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川再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将一纸情书抵在她的唇上,俯身细吻。
岁月长 衣衫薄
上世纪80年代末,陈小川的父亲陈柏君南下深圳,在一家香港人注资的公司从事编程工作。彼时电脑尚未普及,IT工作者仅在少数一线城市存有发展机遇。
陈柏君一身技艺,运气不赖,寄回家的工资数额让陈小川的后妈冯美娟甘心做起了王宝钏,苦守寒窑,一心一意照顾继女。
学生时代的陈小川功课出众,全市数学竞赛二等奖,写一手正气的文章。课余时间在校广播电台做主持人,念席慕容的诗,唱陈慧娴的歌。
她有一副极好的嗓子,幼年时练过花腔。
周小山对陈小川说:“你有一种令同性无法嫉妒的美。”陈小川呆了呆,问:“这是什么美?”周小山答:“就是算不得美的美。”陈小川撅起嘴,不乐意了:“嫌我不漂亮直说嘛。”周小山笑弯了腰。
不引人嫉妒,何尝不是一种美德。
1991年中考前,陈小川一意孤行报考临江艺术团,气得班主任汇报上级,请求教导主任出面对其做思想工作。
彼时刚有身孕的冯美娟走进办公室,十指刚刚涂完玫红色的亮甲油,长发烫成缱绻浓密的细浪。她对众人说:“我女儿从小的梦想就是上舞台表演,考试作什么用,好好的小孩读书读得呆头呆脑。”
陈小川站在门外静静地听,薄暮的光将女孩的轮廓拓在学校半白半绿的墙壁上,呈出好看的剪影。是初夏的傍晚,校园脱离白日的喧嚣,叶稍微微蜷起的香樟片滤过热浪潮风。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球架下练三步上篮,或在跑道上进行800米耐力跑预测。若他们看到那个双手合十,臻首微微扬起的姑娘,势必以为她正对未卜的人生祈福。
无人知道陈小川这样是在满心恳然地向故去的母亲忏悔。以爱之名,打破原有的平稳人生,辜负众人的常年期待,作茧自缚。
九月初开学。临江作为国内知名的艺术团校,该有的体制规章一样不差。注册,签到,分寝。而后体检,军训,上课。
陈小川是声乐系的,每日早起到小湖边吊嗓子练唱,吃食极小心,戒辛辣,避油炸,生活严厉如同传达室老伯。
而周小山选择的专业偏向文学创作,他说:“川子,总有一天,我要让我们的故事家喻户晓,迈向好莱坞,冲出亚马逊,请最大牌的导演,电影名字都想好了,叫《山川相逢》,咱本色出演,你说好不好?”
陈小川受不了地翻翻白眼,嘟哝道:“多大点事儿啊,老古人一句话就结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还拍电影,你想经历一段十年生死两茫茫么?”
周小山挤挤好看的眉头,正色道:“虽说是嫁鸡随鸡,但小川为了小山这么不务正业,把小川妈妈的遗愿都辜负了,小山怎么能忘记呢?”
陈小川的眼眶渐渐红了,周小山见状,手足无措地将他的姑娘拥紧,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小川,我们会站在马德里的皇家歌剧院,向全世界展现中国传统戏曲,这是从我爷爷起,一家三代人的梦想,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我们一起努力,舞殿暖袖,倾倒众生。”
这样声势浩荡的梦,他送给了她。可小山忘记问小川,你想不想要。
陈小川很少回家。冯美娟难产三天三夜,为陈柏君生下一个男孩,九死一生。陈柏君再也安不下心思留在深圳,辞职回上海,为儿子取名陈小洋。周小山听闻后,笑着对台上正纠结台词的姑娘说:“小川,你弱爆了。”
陈小川一手叉着腰,一手将台词本抵着下巴,在舞台上来回踱着步,一本正经道:“爸爸说,川流不息,‘川’字取‘不息’之意,他希望我能勇往直前。我一直以为小宝宝会叫陈小流的。”
宋青荷在一旁笑得岔气。
周小山的笑容消失了,不满道:“明明是你爸爸说咱们两家订娃娃亲,我叫小山,你才叫小川的。”
陈小川抡起胳膊朝台下人做殴打状:“屁嘞。”
“陈小川——”系主任被无视了许久,终于发话,“谁准你说粗话?!回头唱十遍《我的太阳》。阿荷监督。”
“噢——不!”宋青荷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她会把帕瓦罗蒂唱得气死的。”
陈小川见好友果真一脸苦相地瞪着她,气得把头别过去,又瞥见系主任和周小山眉来眼去地暗笑,直接暴走。
20世纪90年代过后,舞台戏剧逐渐遭遇瓶颈,众多团体树倒猢狲散,市场上各色新兴文化崛起。愈来愈多的人专注于海外移民、沪深指数、四大天王。面对传统艺术体制改革,老祖宗世代传承而下的精华,正遭遇着时代的残忍考验。
