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啊,我们正在讨论剧本,基本上已经敲定周小山的大作,你们什么时候把证领了,双喜临门,我们等着吃糖嗑瓜子。”
周小山眉开眼笑,用肩膀蹭了蹭身边矮他一大截,正红着脸的姑娘。
团里三令五申,禁止学生早恋,可演多了书生佳人、将军美人的千古桥段,怎抵挡得住暗香浮动。陈小川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暗中瞪了眼以八卦闻名的系主任。
系主任不知芳龄几何,年轻时唱过坤生,而后嫁了个爱听戏的房地产商。这让陈小川的内心一度幻灭。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油光满面的无良老板,是如何在台下做出众生沉醉相,让向来眼高于顶的系主任芳心沦陷。
周小山只说了四个字:因,缘,际,会。
说得真比唱的好听。
那些年系主任美名未扬,在剧场处理琐碎杂事。青梅竹马是个穷书生,担负不起恋人一场场风花雪月的梦,最终分道扬镳。而后她光芒万丈,他芸芸众生。
昼夜常怀思,世事早茫茫。英雄美人,才子佳偶,都是折子戏里的意淫。
“选哪部题材?”宋青荷的声音逸出一抹紧绷。陈小川知道阿荷的心思,正要开口,周小山暗中捏了捏她的手心。她微微仰过头,恰好对上他晶晶亮的眸,唇角眉目上扬,眼光含笑狡黠,大有稳操胜券的大将风华,陈小川在那双深棕色的瞳中看到了平凡如斯的自己。
《西别》是他为她所写。长路漫漫,一干人等似是而非的感情,人物俏皮捣蛋,偏偏深情不失,她演再好不过。
陈小川在其中编了好些段子,把少年逗得眉开眼笑。将她抱在怀里,周小山说:“川子,你是天才,我歇菜了。”
陈小川只觉满心满肺的温暖与安定,仿佛是君临天下的霸主,只要点一点头,江山美人尽在脚下。可那一厢,宋青荷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
一下。
两下。
三下。
记忆是被打翻了的墨,在往事中尽致淋漓,轻勾细描,旁人只道无禅机。
歌一杯 陈三愿
初进临江艺术团,陈小川和宋青荷住六人间的寝室。二人分到上下铺。
晚上结伴打水,宋青荷生理痛。陈小川一人拎四个热水瓶,被周小山看到,急忙接过,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手抚下腹的女孩。
宋青荷双颊飞红,深深垂了头。
那时陈小川还不知道,宋青荷是孤儿。她自小生命力旺,表现欲强,热衷舞台演出,十一岁报考艺术团,未果。被长久忽视的人,或沉默,或昂扬。宋青荷属于后者。可多年不济,此时的宋青荷虽与陈小川等人站在一条起跑线上,年龄却已大了两岁,难掩孤僻性格。
三个月后,有室友过生日,众人决定翻墙外出庆贺,寿星瞄了一眼正在看书的宋青荷,撇了撇嘴,不予理睬。陈小川沉吟片刻,走过去说:“阿荷阿荷,一起去吧。少了一个多没劲。”她笑意盈盈,目光诚恳,推了推宋青荷的胳膊。
一下。
两下。
三下。
没有想到的是,回来的路上,一干人等碰到传说中的流氓混混,陈小川为了保护宋青荷,脸上被打出了青皮蛋。众人不敢报警,更不敢去医务室,陈小川只好称病,在寝室躲避一星期,每人轮流省下自己的早餐鸡蛋给陈小川外敷。
周小山自然气得暴跳如雷。
斗殴事件过去后,宋青荷与陈小川成了知交。
从未有过的温暖,终于有人给了。
岁月绵长,除却演出,生活封闭而枯燥。宋青荷会指导陈小川的台风走步,与之细说过往欢愁,性情始终温软。
此刻陈小川自然明白宋青荷的举动。她无言看着周小山的脸,想起在妈妈碑前许过的三个愿。
第一个给陈柏君。冯美娟初进家门,坐在妈妈最喜爱的雕花红木椅上,她多想一脚将女人踹下,还是硬生生忍下。愿父美满。
第二个给周小山。她喜欢他诉说理想时的神韵,气吞山河,眉间有壮士断腕的决绝。陈小川不求日月同辉,她甘做绿叶,同枝连理。愿君如意。
第三个给自己。
