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女
年龄:20岁
籍贯:江苏
姻状状况:未婚
文化程度:初中
打工时间:2004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宁波
打工类型:电焊工
寒假,对于我们这些衣食无忧的学生族来说是一个放松养身的好时机,在此起彼伏的礼炮声中躲在温暖的被窝回味各个美梦。而窗外的打工者们却与风雪为伴,在家家灯火通明的团圆夜为生计而奔波,用灼热的汗水驱走那刺骨的冷风。敲着竹钟送开水的,推着小车沿街叫卖馄饨的,一个个佝偻着身子赶着回家生火做饭喂养嗷嗷待哺的孩子的,虽然没有明确的贫富分界线,但两种生活的对比不言而喻。
就在一个平常的冬日,在乡村诊所我遇到了她——江苏小妹张欣。
张欣,初中毕业就从江苏老家出门到江浙一带辗转打工。家中有一老父和一个哥哥。本来哥哥也出来打工的,但是年迈的父亲无力一人经营家里农事,所以哥哥就留在家里种地。她的个子不高,齐肩的长发,少女的丰腴让衣着简朴的她引人注意。单眼皮嵌着闪亮的眸子,澄澈却带着几分迷茫。因为长时间感冒,喉咙非常沙哑,加之连日的加班,她一脸的疲惫。
那还是年内的时候,农历腊月廿六。家家户户都忙着张罗过年的衣食住行,市场上的鸡鸭鱼肉天天大卖,似乎每家都有用不完的金山银山,每家都有庆不完的喜事乐事儿。村里村外,家家户户,打扫着、吆喝着,好不热闹。是呀,快要过年了,大家都憋着一股兴奋劲儿呢,就等着除夕的到来,等着漫天礼花的绽放,庆祝一年的收获,迎接新年的希望。
年年都这么热闹,我没什么兴趣了,再加上我有点发烧,更没有心情和大家一块儿热闹。妈妈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我只好一个人去村里的卫生室。我几乎不会一个人去看医生,我不知道怎么和医生说我的身体哪里不舒服,向来都是我妈妈说的,因为我总是归纳不好我不舒服的感觉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一个人去还是有点怕的。
医生刚给我嘴里塞了支温度计,就见她急急忙忙地跑来,见医生忙就静静地等在一边。诊所不大,中间一张写字台挡着药房的门,写字台旁边一米左右放着一排四张椅子,碰上个儿高的人跷个二郎腿,中间就不能走人了。
张欣在隔着我一个位子坐下,我心想这个外地人还挺识相的,没有坐到我旁边,跟一个外地人挤在一起多不爽呀。
闲着无聊,我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靴子、短皮衣,紧身牛仔裤,时下的时尚元素都齐了,只是那些服装的做工都很粗糙,线头毛毛的连我这个近视眼都看得很清楚,剪裁也不是很考究,应该是地摊上买来的吧,我猜测。
“医生,我的头又开始痛了,还是这边。”她边说边给医生看,有些许的胆怯。
“上个月不是叫你每个星期来挂盐水吗?怎么挂了两次就不来了?”医生的话中带有责备。
“上次挂了两次,头就不痛了,所以就没来。而且……”说着,她原本就红扑扑的脸更红了。
“不痛了就不来了?那你自己可以做医生了!你们这些人呀……”没等她说完,医生就开始唠叨了。要是我肯定掉头就走了,医生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病人,病人生着病还要这样说她,病人心情不是更糟,一个女孩子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数落,多羞啊!
稍稍诊断了一下,医生还是让她挂盐水,并再三叮嘱这次一定要听他的话,他叫她挂多久就得挂多久。她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扣动着金属纽扣。脸上流露出一股委屈和无奈,看着叫人心疼。我想她是很想听医生的话的,只是有很多医生不知道的困难。
“外地人都是这样的,一点都不晓得轻重。”住外婆隔壁的一个老太婆说。
“哎!还有外地人生小孩自己用剪刀剪脐带的呢!啧啧……”另外一个老太婆也搭话上来。还不断用眼睛的余光盯着张欣的一举一动,就像防贼一样的。
十分钟后,我俩开始并排挂点滴了。
我坐在门边,看着手里的手机。她坐在我身边,尽管被我的身体挡住视线,却一直越过我的肩去看外面的世界。也是,屋子里其他挂点滴的都是村子里的本地人,不是有人守着睡着了,就是和人在那边海侃。她想看电视被一根柱子挡着,想和人聊天却没人和她聊,只有外面的空间不会因为她是外地人而欺负她,疏远甚至隔离她。
我本无意与她交流,而且是小心地避免与她发生联系。妈妈常让我少和外地人说话,外面坏人太多了。自从外地人越来越多,村里偷鸡摸狗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大大小小的坏事都可以揪出个外地人来,久了就没有一个人不说外地人坏的了。然而后来手机也没电了,两瓶盐水挂得我实在无聊,于是我试图与她攀谈。正好我转头的时候,发现她的那一瓶盐水快没了。
……
你的盐水应该换了!
……噢!(她恍惚失神地说)
我帮你叫医生!医生!医生!这边盐水要换了!(见她恍惚的样子,我主动帮她叫医生)
谢谢!(她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来打工的吧?
嗯!刚才谢谢你。(她微笑着,很感激的样子,想来很少有本地人会对一个陌生的外地人这样子吧)
这有什么好谢的!
