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40岁
籍贯：湖南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初中
打工时间：1998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嘉兴
打工类型：卖早餐
五一放假的第六天下午，我随妈妈一起去逛街，路过一家早餐店，小小的店面，堆着高高的蒸笼，边上顺带摆着些日用品在卖，什么白酒啊、面条啊、鸡蛋啊。一中年男子在边上生炉子，有烟在冒，却始终不见火苗窜出来，把生炉子的男人呛出了眼泪。妈妈说：“你妹早上经常去他那儿买包子的，你不是说要采访农民工吗，他就可以啊。”于是，我径直走向那袅袅的炊烟……我从我的笔记本上撕了两张纸递给他，“叔叔，用这个吧，这样火就能上来了！”叔叔抬起头，略带诧异的脸孔，微笑着接过我手中的白纸，鼻尖黏着一块烟灰，黑亮的额头布满汗水，“谢谢你啊，小妹妹”。
您当时为什么会想到来这边呢？
怀化也和这边差不多发达的，我老婆的哥哥在这边，1998年的时候，她和他哥打电话，是长途唉，每个月都要花掉两三百。你想想，那个时候我一个月的收入也才七八百啊，哪里吃得消啊。又听她哥说这边很漂亮，风景好，赚钱容易，反正我对老家的工作也不是很合意，那就索性来这边算了嘛。
（叔叔姓蒋，来自湖南怀化，普通话略带着湖南口音，不过描述很清楚，这使我们的交流比较顺利，只不过不间歇的买日用品的顾客，常常打断我们的谈话）
您来之前在老家做些什么呢？
我初中毕业后，在怀化的一家招待所烧锅炉。每天工作只有三个小时，很闲。你也知道，那个时候年纪轻，心思活，谁愿意天天面对着没有生气的东西，而且工资也不高，每个月只有60元。所以只待了两年我就不做了。正好我弟弟是厨师，没事我就跟着他学烧菜，没想到啊，以后我的一生都和烧菜有关系了，哈哈。（虽然蒋叔叔笑得很爽朗，但是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无奈，有几分辛酸，也有几分快乐）
然后就一直烧菜吗？
就这样，我在怀化的一个饭店里烧了四五年的菜，在那里认识了我老婆（幸福的笑容）她那个时候，高中刚毕业，在那个饭店里当服务员，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不久，我们就结婚了，于是我就不在饭店工作了，和我妻子一起开起了小饭店。因为当时对面有个针织厂，工人下班图近就在我们店里吃饭，所以生意很好，有时候一天就能赚一两百。但是好景不长啊，过了一年多，针织厂自己造起了食堂，工人们就自己拿饭盒蒸饭，不来我们店里吃饭了，店里生意就冷清起来，每个月赚的钱连付房租都不够。然后我们就不开了嘛，闲在家里，倒也舒服，呵呵，人总是想偷懒的。（叔叔朝我微微笑了一下，憨态可掬）
待在家里什么事情也不做啊？
1997年的时候，传销开始进入怀化市，我待在家里也没事，就跟着他们混。每天挎着个公文包，那个时候还去听课了，老师好像叫什么赵建民的，向我们介绍传销的知识。我每天啊就跟着一帮人，吃饭馆，坐小车，那个时候生活还真是开心，无拘无束（大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就是有一点遗憾，没搞到钱，反倒是把几年来积攒的钱全花光了。后来，连我妻子也被拉进一家公司搞传销，我们两口子也就没一个老实做事了。钱花光了怎么办呢，没办法啊，我们就又开始做小生意，去饭店烧烧菜，卖卖烧烤。你说奇怪不，这烧烤怎么哪里都有人做呢，卖的人多，生意就差啊（无奈地摇头）。
然后就是刚才我跟你说的，我们就到嘉兴来打工了。
刚到这边来，顺利吗？
（说到这儿，叔叔顿了顿，从兜里摸出一包红双喜香烟，用火柴点燃，边抽边皱起了眉头）刚来的时候，日子不好过啊。虽然她哥在这边，毕竟也是个打工的，给我妻子介绍了份羊毛衫厂的工作就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我妻子在那厂里拉簧机，赚的钱自己就能养活自己了。但是我不行啊，那个真不是我们男人能做的活，每天就这样站着，两只手来回拉。我们男的根本干不了这活，吃不消，而且工资又少，不够花啊。我只干了几天，就不在那厂里继续做了。也就是因为这个，我妻子开始埋怨我，说我没用，说我是个窝囊废，她能做的事情为什么我就不能做。我心里也难受，让她跟着我一起受罪，我也不想这样（叔叔的眉头越皱越紧）。然后我就又去找其他事情做，先是去跟人学木匠，但是我的手拿惯了菜刀和勺子，不习惯拿斧头和凿子。不是砍多了，就是凿过了头，经常被人骂。我都三十几的人了，被人骂起来，心里可真不痛快（苦笑）。有一次，去一户有钱人家，给他们安窗户，我不小心把一块玻璃给砸烂了，那女主人胖得很，脾气又坏，见我是外地人，觉得我好欺负，开口就骂，骂得很难听，说我这个外地种，是没长眼睛，还是手有毛病……
（我没有继续看他的眼神，低头记自己的笔记。忽见蒋叔叔的食指，明显比其他手指短好多，指甲盖也显得特别小）
叔叔，您的手指……