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辜负自己。世间哪来的双全法,鱼和熊掌总要挑一挑。陈小川闭了闭眼,声音清肃而坚决。
“《西别》。”
预演选拔赛,让选手略读剧本,而后抛开情境,根据理解现场发挥。陈小川衬衣牛仔裤,素颜,长发披肩。众人争锋饰演齐天大圣,她举起猪八戒的牌子上台,抽取二师兄名下的相应题目。
《悟能独白》。
“当我还是天蓬的时候,我爱上了世间最美的仙子。他们说我不配,于是我成了一只猪。我在高老庄扮猪吃老虎,上苍赐我遇见一场,却不赐我地久天长。没有人知道,高家翠兰是个多可爱的姑娘,她说我是她见过的最可爱的猪。哎,我一直想告诉她,她也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我上门提亲那日,遇见一个啰啰嗦嗦的秃瓢和一个尖嘴猴腮的怪物。我记得那泼猴,他被压了五百年,嚣张未减,只是头上多了个铁箍。我打不过他,又不想被秃瓢收了做徒弟。我有我爱的翠兰,她在等我回家。”
“可他们又说,我不是猪,我是主管天河的元帅。我一直说,我是猪,没有人相信。观音说,你要历情劫,才能成大事。我把鼻子拱在地上,说,我不想成大事,我要我的姑娘。观音说,真没志气,可谁让上天选你做有缘人呢。再多嘴也给你个铁箍戴戴。”
“我看见那泼猴抖了抖猴毛。我说,好吧。”
“十四年后,我帮秃瓢取到了经,如来赐我名号,我不要,我要我的姑娘。如来说,先回去看看。我丢下九齿钉耙,腾云驾雾回去,原来翠兰早就嫁人了。抬头望着西天,脸上有晶晶亮透心凉的液体。有人扯我的裤脚管,她怯怯地说,你别哭。我望了望爱管闲事的小女孩,知道猪也是会哭的。”
“亲了亲翠兰的女儿,我预备回去当净坛使者。”
“千万辛苦,半生等待。这一路西游啊,是我给你的嫁妆。”
台下,流光泄了一地。
当年的掌声陈小川早已听不见。谁还不曾对生活怀些许感悟?
生活经营惨淡,她已毋怪任何人。
青梅谢 竹马老
2004年,三月,惊蛰。
春寒料峭,南方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无端叫人潮了心情。在大剧院门口,陈小川收起伞,本市有大人物回国演出,她是文艺专栏的记者,自然少不得跑跑腿。
“你也喜欢‘山荷拍档’吗?”身边有同行问。
陈小川摇了摇头:“报社给的票。看完回去写报道。”
“我很喜欢周小山的剧本,既古典又前卫,只要是他们回国演出我都会申请跟踪报道。”年轻的小记者,眼神崇拜,赞不绝口,真不失陈小川当年模样,“这年头创意最可贵。”
一同走入演出大厅,过当走廊灭了灯光,她无声而笑:“宋青荷也很漂亮,台风一流,演技又受业界公认赞誉。他俩真是一对璧人。这么多年,夫妻感情也一直很好,对婚姻忠诚,对事业坚贞。”她转过头看着女孩的眼睛,“羡慕吧。”
找到座位,灯光暗下。在一片掌声中,陈小川的眼微微湿润。
多年不见,舞台上的周小山紧身华服,身姿勾勒得匀称修长。他演孙悟空,一只离经叛道的猴子,举手投足间尽是魅力。抬头点了几滴眼药水,悟空问唐僧:“师父,谁在西天织紫霞,把老孙的猴眼都晃花。”宋青荷的女版三藏貌美端庄,将秀发拢至耳后,答:“估摸哪家仙女在等情郎,闲得慌。”王母上台,朝着台下抹抹泪花。
是当年的系主任。时光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深重的痕迹。
“五百年真长,这泼猴忘了咱家姑娘,成天绕着一个疯和尚,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台下哄笑声一片。陈小川沉默至尾声。
演出极成功。互动环节时,陈小川的同行问剧作人周小山:“周老师,事业冲天,佳人在怀,作为这样的成功人士,您对未来有何规划?”
陈小川隐落在黑暗里,双耳嗡嗡作响。她知道他看不见她,却仍旧不自觉将身子放矮。
身边小记者问:“您的孩子三岁了,你们会培养他从事文艺事业么?”
