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26岁
籍贯:四川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初中
打工时间:1998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宁波
打工类型:冶金行业工人
冯志坤今年26岁,男,四川人。满怀着对未来的梦想和掌握命运的期盼,他17岁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在四处流浪中体味到了人世冷暖,在艰辛谋生中混得了一顿温饱。现在,他在宁波市江北区从事冶金行业,收入1500元左右。他所从事的行业工作强度高,且由于小型私营企业设备落后的缘故,工厂里曾发生了几起安全事故,恶劣的工作环境也让他患上了职业病。
2007年2月13日早上八点半,我在一家小快餐店遇到了冯志坤,他穿着一件黑色夹克衫,夹克衫敞开着,露出红色羊毛衫。他头发蓬松,有点乱,但脸上修得很干净。我道明来意,他答应了我访谈的请求。
您是哪里人?
我四川的。
今年几岁?
26岁。
什么时候离开老家的?
17岁的时候吧,初中毕业,我先在重庆给人家端盘子,后来我哥在宁波,他说宁波钱好赚,让我过来,我就来了,换了几个工作,最后到了这里,我就在这里做了。
那你在现在这家厂干了多久了?
大概三四年吧,阿福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好像比你早几个月(那个正在洗菜的快餐店老板抬起头,油油的手擦了下头发,答道:“三年了吧”)。那没错,那没错,(指着快餐店老板)他以前也在我们厂做,后来不做了,出来开了这家快餐店。(我环顾一下,快餐店冷冷清清,除了冯志坤没有其他吃饭的人。我想,这类外地人开的快餐店,本地人一来吃不惯,二来觉得脏,一般都是外地民工来光顾,快过年了,大家可能都回家了)
你今年不回家过年吗?
过年?时间是有的,但是票难买啊,很麻烦,来回开销也不小。
你结婚了吗?
(笑)我孩子都3岁了。
你妻子是做什么的?你们的收入如何?
她在纺织厂工作,每个月1000元左右,我1500元左右。
那这样的收入,和其他外来民工相比你们的生活过得也还可以了,是吗?
(苦笑)勉强过吧。(喝了一口酒)要房租,要吃饭,我还吸烟喝酒,我小孩还老生病,都得花钱啊。
你们工厂是炼铜的,对吗,意外事故多吗?
厂里一共二十几个人,去年有一个人手指断了,从第三脉到第五脉都没了,另外有八九个人都烫伤过。
烫伤严重吗?
滚烫滚烫的铜水啊,有些严重的骨头都看见了。烫伤先去医院,还要再休息三四个月啊。
那些人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那个断手指的赔了点医药费现在回江西开餐馆去了,烫伤的有些走了,有些还留着。老板娘给你医药费还要给你脸色看,在家里休息一分钱都没有。以前我在宁波做,人家受伤休息工资照样拿的,《劳动法》里也是这样说的呀,现在谁吃得消休息啊,你说我钱没赚进日子不是还照样要过吗?
休息没钱吗?
我们厂以前休息还要每天扣5元呢,上次我老婆生孩子,我回四川,老板娘不同意,还要扣钱,我说我老婆生孩子你都不放过啊,后来还是回去了。
旁边的那家集团,他们休息工资还是照拿的,我自己请假休息倒是没办法的,但厂里没活干你厂里要负责的呀!
你们厂有保险吗?
只有意外保险,医疗保险和社保都没有,像我们这种高危险性的工作医疗保险是应该的吧?意外保险有屁用啊!上次我在上班路上受伤,看病200元,才赔了我70元,我都气死了。上班路上出事厂里应该负责的吧?
厂里的污染怎么样?你有不良反应吗?
污染当然是有的了,我们拉丝的本来还好一些,但是厂里面上道工序烧炉子的也和我们在同一个车间,烧的又不是很好的铜,是废铜啊,含有铜、塑料、锡、铅等,到处是烟,那些铜粉什么都让我们吸进去了,我们在厂里出的汗有时都是绿色的啊,肺是肯定有事的。我才干了三四年,反应还不明显,但是最近鼻涕里总是带血。我听说隔壁村一个60岁的老头,跟铜打了一辈子交道,现在浑身是病。阿福,你怎么样?(阿福正在洗碗,抬起头说:“我上次查出了结石,看病花了1600元,我想可能有关系,后来去找老板,老板他不负责。”)
有什么防护用品吗?
