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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影子更美丽(1)

我每天早上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坐在院子里梳头。我的头发挺长,几乎到腰部,只是稀疏得很,到了发梢,已经少得像一个老鼠尾巴。它没法和你看到或者想象到的年轻女人的披肩发相比。我很仔细梳着这不多的几根白发,然后,把它们盘在脑后,盘成一个已经行将消逝的老式发髻。在我的记忆里,过去北方的老人都是这样的发型,现在几乎在农村都不大看到这种发式了。不管是城里还是农村,这样的发式像是过了时的老货色,而我梳着这样的发式,的确显得很老相,也许看上去更像一个七八十岁的人。那又怎么样呢,时光对我来说,的确就那么一回事,好像凝住了一样。是不是显得年轻好像早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而尤其,年轻在我,一晃而过,来不及细细咂摸,就那么过去了,就像我每天都在梳的头,以前就这么长,而现在仍是这么长,只不过以前我梳的是两条大辫子,现在盘了起来,以前它们是乌黑滑亮的,现在是花白干涩的。

好像,我是梳头梳老的。

梳头要用去我很长时间,有时候是半个早上,实际上就是一根一根地数着梳,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可是总是在我梳着梳着的时候就会有一种错觉,眼下的院墙没有了,我站在一排土坯房前,四野的风吹来,我的长发随风飘起来,好像某部外国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那时我的脸色绯红,满眼是害羞和满足,我以为我已经摸到了幸福的一只手臂。

到了我这个年纪,睡眠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习惯于很晚上床,就着半瓶子老白干,等到那台14英寸彩电所能收到的所有电视节目都变成雪花点,这才宣告我一天生活的结束。而每天早上,谁家的猫狗一叫,我就醒来了,骨节在暗中嘎嘎巴巴直响,老胳膊老腿怎么放也不自在,我没法再躺下去。我得早早地离开这个目前已用尽我生命近三分之一的地方。当然,更重要的是,床对我来说和吃饭的碗喝酒的盅子一样,只是一样生活用具而已,除此之外,它没有什么过多意义。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何况现在我的大半辈子都已经没了,床,是不会有太多让人想入非非的意味的。

我得承认,酒才是个好东西。酒让我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但是酒确实让我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让我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挨着枕头就沉睡下去,不去想,也想不起任何事情。

我不知道,在我的生活里,酒算是在延续还是在切割。可是一开始,酒就是我生活中一个重要角色。

如果没有酒,故事是会重新编写的,也许也不会有这种充满酒精的麻醉的结局。

我大口大口地饮。是的,我在饮,在我这样的年纪,早没有了那种细细品味的悠然,来不及了,太晚了,没有时间去细细地品。酒大口大口地倒进去,是要等到嘴巴有些发木的时候,那时我变得轻飘飘的,就似一幅画里那软得像摊饼一样的闹钟,时间成了一种软绵绵的可以搁在那儿的东西。于是,我轻轻地飞回到了那时候,我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谁也甭想否认,年轻时的我也很美。

我看见自己梳着两条大辫子。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屋子里火苗蹿得老高。煤在噼噼啪啪地烧着,小土坯房里暖烘烘的。我的身体燥热,出汗,不,是两个身体叠压在一起。出汗。昏暗的光摇曳着,我睁开眼,是炉膛里熊熊的火光,闭上眼,是一片炽烈的橘红。

橘红是我对他唯一的深刻记忆。那么多年,我躺在空荡荡的双人床上,一闭眼就是满眼的橘红。

是酒,让我有了这样的记忆,也是酒让我们暂时忘了不可饶恕。那浓烈而短暂的记忆里,我和他离得最近,我用最近的距离给自己埋下了终身不解的恨意。

浓烈是短暂的,那一刻,我像一条生活在水里的鱼,是鲜活的。转瞬,水变成了混杂的,我几乎不能呼吸。那种轻飘飘的感觉转瞬即逝,我在下沉。我得感谢酒啊,这是我生活中唯一忠诚的东西,它给了我醉。有人说,幸福的女人什么都可能让她醉的,而我只有酒,它让我保留最后一点勇气留在真实中。我在下沉,酒从口中入,又从眼睛里淌出来,依然是水样的物质,味道却是那样的截然不同。我沉落在记忆的最底处。哪本书里说,一个人开始回忆,就表明他已经老了,而我从很早就开始回忆了,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所以我年轻过吗?我自己也记不太清。我总是回忆,不停地回忆。我在回忆中一点点飘起来,在回忆中,强烈和炽热的情感像潮水一般退下,刺目的阳光和无法言说的痛如影随形。