周小山的家庭在文艺界略有声名,他的爷爷周自横为杜月笙唱过戏,还曾与“冬皇”同台,虽然只有一次,跑龙套角色,念两句唱词。“文革”后几经跌宕,失去了往日生气,转而研究戏剧改革,自成一派。他痴迷中国元曲,将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等的作品研读了个通透,立志发扬传统文化,与国际接轨。
周小山受其家训,满腹诗书,心比天高。但到底沐浴到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带着陈小川没少吃肯德基麦当劳、玩小霸王游戏机、穿耐克运动鞋、听四大天王和Beyond,去迪厅唱歌,头发用摩丝擦得锃亮,一开口就是“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陈小川喜欢听他说古人的风流逸事,红袖添香,素口蛮腰,青春期的男孩语气不屑,又难掩一脸的神往。配合着年深日久的字词,夜夜夜夜,陈小川沦陷。
她的男孩这样出众,站在万人中央,一身磊落和风华。
离校前的小川,未经太多风霜,生活平安而满足。与周小山一起,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可是可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她的少年,是要发光发亮的。周小山向往的世界,有鹏程万里的远,夏虫不可语冰。
所以周小山报考临江艺术团,陈小川便随他去了。虽然她只会当乖巧上进的好学生,本分地坐在课堂里写下满满的笔记,努力被所有老师和同学喜欢。
作业和考试是无止境的,可她心安。
陈柏君离家前,将女儿托付给了周家,那仍要追溯到上一辈。“文革”期间,陈小川的爷爷帮助过周自横,此中深意二老均对小辈缄默,但交情确实斐然。
陈小川的生母不满丈夫陈柏君在女儿出生时私定娃娃亲,苦于农村出身,没有气场多言。在陈小川的印象中,妈妈是一个温婉剔透的女子,有一双灵巧的手,会给父女二人织好看的毛衣。这个仅有小学文凭的女人,对女儿最大的希冀,是要知书、达理。
陈小川忘不掉病笃的母亲拉着陈柏君的手,反反复复呢喃:“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那是她听过妈妈说的最难听的话。
可陈小川不信。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会过上与众不同的生活,爱上与众不同的人,所有的泯然众人,劳燕分飞,都是他人的结局。
千堆雪 长安街
1994年,三位新人羽翼渐丰,成为临江艺术团的台柱。
宋青荷肤白貌美,一颦一笑的动人初现端倪,已在台上顾盼生姿,长成后必是佳人绝代。陈小川胜在功底扎实,表演灵动搞怪,字正腔圆,对角色剖析稳、准、狠、洞达内心。
宋青荷的风情,陈小川的神韵,周小山的独创剧本,三人一时风光无限。
全国学校艺术团交流汇演,统共五站,上海、北京、深圳、西安、广州,天南地北,小荷才露尖尖角,广阔的天地,世界这样大而美。
舞台上,裙裾莲步水袖木枢,暗香迫近眼眉,宋青荷饰演的闺中女子放下身段,女扮男装上京赴考。高中后的冯小珍在朝堂上广开言路,指点江山。陈小川的扮相英气逼人,脸上脂粉未沾,只着男装,声线沉郁,抑扬顿挫。剧本改编自《女驸马》,周小山将社会现象影射入千年前的庙堂,实在大快人心,意义非凡。妆容表演别具一格,临江艺术团团长看罢宴请众人,以示称赞。
夜间,宋青荷辗转难眠。
陈小川钻入她的被窝,惊叫:“你怎么冻得跟死尸一样!”
“你怎么烫得跟发春似的。”
陈小川嘿嘿一笑,脑袋拱了拱,双手环在宋青荷的腰间,不由感叹:“真细啊。周小山说我又胖了。”
宋青荷抬手捏了捏陈小川肥嘟嘟的脸,无声默认。
“小妞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让爷开心一下。”
宋青荷翻了个身,轻声道:“妞只卖身不卖艺。”
陈小川咯咯乱笑,用手指戳了戳宋青荷的后背,问:“阿荷,你在担心是不是?团长说,我们中只有一位能够入选表演名单。”
“国家级艺术团,谁不想去。”宋青荷深深叹了口气,“总有一天,我还要去维也纳,在金色大厅举办个人演唱,让世人引我为豪。”漆黑的夜,少女的双眼濯濯而亮。
陈小川极力抑制住擦汗的念头,暗自腹诽自己胸无大志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开口安慰:“虽然我们的名号只是学生艺术团,但在圈内有一定的专业声名。你是我们之中最出色的,这次的个人演出一定会轮到你。”
宋青荷沉默了许久,转过身看陈小川的眼睛,问:“小川,你想去吗?”