除了口罩就没其他东西了。劳保用品也太少,像手套,我们每个月至少要10副才够,厂里先是每月发7副,后来减到5副了,现在干脆不发了。还有胶鞋,以前是每年两双,现在也全没有了。我说那才多少钱啊,你花这么些钱能得到多少拥护,难道划不来吗?国家一年年在发展,工资却没涨过,劳保用品还要减,这道理没有啊。
那怎么解决,自己买吗?
我哥在附近做,他们做完后手套还没破就扔了,我捡来用,阿福就好多了,他小姨子在手套厂,让她“拿”一点来就好了。
环保部门没有来检查吗?
检查?有什么用!香烟啊红包啊都搞“通”掉的,什么时候来检查都通知的,他们来了,要么放假,要么烧些好的纯的铜。我们迟早被毒死。你看旁边的那家集团环保搞得多好,没烟的。
我听你说你以前做过的宁波那家厂还不错,那为什么不做了呢?旁边那家你也觉得不错,为什么不去那里?
宁波那家是不错的,每年回家车费厂里都负责的啦,夏天还有高温费。
现在我们这里炉子旁边多少热啦,高温费一分都没有,老板娘请我们每人吃一小块西瓜还要炫耀好几天。后来宁波那家倒闭了,那时我刚好回家了,回来以后连钱都没得拿,倒了呀,没钱了。旁边那家嘛,太严格,我是吃不消的,不能吸烟,每天要穿工作服,还不能到处走,走错车间就扣你100元。
那像这样事故不断发生,环境对身体伤害也挺大的,你不怕吗?
怕?(点燃一支烟)从我17岁出来开始有哪一天不怕,自己小心点喽,还能怎么样?(这时阿福的老婆上来整理桌子上的碗筷,拿着碗筷一直盯着我的记录本看)
那你没想过去一个环境好一点、事故少一点的地方工作吗?
想当然是想,但是我就初中毕业,事实上初中都还没读完,只有干苦力活的份,还能干什么?又没有技术,谁要?其他厂要我的工资都只有七八百,怎么够活啊?这里是宁波,不是四川啊。那种工资比我老婆还不如,那不成了我靠她吃饭?
和老板有签订劳动合同吗?
我以前在宁波汪村做签过,后来到了这里,我说要和老板签,权利至少稍微有点保障,老板说这里从来都没有签这东西的,口头说一下就好了,后来就没有签。
工资方面有没有拖欠问题?
那还是可以的,一般工资是迟一个半月发,从来没欠过,但是账是乱算的。我们理论上是按件计的,我们一起做多少吨铜,每吨付多少,算出一共要付给我们工人集体多少工钱,再平均一下计算每个人每天多少钱,但老板娘从来不肯让我们看账目,我们做了多少吨我们都不知道。会计有次和我说他算出来我们每天要拿60元,报告给老板娘,老板娘就定为55元了。怎么做手脚的,我们都看不见。你说我们这么苦地做,汗都不知流了多少,每天12个小时,有时14个小时。她想让你什么时候上班就得什么时候上班,时间不固定,都临时定的,就那么点钱,她还要扣。反正她是按对她有利的算。上次算错了,给我多算了800元,我和她去说,她就扣掉了。事实上那800元是从集体的工钱里来的,应该20个人分的,却都到她的腰包里去了。
她认钱不认人的啦。做错的,她罚得很积极,做好了却没有奖。你要是想不干了,她就马上从工资里扣200元。阿福,你被扣过吗?(阿福:“当然扣掉了,后来我到劳动局去说,劳动局打了个电话,后来又还给我了。”)做得好呢,像上次炉子里废铜沾了点水,铜水炸了,房子上的木头烧了起来,没有人发现,后来小张看到了,马上报告,否则她的财产不都烧光了?她一句谢都没有。
你和老板娘关系似乎不怎么好,是吗?
