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33岁
籍贯：江西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小学
打工时间：2006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台州
打工类型：建筑工人
认识王兴绝对是个偶然。当时我正在来自安徽的农民工家做问卷调查，他们对我这位大学生的到来又是兴奋又是谨慎——他们一再地问我这能帮他们解决问题吗？我费了好大的劲向他们解释，并说服他们配合我的这次社会调查。渐渐地有好几个人聚过来瞧热闹，看看我这位大学生到底要做些什么。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王兴（小王）——访谈的主人公。
在告别了那位安徽的朋友后，我打算再去别家做一份问卷调查。当我刚踏进大门，准备再次靠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另一位被调查者时，发现这刚好是小王家。小王和妻子见了我，忙起身招呼我进去坐会儿。我的来访，小王一家很兴奋，也很欢迎（可能因为是他在我和安徽朋友交流的时候，已经了解了我的来意）。他家和一般的外来农民工一样，是出租房，挺简陋的：一张大床，一张饭桌，几把椅子，两个大纸箱（装衣物的），还有就是一台21寸的彩色电视机。一家四口（一个4岁的女儿，一个8个月大的儿子，夫妻两人）
就这样挤在一间不到30平方米的水泥房里。由于小王是早出晚归的，只有晚上才比较空，所以我们的访谈断断续续进行了两个晚上。
小王，一个来自江西的新台州人。虽然今年只有33岁，我却能明显感觉到这位一家之主的重担和岁月的沧桑。虽然只有小学毕业，但世事已经让他蜕变得成熟和理智。
那年我16岁
你从老家出来台州多久了？
来台州有三年了吧。不过，我16岁就出来闯了，是跟我大哥出来的。我老家在江西金田，家里有四个兄弟一个小妹。我们那儿大部分人都是种田的，我家也是，家里的生活不好过。当时我的两个弟弟都还在上学，学费贵啊，家里没钱，上不起，所以呢，我小学毕业后就没上了，在家帮父母干活：种土豆啊，挑水啊，插秧啊……有时我也会偷懒，呵呵……累了我就跑出去和朋友玩，好几天都不回家。可是回来后，我父母就会骂我，有时还打我，说我没出息，整天游手好闲。
后来再大一点，就和哥哥一起到南京摆摊——卖眼镜。刚到南京的时候觉得蛮新鲜的，想想比在我们老家种地好多了，钱也赚得多。可派出所巡逻的人老有事没事地在街上转来转去，找我们麻烦。你不知道，有时一天要躲他们好几回，有时跑的时候慌张了点，常会打破好几副眼镜，回去哥就骂我。你说这生意还怎么做下去啊！不过我还没有被抓到过，呵呵……
后来在南京认识了一帮哥们，他们人挺好的，我们经常出去喝酒啊、跳舞啊、打牌什么的，经常是他们请客，说我最小没什么钱。后来我就换工作了，去卖CD了，生意还可以，有时一晚上能赚100多元！
再后来，就没做了。晚上查得紧，三天两头地查，没什么生意了；再加上我还要寄钱回家养孩子，这样的日子根本过不下去（辛酸写在脸上）。
冲动的惩罚
小孩？你和你老婆什么时候结婚的啊？
呵……（小王看了一眼正在一旁忙的老婆，停了停话又支吾了一下）这说来也怪不好意思的，我有一天赌博赢了好几百，很高兴，就带着我“老婆”（那时的女朋友）去喝酒潇洒，后来她就有了。那女的是我在南京认识的。
我当时挺害怕的，就跑去告诉我母亲了，我母亲竟和那女的说把小孩生下来好了……那时我19岁，还不能结婚，我女朋友就在我家生了……后来她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到哪去了，就剩下我女儿……
我大女儿14岁了，现在在老家上学，我准备下半年把她也接过来，到这边上学。我打算让她上民工子弟学校，那儿学费便宜点。
（这时小王的妻子过来把七八个月大的儿子递给他抱）我老婆也是浙江人，桐乡的。（小王的介绍似乎增进了我们的亲切感，他抱着小男孩，身边还依偎着小女儿）这孩子是去年出生的，这是他姐姐。快叫阿姨啊（他示意小女孩和我打招呼）！
你和你老婆是怎么认识的啊？