呵呵……(她有点腼腆)
我叫许叶丹,许仙的许、树叶的叶、牡丹的丹,在杭州读书。你叫什么名字啊?(说完我有点后悔了,不应该把读书的事扯上的)
我,呵呵,我叫张欣,就是那个最常用的张,欣……(她好像有点为难,我想她是一时组不出词了吧)
欣慰的欣?(我伸过手,在我的腿上写了个“欣”)
嗯!(她的笑容很甜,好像如释重负)
(但我似乎找不到其他的话了,沉默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有了话题)
对了,你刚才怎么那么急啊,病了还一路跑的?
没办法,刚下班,晚上得上夜班,要来不及的。(她摇摇头)
生病了就请假啊!怎么说身体都比钱重要的!
要是能请假我也请了,我也不是非赚那些钱的。但是我们厂里有规定,每个月最多请两次假,而且要厂长同意才请得出的。
生病也不行吗?
硬要请,厂长也没办法的,可是这样厂长看到我们就更难看了啊!搞不好工作也没了,怎么办?(她又开始摆弄她的金属扣)
那?……
上次就是因为请不了假,所以不能听医生的话来挂盐水。我上到初中的,我也知道医生的话要听的,可是没办法啊……
噢。你们出门打工真辛苦!没有一起来的人吗?找个人来陪一下吧,一个人挂盐水很无聊的,而且病了有个人陪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我就是受不了一个人挂盐水的,刚才我一直发短信呢。
看到了,看你一直按个不停。我想新年有了钱也买个手机,这样可以和杭州的老乡发短信了。
这边没有老乡?
来这儿才一年,我一个人来的。一起出来的人在杭州。
(说着我抬头看了下我的盐水,发现也没有了)
医生!医生!没了!(我也没听她后面的话,转头对着她小笑了下)我走了噢!
噢。(她微微地笑了下)
(我走进诊室,结账拿药。刚好他们还在议论她。医生叹了口气说:“这种年轻人赚点钱也不容易,在洗衣机厂做电焊工,铅中毒了,叫她打针又不按我说的。这种中毒深了就不好办了。这种活不好长干的。个人企业又不像国有的还有个什么保障,外地人也挺可怜的。”刚要踏出卫生所的脚收了回来)
(我拿着药,来到她身边,一时,我变得腼腆起来)
那个……张欣,我想给你做个访谈,就是跟你多聊会儿天。(我期待地注视着她)
我是浙江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我们学校正在搞一个全国性的走访农民工的活动,要真切反映农民工的生活,所以要找几个具有典型性的对象作访谈,我会如实记录你说的话,如果你不愿意公开你的信息我也可以按你的要求办的。
呵呵,我刚才没怎么听懂,好的,有什么问题你问吧。(她笑了笑,但是好像有点紧张)
噢!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呢,谢谢啊!(我跑去医生那儿借了纸笔)
先介绍一下自己好吗?
这有什么好介绍的,我的名字你也知道了啊!
就是家乡还有自己大致的经历之类的。
我叫张欣,是江苏的,我们家现在三口人,我爸、我哥还有我。我初二出来的。一个人出来,后来在火车上和老乡结伴的。我们在杭州、宁波都做过,她现在还在杭州,我一年前到这儿的,有人说慈溪的钱比较好赚。
一个人出来的?家里人放心吗?
不放心也不行,穷地方嘛。
一个人什么事都得自己来,能行吗?我高中第一次住校的时候感冒就哭湿了枕头。
但后来就习惯了。(她看看盐水又看看墙上的钟,眼中有一丝焦急)
我刚才听他们说你在厂里做焊工的?就是因为那个焊工你才会有偏头痛的吧?
是的。电视上也有报道的,但是,还没有找好其他工作。
医生,医生!我的挂完了!
等等,我才刚开始问,我们再聊会儿吧。(见她起身收拾,我有点急了)
可是我上班要迟到了。要不你来我厂里找我吧,我廿九下午开始休息。
(说完收起了外套)
我一定会和你聊的!
留给我的是美丽的微笑,似乎在说:“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怏怏地回了家。廿九那天我早早地去了。那是一个旧住宅区,周围活动的都是外地人,我在周围徘徊。路过一个村里开小店的警告我说“那里面都是外地人,不要进去!很危险的”,我还是鼓起勇气闯了进去,问了一圈,那里都没有人认识张欣。
于是,我带着空白的笔记本和空白的大脑回家了,可是心里堵得慌。
再后来又是走亲戚,又是同学会的,也没有再去。
访谈员手记:
这并不是一次成功的访谈,顶多只是眼睛的“访谈”。我将她生活中遇到的典型场景看了个透,将她的微笑、锁眉、担忧、积极都看了个透,也将本地人看了个透。感触很多,但说起来其实又很简单。
他们,从山里、田间出来的农民工们,原本可以不用打拼得那么辛苦。
只要我们这些本地人不抱着“外地人都是危险的,坏事肯定有外地人的份,每时每刻要防火、防盗、防外地人”的态度,而是用友善的眼光去看,用友好的、互助的心去和他们交流,平等雇佣,公正交易,他们就会用智慧和善良向我们证明他们的路可以走得更加顺畅。
人均年收入的差距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的距离。
只有我们从心底尊重农民工,他们才会走得轻松并且成功!
(访谈员:许叶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