老板人好,上次我家里有事,问他去预支下个月的工资,他把自己皮夹的钱拿出来,很多人留下是看老板的面子。但是老板都在外面跑生意,日常的事都是老板娘管,她东搞搞西搞搞,这里扣点那里扣点,有些事老板是不同意的,她在会上当着老板的面说得很好,会下能有多少做到呢?没有道理啊。上次她说他儿子结婚要请全厂二十几个人去酒店吃饭,后来哪里让我们去过啦,真的请我们去,我们也不会真空着手去,是吧?厂里人怎么也凑个几千块钱给你买个东西。她是看人说话。
我知道你们厂里外地的与本地的是混杂的,待遇有什么不同吗?
我们每个月的工资是一样的,但年终奖金不同。年终奖金是专门给师傅的,一般员工没有,本地人都是四五千,外地人一般五百一千的,特别是我这种不听话的,我经常要跟老板娘去反映情况,她就看我难看了。但不说怎么对得起下面的兄弟们?都是出一样的力,该我们的就是我们的,怎么能分本地外地?还有就是假日里她只要本地人值班,怕外地人做手脚。
我想谈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能不能总体性地再说两句?
我老婆做了多少衣服啊,但她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北京奥运会那个体育馆,气派吧,那都是谁在流汗造出来的?他们里面有几个能在2008年到体育馆里面看一场比赛,我做铜也好些年了,指不定最后还死在铜手里。我们外地人怎么也给城市留了那么多汗,不求太多的,只是希望该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不要再扣了。
访谈员手记:
随着东部城市的发展,东西部差距的增大,上亿农民告别田地,来到城市打工。他们大多承受不起城市中心昂贵的房租而来到像慈城一样的小城镇。
他们干的是城里人都不愿意干的高强度、长时间、高危险、对身体有毒害的活,他们住的是肮脏的出租房,他们吃的是廉价的饭菜,拿的也是微薄的工资。他们为城市的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尤其是为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甚至付出了血的代价。他们促进了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城市却并没有接受他们。他们游离在城市的边缘,他们与《劳动法》中的很多条文绝缘,他们受尽白眼,他们承受着雇主的剥削、本地人的歧视和安全事故的威胁三座大山。
在访谈开始,我一直觉得安全事故应该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我想生存权是最基本的权利,他们难道不爱惜生命吗?我以为他们最关心的是改善工作条件以确保安全。但在访谈中尽管我有意想多谈安全健康方面的问题,但冯志坤似乎更喜欢谈工资、保障之类的话题,甚至在谈安全健康时还总是不时扯到工资待遇方面去,这给我很大震撼。是因为矿难等事故到处都是,听得麻木了?还是自己未曾亲自感受过,自以为小心驶得万年船,小心点就不会有事呢?又或是本着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生死观,好好的都还活不好,想那么多干什么?我开始迷茫。访谈结束后我又去问了一下他们厂的另外一个员工:“这么危险你还要做?难道不要命吗?”他的回答是:“好工作我们外地人哪里去找?到处是失业的人。你问我要不要命?当然要,但是我知道,干,我有可能出事,但是不干,我马上就活不下去。”我知道了他们是为了生存而被迫冒险。既然选择了干这条路,那他们的愿望为什么会是简单的“不求太多的,只是希望该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不要再扣了”呢?而不是要求老板改良设备?
因为改用先进设备需要大量的资金,他们绝望,他们知道除非政府强制,否则雇主是没理由冒如此风险,所以不会奢求。还是要求不随便扣工资来得实际可行,但是就连这么个小小的理所应当的要求都无法得到满足。利欲熏心的雇主完全置农民工的生命安全与应得待遇于不顾。
值得开心的是,冯志坤这个年轻的新一代的农民工多少懂一些《劳动法》,也懂得通过劳动局保障自己的权益(虽然他们是要离开厂里时才会去劳动局,如果还想在这家厂干,一般都是敢怒不敢言)。我明显地感受到他的素质比我们想象中的农民工的素质要高得多,这也让我看到了新一代农民工崛起的希望。
(访谈员:曹彦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