（叔叔笑了笑）这个就是做木匠的时候，手指不小被刨板机给刨掉了一节。我的手指受伤后，就没继续做木工活了，养伤养了一个多月。那个时候心里真是急啊，老家还有个等着拿学费去上学的娃儿，只靠妻子每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我们俩勉勉强强能填饱肚子，但是没法供小孩读书啊。这边的饭店又不要我们这些外地人烧菜，说我们烧出来的菜不合这里人的口味（无奈地摇头，叔叔又抽出一支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没办法，工作找不到，人还是要继续生活。我看到这边的狗特别多，而且都很肥，我就开始偷狗来卖。（见我露出惊愕的表情，蒋叔叔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这个，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啊，我是看你是个学生妹子，才跟你说的。虽然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是还是不好听，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的。（我拼命点头，并且告诉他只会把写的文章给杭州的老师看，绝对不可能被嘉兴的公安局知道，蒋叔叔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我和几个外地人一起打工的，买了些专门药狗的玩意儿，一颗一颗的，跟吃的那种胶囊药的形状差不多，不过体积要大好几倍，那里面有麻药，我们就在里头再放些新鲜的熟肉骨头就可以了。
（说到这儿，蒋叔叔兴奋了起来，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他们偷狗的情形）那个时候，我们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出去。天黑前先挑好狗，哪儿的狗多，哪家的狗肥，我们就在哪边待着。一直等到半夜，养狗的人家都睡熟了，我们就开始行动。只要把那种肉骨头药丸轻轻地丢给那只狗，让它吃掉就可以了。
但个事情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一不小心发出点声音，那狗就会叫，叫了也就算了，最要命的是，一只狗叫了，整个村庄的狗都开始叫。那我们就没法继续了，运气好点去邻村再找找，运气不好，那天晚上就空手而归了。不过，其实还算好的，平均每天晚上每个人都能药到那么一两只大狗，有时候运气来了，药个四五只也是没问题的。大的狗，头有吃面的碗这么大，一百多斤的都有。（叔叔一边说一边向我比划着，脸上竟然有了兴奋的红晕）当然也有倒霉的时候，有时候会有公安的人来抓。有一次，我们已经药到一条狗了，想不到那户人家竟然还有一条狗，那只狗很小，叫声却响得很。我们慌里慌张地把那只已经药到的狗装进进蛇皮袋，袋口还没系紧，就有手电筒的光照过来。“别跑！”，我们知道是被公安机关的人盯上了。我连忙扔掉蛇皮袋，拔腿就跑，看见什么胡同，什么竹林，就往里头钻，鞋子也跑丢了一只。
不过总算是还好，因为我个子比较小，跑得比较快，没有被公安的人追上。
可是我的同伴有人被抓了，听说被关了一天，罚了三百块钱，还挨了一记电棍（一副死里逃生的表情）。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偷过狗了。犯法的事情还是不能做的，偷狗是不对的，不管偷的东西是大还是小，是贵还是便宜，都是违反法律的。（看到叔叔认识了自己的错误，我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刚才在心里对他的些许反感，现在也消除了。叔叔看我笑了，也露出憨厚的笑容，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把我逗笑得更厉害了）
后来您又开始做什么了呢？
后来嘛，我还是回到了我的老本行——烧菜。我老婆辞掉了羊毛衫厂的工作，和我一起卖包子，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家店铺啦。（这时，炉子的火已经很旺了，水壶里的水也欢乐地冒着泡泡。趁叔叔灌水的时候，我仔细看了下他的小店铺。两间小平房，一间用木板隔成两间，后面一间做卧室，前面一间摆些日常生活用品；另外一间做包子，卖包子，里边摆着一个一立方米大的铝质机器，正上方的中间还有个圆盖子）
叔叔，这个东西是要来做什么的？
哦，这个是蒸箱，用来蒸包子的。说起这个家伙，它还有段故事呢。有一天晚上我们都睡熟了，朦朦胧胧听见隔壁房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难道是小偷？但是仔细想了想，我们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蒸包子的家伙，还有些蒸笼什么的，总不至于偷这些吧，我就继续睡了，因为实在是困啊，你想，我们每天早上三点起来，晚上一直忙到九点，永远睡不饱。嘿，但是没想到，第二天起来发现还真的遭贼了，就是这个蒸箱被偷了。我们想这也值不了多少钱，偷就偷了，没有这个蒸箱，我们还有大煤炉，一样可以做包子，只不过要去买煤饼。就这样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和我老婆到余新（凤桥边上的另一个乡镇）买好煤饼回来，路过另一家当地人的包子店，没想到这个蒸箱就在那家店里。毕竟是做贼心虚，他们不敢跟我们争吵，稍微争执了一下，我们就把这蒸箱搬回来了。（欢快地笑）