我们也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在浙江打工，我和她在同一个厂上班，后来就……我觉得她挺漂亮的，也挺勤快的，她也没有嫌我有个女儿……所以我们就结婚了，有六年了。其实我以前也和几个女的好过，有的是别人介绍的，也有自己找的，但是最后都没戏，大多还是因为我那女儿……
踏踏实实地活
现在在这边的工作怎么样？
工作嘛，我现在是在工地上做，就是台州电大那边。我们都是普工（工地上分普通工人和技术工人），没有什么稳定的工作，随时可以拿钱走人，不像他们技术工人，老板会留他们。我们就是拧螺丝、挑水泥……所以老板才不在意我们这些普工呢！我们做的都是正规的工程，安全等方面的做得都挺好的，发工资也挺及时的，很少会有拖欠的，基本上我们都可以按时拿到钱。不过有一次，老板亏本了，发不出工资，我们就去找台州市政府，后来政府出面，这事就马上解决了。
一般老板的态度都还可以的，平时也会对你笑眯眯的，你要是偷懒，他就会骂你。其实，你做老板的就应该和我们这些农民工和睦相处，不能随随便便就摆老板的架子骂人，你说是不是啊？我就是经常这样跟他们说的：你做大老板也好，你今天有钱投资100万元也好，1000万元也好，都还得靠我们帮你一点一点地拧螺丝、压钢筋……都得靠我们做出来的。所以，你老板对我们态度好一点，我们平时就多做一些，这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讲个人情嘛，是不是啊？但是你要是对我们不好，能忍就忍忍算了；要是不能忍的，马上算钱走人。要是真的和你老板计较，最后亏的还是老板自己啊。我要是真想偷懒，你老板又能拿我怎么样呢？我们每人每天偷懒半小时一小时的，你老板会知道吗？就算你知道了，你盯着我工作，也只能盯我一天两天的；你盯住了我，能盯住所有的人吗？我们有这么多人，每人每天半小时，加起来就有多少时间了啊？这样吃亏的还是老板啊，你说对吧？
我现在对工作基本上还算满意的，就是工资低了些。像我这样的普工，如果是一个人住在工地上的，每个月就只能拿五六百元。而我是一家子都在这里的，我跟我们的包工头说，我在这要养老婆小孩的，所以我一个月差不多能拿1000元。但是就算这样一个月下来，我也没有多少节余：要缴房租、付水电费、买菜等。我老婆现在在家带两个孩子，没有什么收入，全家就靠我一个人。我现在的工地离我家挺近的，所以我每餐都回家吃。你想，我要是三餐都在外面吃，一天就要十来块。我们现在是能省就省，这边的东西都挺贵的。
伤心的事
你在这边，和当地人相处得好吗？
当地人啊，我也很少和他们讲话接触的。不过，还是可以的，相处挺好的。（突然他锁了一下眉头）跟你说啊，去年我老婆快要生这孩子的时候，我原来的房东就是不让她在那生，硬要我们搬出去，天天来催，让我们去医院，说什么不吉利。
（这时，小王的妻子也插话了）我们也不是说要在家里生，你说，在家生反而不安全、危险，是吧？生是肯定要到医院去生的。不过那房东就是让我们快搬走，当时我们连房子还没找好呢……
（小王接过话）就这事，让我……觉得挺生气的！
你感觉这边的医疗条件怎样？
这怎么说呢，有钱的人，医疗条件是好啊，没钱的人……就像上一次，我这只手指头受伤了，一直流血，后来缝了七八针。当时我去市立医院，那里非要我先交钱，再给我做手术包扎。当时我身边只带了200元。我求医生，我说能不能先做手术，我老婆马上回家取钱来补上医药费。那医生，就是不答应。其实我家也就只有700元左右，我老婆连忙去借钱赶过来，才开始手术。你说，我那天要是一直流血，流到死，那医院是不是也不肯救啊？再过几天我去打针，挂点滴，结果全身肿起来，过敏了，而他们当时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那我就要问他们了，你们不是已经给我做过皮试了吗？怎么打上去还会过敏的啊？把我们当什么了？我说，那天你们给我做手术少一分钱也不行，现在我花了70多元来打针，结果过敏了，你们就一句话也没有要说的吗？过敏的后果还好不是很严重，要是闹出人命来呢，你们也会觉得没有责任吗？我那70多元算是白花了，可你要知道这钱可是相当于我家里好几天的开销啊！今天你们不表示一下，道个歉，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听我这么说，他们后来还是道歉了……因为我是在家受伤的，不能算是工伤，是不能向老板报销的。