在生活的沙漠里,酒是用来解渴的。

时光像是静止的。我坐在院子里,有些昏昏欲睡。在我醒着的时候,我总是脑袋发沉,在我睡着的时候,又好像挺清醒。院墙外面不时飘来各种各样的声音,锥子似的悬在我的头顶上方。一个声音说,你咋还不回去做饭?另一个声音说,不着急,老头子早就做好了。这声音听着这么耳熟,但又是这么陌生。总之,这些热乎乎的词语和我总是一墙之隔,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而饥饿感也像是隔着一堵院墙似的,在我的身体外面游走。

我甚至常常在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过到哪一天了,反正哪一天都和昨天一样,和昨天的昨天一样,甚至和几十年前的昨天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一个人守着空空的房间,四周是寂静的。而他,我见的次数和时间可能还没有他的一个病人多。多好的医生,恪尽职守,无私忘我,报纸上是这样说他的。还说,他以医院为家。

一切都是错位的。

谁都知道事实,又都喜欢谎言。

他说,院长,我们不能排到一组。不合适。

他又说,她做我的助手,我没法上手术台。

他还说,一旦出了事故,你们负责。

我被安置到一个学校卫生所,给孩子们打打针,发发药。

有天,路过操场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说,你再不还我,我就让我哥押着你去医务室,让“吓一跳”给你狠狠地扎一针,痛不死你也吓死你。那孩子一回头看到我,舌头一伸,跑开了。

那天我在阳光下站着,发了半天的抖。

让我谈谈,我就谈谈吧。现在条件确实比以前好多了。那个时候,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我就来了。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最高理想。我记得那年秋天,学校党支部书记找我谈话:“你到×去。那是好地方,煤炭多,吃肉不定量,去了之后你就可以充分实现你的远大理想,可以边实践边学习嘛。”好像是谈话后的第三天吧,弟弟、妹妹、我母亲还有我当时的女友及邻居一行在火车站为我送行,汽笛一声长鸣,我真没想到就此离开上海,开始踏上另一条未知的人生道路……

我们那时候一帮子大概有几百人,有师范也有医学院的大学生。从上海到这儿,现在坐火车嘛二十几个小时,坐飞机嘛也就几个小时,那时候,我们一路走走停停的,将近一个月。先是坐火车到西安,那时候还没通火车。到了西安,我们住在小客栈里,八人一间房。在西安住了一个星期……第七天早晨,小客栈门前驶来几辆解放牌大卡车。我们就坐着大卡车上路了。大卡车像敞篷车一样的,车厢上面没有篷布,风沙、黄土不时扑打到脸上。高原十月下旬的气候已有寒意,加上汽车颠簸摇晃,坐在铺盖上时间久后臀部酸痛难忍……晚上十点左右到达号称甘肃省第二大城市平凉。十四小时的旅途劳顿,车上三十余人成了黄沙盖脸满身尘埃的土人。在平凉一住又是八天。八天后,开来五辆解放牌卡车,依旧是敞篷的待遇。

那时已是深秋,加上又是山路,我坐在车上呕吐不止。

你不知道,我到了目的地更是傻了。我没想到,满眼是荒秃的群山,低矮的土屋和窑洞,大人孩子都穿的是看不出颜色的衣服。那个凄怆。头天晚上,我被安排在一间小地窑。你不知道小地窑吧。小地窑就是盖在半山腰或者山脚边的房子,一面墙依着稍加平过的山体,再用石头砌三面墙。头一晚上,我听了一晚上的西北风的哨子,那可能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有力量的风声。要不是矿上当时搞接待的一个小伙子陪着我,我都害怕。在上海哪听到风发出这种吼叫声,真是吼叫声。一个有几千工人的煤矿竟然连个医院都没有,就有个小小的医务室,也是小地窑,白天要不开灯的话,里面都是黑洞洞的。也就有一些常见的治头痛脑热的药。一出现工伤,赶紧得往市里医院运,那时候,路也不行,像我这么个年轻壮小伙一路颠簸都受不了,那些病人等送到医院小伤也耽误成大伤,大伤,也就致了命。

我确实没想到,竟然有这么艰苦。

更别说,连把手术钳都没有。我记得特清楚,我做的第一次工伤手术,是一个井下工人被砸伤了腿。就在那间小小的医务室里做的,屋子小,光线不好,我们是戴着矿灯,打着手电把手术做完的。当时我给做手术的这个人现在还在,已经退休了。其实我这个张一刀这个外号,也就是那一次在全矿传开的。

从那次开始,矿上再出工伤,基本上就不用异地处置。后来又陆续分来一些大学和中专生,后来又盖起了一排砖房子,这才有了专门的手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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