提及孩子,静默而立的宋青荷温柔一笑:“我们不会刻意,随他爱好,孩子快乐就好。”
小记者坐下自顾自感叹:“这就叫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吧。”
陈小川的眼紧紧攥住台上人。
周小山提了提话筒,突然轻轻一咳,接过妻子的话补充道:“爱他,就尊重他。我不会把自己的梦想强加在孩子的身上。我希望他能和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
“就和你们一样吗?”台下众人纷纷起哄。
周小山神色深静,宋青荷伸手轻轻挽住丈夫的臂膀,终于,他回过头报以微笑。
是了。那样的一对,她气质美如兰,他才华阜比仙,岁月这把杀猪刀唯独没有放过陈小川一人。
一语成谶,她陈小川果真是一只猪。
可无人赐她一个欢喜结局。她只好把自己留在过去,青灯夜雨,白发秋风。
是否已过去和未得到总是最登对,不不,阿荷,我不信。
26岁的陈小川对着大厅内《西别》的海报失声痛哭。
她终于承认,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所有的年少恩情,都是她一个人的幻想。
他们并不对等。
骑士爱城堡,爱战马,独独忘了爱一无是处的落难公主。
少女时代的陈小川有飞蛾扑火的勇气,却难抵一场海阔天空的梦。清苦至此,为何叹盛年不重来。
参如离 隔如商
预选方落下帷幕,国家艺术团的通告在全国公布。按照行程,一个礼拜后,业内闻名的大师及相关领导都会前来临江艺术团观演评分,最后在所有艺术团推出的人选中再度择优录取。中彩头的艺术生将北上首都,扶摇而上。
那一晚,陈小川收到冯美娟传来的呼机简讯,她迅速回拨电话。女人声音清冷,字字句句戳入心肺,刺痛如匕剜心。
冯美娟和母亲一样,没读过什么书,但她吊着嗓子告诉陈小川,父母在,不远行。陈小川握着听筒,手指缠绕电线,复又松开,不自觉蹙紧眉头。
将初恋冯美娟娶进家门,陈柏君深觉愧对女儿。陈小川放弃学业报考艺术团时,冯美娟并不同意,她的观念很主流,这个时代,吃这碗饭的人都没有饭碗,到时候只会赖在家里吸陈柏君和自己的血。可最终,冯美娟还是心软,她不想忤逆丈夫最后几年的心愿——一次例行体检,陈柏君查出身体抱恙。
她声音淡淡传来:“三年五载也死不了,可年纪大了,谁不希望儿女绕膝。你阿爸不忍心妨碍你前途,可为人子女,真要到子欲养而亲不待,就晚了。”
陈小川反问:“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很久,深深嘘了一口气:“我不想你弟弟长大后这样对我。”
破镜难圆是人生的常态,冯美娟从未想过失去的感情能够一朝挽回。陈柏君对自己仍有旧情,已属大幸。至于孩子们的意难平,她都要慢慢磨平。冯美娟是惜福的俗人,她知道齐眉举案的不易。
年轻的陈小川释然而笑。回到寝室,宋青荷沉沉睡着。床铺上留有字条:“北阙青云,不敌小荷开怀,川水满盈。”尾款画有陈小川喜爱的卡通少女,笑容夸张而温情。
陈小川闭了闭目,眼角有泪沁出。阿荷,我真不喜欢那只泼猴。它本寿三百四十二,得善终,却硬要篡改生死簿,换五百年凄苦,护一个傻师父。
那也只好这样,年修劫长,余生茫茫。
从此山川不相逢。
陈小川在团长办公室找到周小山。二人神色严峻,少年抿紧嘴唇牢牢盯着地面。
团长正摁灭了烟头,斟酌着开口:“我和一个比赛评委吃了顿饭,就在昨晚。他的意思是这次剧本和演员的选拔仍旧偏向于传统,不应过度篡改原著。《西别》剧情颠覆过重,牵扯到的暧昧元素过于前卫,我们决定改换《梦回红楼》。小川,我很遗憾。”
陈小川没有回答,她看着周小山问:“我不去,你去么?”
少年抬起俊俏的脸,十指深深掐入掌心,他说:“小川,这是我的梦想。”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右手触及冰凉的门把手,寒意直入心肺,终于忍不住回头:“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爸爸生病,我要留下来,不打算去了。”
“当初是我选择陪你,现在也是我先弃你。你不要难过。”
后面这一句,陈小川抚着胸口,喃喃自语。这个少年,她这样满心慈悲地爱过。
而后宋青荷一演倾城,与周小山入围,双双北上京畿,一段郎才女貌:志同道合的佳话在业内广传至今。
时光宛如破茧而出的折翼蝶,寻不到花,永不见凋谢。
千禧年,陈小川退出艺术团,重回校园。陈柏君一年后含笑辞世,她陪伴弟弟放肆成长,陪伴冯美娟公然老去。甘于平庸,理直而气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吧。
阿荷你看,东隅已塌,榆树桑桑。鲫鱼多刺,海棠无香。世事公平而残忍。
嗨,是哪户姑娘谁家少年郎,你以为故事将要开始么,其实早已结束。幸好陌上花开,月夜仍明,万福玛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