我们在外打工的，有时想想真的是很心寒很辛酸的。我们整年在外，很少回老家的，经常是好几年不回去的。我现在主要是大女儿还在老家，所以每个礼拜还都会打个电话回去。如果以后她也出来了，可能和家里的联系就更少了。我现在即使回去一次，四兄弟还有一个妹妹中也总有人没法到的，大家都在外面打工，一家人已经很难聚在一起了。
呵呵，不过我还是一个挺乐观的人，在外受气或和人吵架了，半天后就不生气了，呵呵……
访谈员手记：
假如没有这次调研，我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这么深入地了解这位江西农民工背后竟然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也无法体会到农民工朋友在这片远离家乡的天空下的喜怒哀乐。
我只听说过外地人在这边打工很不容易，但不容易到什么程度，我就没有什么概念了。想必有很多人对外地民工的了解也都只停留在表面：他们每天埋头苦干，粗活重活样样都做，为的就是挣点钱回去养家糊口，也不枉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他们沉默苦干，同样他们也有自己的思想，他们有好多话想说，可是又能说给谁听呢？又有谁愿意听听他们的心声呢？
很多当地人认为外地人来打工的都是粗俗的、没文化，因此就看不起他们，甚至动不动就辱骂他们。而有些当地人往往很自以为是，认为外地人来到自己的地盘上，本来就应该低声下气点；还有一部分人是自己太清高了，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要去接受那些粗人……
这些所谓当地人的想法让我很是惭愧。为什么呢？因为我看到了这些新台州人的内在。在这次问卷调查过程中，当我说明了我的来意，并表示我是诚心想要了解他们在这边的生活、工作情况时，当他们卸下警惕之后，他们是那么的热情、实在。记得有位来自四川的新台州人告诉我：“我一家来台州好几年了，现在我们的生活也好了。你看，我一家三代现在天天能在一起，好啊！我最近也经常看电视新闻，现在政府也关心我们这些农民工啊。”
当我问及他们与当地人的相处时，她笑呵呵地对我说：“人家对我们好，我们就得对人家好，你说是吧！”所以当知道我的来意后，他们觉得我是来关心他们的，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对他们好的人（虽然我的关心是很微不足道的）。
他们对我特别热情——宁可自己站着，也要挪出一张凳子来招呼我坐。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有的人对于我的调研态度很冷淡。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认为我的问卷调查只是徒有形式，而不会有机会真正落实，从而维护他们的利益。在这次调研过程中，最常听到的是——这真的有用吗？这真能解决我们的问题吗？如果写这问卷，能有什么好处吗？……他们已经为生活所迫，对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渐渐失去信心了，不再寄希望其他人来帮助自己解决问题了。但是我还是努力地表明我的诚意，让他们相信，虽然我不是什么决策者，虽然一份问卷是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但要是每个人都出一份力，每个人都让政府了解农民工朋友的心声，总有一天，农民工朋友的生活是会改善的。或许国家能帮到的也只是一小部分，而且直接受益的也不一定是某个人，但它会让我们整个社会受益！
通过这次调研，我真的学到了不少。我也希望能借此为这群农民工朋友、为这个社会的进步尽自己的一份力！在此非常感谢参与本次调研的朋友们，也希望他们的生活能越来越好！
（访谈员：陶蓉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