》正是一个前例,陈独秀办《向导》,胡适之办《努力》,不过受到一部分人的恶感,为了《新青年》上的几篇思想上的文章,二位却至今为全国守旧派的眼中钉……我并不是将这些话来恐吓胡先生,劝他不要干这不讨好的事,实在倒是因为他肯挺身来肩这个浸木梢,非常佩服,所以写这几行,以表我对于这件事的欢迎与忧虑。显然,周作人表达的不仅仅遗憾,他实际上以赞许的态度评价了胡适和《努力周报》的工作。
陈独秀与胡适虽然已不再是《新青年》时期的同人关系了,但两人私人感情还是存在的,书信往来依然频繁,从现有可看到的材料上得知,更多的还是陈独秀请胡适帮忙,如请胡适帮助张申府在北京大学找工作,请胡适帮助蔡和森出版书稿等。1924年2月陈独秀致函胡适,谈到了拟议中的新《努力》:“《努力月刊》不知何日出版,望示知。弟须答复张君劢一文,若《努力》出版尚无期,拟载之三号《新青年》也。”陈独秀当然不会同意《努力周报》的基本立场和大部分主张,但这封信起码表明周报在陈独秀心目中是很有地位的。
青年人思想活跃,喜欢对敏感的事物进行思考和表态,所以考察青年人对胡适及《努力周报》的看法也是很有必要的。但青年人的群体多样化,评价也不尽一致,而且有的青年人比较情绪化,态度前后变化幅度也比较大。一位生活在台湾的青年学生叫做黄逢霖的,在周报宣布停刊后写信给胡适,表达了不舍之情:“心头忐忑地跳,很希望它早点儿现身出来,做我们青年人的指导。……
在我们爱读《努力》的人,似乎失了一个指导者,跑走了一个好朋友,何等的焦灼啦!所以我们希望《努力》改组早点成,祝先生的病早点愈,并祝《努力》的成功至少有日本的《太阳》、《改造》、《解放》的那样价值……我们在台湾翘首待它来,待的不耐烦了,所以特地写出来,求先生的指教。”上海学生联合会在1925年8月致信胡适,激烈批评他一年来“拥护复辟余孽,尝试善后会议……近更倒行逆施,与摧残全国教育,蔑视学生人格之章贼士钊合作,清室复辟函中又隐然有先生之名。”但该信也高度评价胡适首创文学革命之功,“窃谓我国之但丁、赵叟,当舍先生莫属矣。”信件对《努力周报》则没有一词评价。
1925年9月胡适去了武汉的几所大学讲学,据胡适日记载,“学生出的《武汉评论》出了一个‘欢迎’专号。其实全是谩骂。”这些“谩骂”的对象多为《努力周报》停刊后胡适的活动和言论,包括参加善后会议、反对八所高校脱离教育部、劝学生不要因为政治性游行影响自身的学业,等等。骂《努力周报》的也有一些:“做出一些七颠八倒的事来,如提倡好人政府……”;“袒护吞蚀奥款之罗文干”;胡适提倡蔡元培辞职精神,是否认“民众”和“组织”力量,是“荒谬绝伦的言论”。汉口《晨报》刊登的“从美国回来”,在武汉大学做职员的李翊东“质问”胡适的信称:“如适之言,内乱宜急,外侮不御,是欲率外人而尽杀我全国人民也。谓非为外人宣传帝国主义,其孰肯信?”但胡适认为这些言论并不代表武汉听讲的学生,“这回几次讲演,听众是再好没有的了。每次都是人满的,并且一个半钟头之中绝少先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