陈小川反射性地摇摇头,一头倒在绣满美人桃的枕头上。
她双手盖着眼睑,老老实实道:“阿荷,我不想离开,我的父母朋友都在这里,我没有小山和你的志向,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五讲四美三热爱,嫁人生娃打酱油。”
不知沉默多久,宋青荷又缓缓开口:“如果周小山希望你去呢?”
手电筒灯光倏然打到墙壁上,像甩出的银链,宿管阿姨在外敲门示警。
陈小川吐吐舌头,做了一个KGB的口型,下床钻入自己的被窝睡觉。
生活平静如常。陈小川照旧每日早起在小湖边吊嗓,排演,上课,去舞蹈房练底子,考古典戏文,研读各国歌舞剧发展史。周而复始,任务结束后,与周小山拥抱,亲吻,互道晚安。
一个月后,三人被叫到办公室。
团长,各系主任都在,角落处站有其他师兄妹,都是熟面孔,有不俗的天赋。陈小川心里“咕隆”一声,右手不自觉捏紧宋青荷的指尖,直至周小山递了一个“安啦”的表情过来。
团长是个秃瓢,是个极具文艺气质的秃瓢。可走路的模样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他不常看学生表演,习惯去大型歌剧院看专业舞台戏。
仅有一次坐在台下,陈小川紧张地滑了好几个音,当时模仿的是《西厢记》里的一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转身,差点被裙裾绊倒,是宋青荷饰演的崔莺莺及时拉住她。
记起前科,陈小川后怕地咽了口唾沫。
系主任们在讨论剧本选择,周小山胜算极大。陈小川知道,这次的台本是他与他父亲的压箱宝作,统共四本,专属一个系列,根据四大名著改编,将中国古典文学与现代社会发展融合得生动有趣,立足点巧妙,摒弃了文言文的深邃拗口,改用白话文说唱,又将时代与事件作了相应调整。
宋青荷在与师兄寒暄,陈小川在旁百无聊赖地想起了心事。都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若周小山被选作编剧,那么戏本很可能是《梦回红楼》或《西别》。
若是前者……恐怕自己无法胜任……她实在没有大家闺秀走三步一回眸,轻颦浅笑招招手的气质。阿荷可以,她多像黛玉。
团里迎新晚会,周小山的《梦回红楼》初出茅庐,便博满堂喝彩。台上宋青荷着棉白上衣,下身一席碎花蓝布长裙,青丝成瀑,皓腕轻抬,葱白玉指捻着一株桃花,眼睑轻轻垂下,默念:“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漂泊亦如人命薄,凭尔去,忍淹留。”
那厢周小山友情客串渺渺真人,造型学的是许文强,长白围巾在脖上绕了三圈,声色无悲无喜,果真宛如青云高座的仙人,他道:“你本为仙草唤绛珠,长于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赤霞宫神瑛侍者是个环保分子,节约水资源,便把用下的甘露给你灌溉,触及你五内郁结的爱芽,自此情根深种,方有一世缠绵。”
“如今我已被贾宝玉气死,莫不是还要回去做那劳什子仙草?”
渺渺真人笑谈:“你想得真美。此生你活得如此郁闷不打紧,还让后代无辜众人跟着你郁闷?现在地皮宝贵,寸土寸金,你便去做那灵河之水吧,随遇而安。微澜,亦是壮阔。莫再成天胡思乱想,伤人害己。”
林黛玉神色淡定,回过头看云雾缭绕里的贾宝玉正在剃度,薛宝钗抱一奶娃娃神色怔楞,万念起,顷刻灭。
“欠君今日笑,还君他生泪。”
她嘴角冷冷一勾,将发间一朵秋海棠抛下地,世间再无葬花人。
宋青荷演得极哀婉冷艳,风骨铮铮,一众看客哭哭笑笑,全为剧中人。
陈小川暗中扶额伤神。
陈小川尚在走神,系主任和才高八斗的美少年已经走到跟前,宋青荷也回到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