那您在这边卖包子，有没有碰到过特别开心的事情啊？
要说特别开心倒是没有，不过总而言之，我在这边卖包子还是算是挺开心的。我和我老婆住一起，前年把孩子也接过来了，就在这边读书（指了指对面的小学）。只是今年寒假没有帮小孩买到三月份的火车票，只好下半年再接他过来继续读书了（略显无奈）。
那不开心的事情呢？
不开心的事情（皱起眉头想了想），还好，马马虎虎，就是有些当地人不讲道理。有一回，一个小伙子来买包子，拿了包子不付钱，还叫我找他钱。
我真是气得很，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小青年，又不是老太太记性不好，年纪轻轻的，怎么也说不过去。我跟他评理，他竟然还想出手打人。为了继续做生意，我就没跟他继续争执。也就是后来，他拿了我的包子，我还倒贴钱给他（无奈，苦笑，摇头）。
这样的人总归是少数的，叔叔您不要太在意。听我妈妈说，我妹妹经常来您这边吃包子，您做的一定很好吃吧？
那是当然的，要不然我的店开了四年，怎么还开的下去呢，（自豪地笑）
其实，一开始我们不是做包子的，而是卖卖烧烤，做做鸡蛋饼，但是卖这些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有时候做的卖不掉就只能自己吃，当饭吃。有一阵子，我们一家人一看到烧烤就反胃，吃得太多了。大概卖了半年，我就开始做包子卖，毕竟做这个比卖烧烤要辛苦，做的人也就比较少。每天早上三点不到，我们就要爬起来，发酵面粉、调馅、做包子、蒸包子、卖包子。傍晚四五点，我就会骑着自行车去工厂门口卖，这个时候生意也挺好的，我们很大一部分钱都是这么赚来的，因为当地人懒得把包子骑车带出去卖（笑）。我以后都会做包子，争取做得跟天津狗不理包子一样好吃（爽朗地笑）。
（我们的访谈，在蒋叔叔的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此时，炉子中的煤饼已经烧得红彤彤了，没有炊烟，胜似炊烟）
访谈员手记：
这次访谈，应该说是比较成功的。我递给他的白纸明显拉近了他和我的距离。但是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要和他聊聊，叔叔不解的表情清楚地写在脸上。我想可能是我太突兀了，于是我跟他说，我是浙江大学的，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掏出学生证给他看。此时，蒋叔叔还是憨厚地对我说，我们打工的没啥文化，也讲不出来什么话，你还是不要采访我了。我只好继续说服他，告诉他，这次的谈话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只不过想了解一下你们外地来打工的人，在嘉兴这边生活得怎么样。这时，叔叔才乐意接受我的访谈，并且开玩笑说：“要是中央政府也能像你们一样，面对面地关心我们就好了。”
一开始我以为，访谈会比较困难，以为叔叔不善于表达，后来我才发现是我小看叔叔了。他的叙述非常清楚，都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一点一点和我讲的。只是，经常有人来买鸡蛋、挂面什么的，所以访谈经常被打断。
从叔叔卖鸡蛋可以看出，他是个很诚恳的人。人家都把关养鸡蛋说成放养鸡蛋来卖，而叔叔很明确地对顾客说，这个是关养鸡蛋。他的包子卖不完的，从来都不拿到第二天充新鲜的卖，不是自己吃，就是送给那些家里养猪的人家。这大概也是蒋叔叔包子卖得好，和邻居也处得好的原因吧。
蒋叔叔初中毕业，工作几年之后还去学过一两年的会计，但是由于没有恒心，只读了一个多月就放弃了，他说这是他人生当中比较后悔的事情。他还跟我说，读书的时候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贪玩。
对于蒋叔叔偷狗来卖的那段经历，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由外界造成的，他的本质是好的。以前常常听别人描述，外地人怎么怎么可恶，说他们破坏环境，偷东西，故意扰乱当地秩序。但是蒋叔叔的经历让我明白，如果我们给他们这些外来打工的人多一些关心，多一些体谅，多一些照顾，他们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都是因为生活的窘迫才使得他们一时步入乱轨。像蒋叔叔，自己做包子，卖包子，能够解决一家人的吃喝穿住后，他会再去偷狗吗？不会！可笑的是，反而是当地的人顺手牵羊偷走了他的蒸箱。这可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啊。
以前都是通过二手资料了解农民工。而这次访谈，让我切身接触农民工。他们的奋斗历程是值得我借鉴的——一个人生存，要掌握一样可以谋生的技巧，要靠自己的双手，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工作。
（访谈员：朱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