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商机
半个月以后,陈世龙原船回湖州,没有把畹香带来,但一百两银票却已送了给畹香,因为她也听说王有龄放了湖州府,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只是要晚些日子。陈世龙急于要回来复命,无法等她,“安家费”反正要送的,落得漂亮些,就先给了她。
“做得好!这件事不去管它了。尤五怎么说法?”
“他说他不写回信了。如果胡先生要运丝到上海,最好在七月底以前。”
“七月底以前?”胡雪岩很认真地追问了一句。
“是的。尤五说得很清楚,七月底以前。他又说,货色运过嘉兴,就是他的地段,他可以保险不出乱子。”
“嗯,嗯!”胡雪岩沉吟着,从两句简单的答语中,悟出许多道理。
“胡先生!”陈世龙又说,“小刀会的情形,我倒打听出来许多。”
“喔!”胡雪岩颇感意外,“你怎么打听到的?”他告诫过陈世龙,不许向尤五多问什么。真怕他多嘴多舌,向不相干的人去打听,这语言不谨慎的毛病,必须告诫他痛改。
陈世龙看出他的不满,急忙答道:“我是在茶店里听别的茶客闲谈,留心听来的。”
他听来的情形是如此:前几年上海附近,就有一股头裹红巾的暴民作乱,官府称之为“红头造反”,其中的头脑叫做刘丽川,本来是广东人,在上海做生意,结交官场,跟洋商亦颇有往来。最近因为洪秀全在金陵“建都”,彼此有了联络,刘丽川准备大干一番。上海的谣言甚多,有的说青浦的土匪头目周立春,已经为刘丽川所勾结,有的说,嘉定、太仓各地的情势都不稳,也有的说,夷场里的洋商都会支持刘丽川。
这些消息,虽说是谣言,对胡雪岩却极有用处。他现在有个新的顾虑,不知道尤五是不是也跟刘丽川有联络,这一点关系极重,他必得跟郁四去商量。
转述过了陈世龙的话,胡雪岩提出他的看法:“尤五给我们一个期限,说是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意思是不是到了八月里就会出事?”
“当然。到八月里就不敢保险了。”
“照此说来,小刀会刘丽川要干些什么,尤五是知道的,这样岂不是他也要‘造反’?”胡雪岩初次在郁四面前表现了忧虑的神色,“‘造反’两个字,不是好玩儿的!”
郁四想了好一会答道:“不会!照刘丽川的情形,他恐怕是‘洪门’。漕帮跟洪门,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再说,尤五上头还有老头子,在松江纳福,下面还有漕帮弟兄,散在各处,就算尤五自己想这样做,牵制太多,他也不敢冒失。不过江湖上讲究招呼打在先,刘丽川八月里或许要闹事,尤五是晓得的,说跟刘丽川在一起干,照我看,绝不会!”
这番分析,非常老到,胡雪岩心中的疑惧消失了,他很兴奋地说:“既然如此,我们的机会不可错过。郁四哥你想,如果小刀会一闹事,上海的交通或许会断,不过夷场绝不会受影响,那时候外路的丝运不到上海,洋商的生意还是要照做,丝价岂不是要大涨?”
“话是不错。”郁四沉吟着说,“倘或安然无事,我们这一宝押得就落空了。”
“也不能说落空,货色总在那里的。”
“你要做我们就做。”郁四很爽朗地说,“今天六月二十,还有四十天工夫,尽来得及!”
“郁四哥!”胡雪岩突然说道,“我又悟出一个道理。”
胡雪岩认为尤五既然是好朋友,当然会替他设想,如果尤五参与了刘丽川的密谋,则起事成败在未知之数,他的自身难保,当然不肯来管此闲事,甚至很痛快地说一句“路上不敢保险”,作为一种阻止的暗示。现在既然答应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当然是局外人,有绝不会卷入漩涡的把握。
这个看法,郁四完全同意,“换了我也是一样。”他说,“如果有那么样一件‘大事’在搅,老实说,朋友的什么闲事都顾不得管了。”
“再说,尤五也是懂得生意的,如果夷场有麻烦,丝方面洋庄或许会停顿,他也一定会告诉我。照这样看,我们尽可以放手去做。”
“对嘛!”郁四答道,“头寸调动归我负责,别样事情你来。”
于是又作了一番细节上的研究,决定尽量买丝,赶七月二十运到上海,赚了钱分三份派,胡、郁各一份,另外一份留着应酬该应酬的人,到时候再商量。
离开阿七那里,胡雪岩回到大经丝行,在陈世龙到上海的半个月之中,他已经把两爿号子都开了起来,丝行的“部照”是花钱顶来的,未便改名,仍叫“大经”,典了一所很像样的房子。前面是一座五开间的敞厅作店面,后面一大一小两个院子,大的那个作丝客人的客房,小的那个胡雪岩住,另外留下两间,供老张夫妇歇脚。
大经的档手,照陈世龙的建议,用了那个姓黄的,名黄仪,此人相当能干,因而老张做了“垂拱而治”的老板,有事虽在一起商量,胡雪岩却常听黄仪的话。
“胡先生,”等听完了胡雪岩的大量购丝的宣布,黄仪说道,“五荒六月,丝本来是杀价的时候,所以我们要买丝,不能透露风声,消息一传出去,丝价马上就哄了起来。”
“那么怎么办呢?”
“只有多派人到乡下,不声不响地去收。只不过多费点辰光。”
“就是为这点,事情一定要快。”胡雪岩又说,“销洋庄的货色,绝不可以搭浆,应该啥样子就是啥样子。这一来,我们自己先要花工夫整理过,打包、装船,一个月的工夫运到上海,日子已经很紧了。”
黄仪有些迟疑,照他的经验,如果红纸一贴,只要货色合格,有多少收多少,那丝价就一定会涨得很厉害,吃亏太大。因此,他提出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是由胡雪岩跟衙门里联络,设法催收通欠,税吏到门,不完不可,逼着有丝的人家非得卖去新丝纳官课不可。
“不好,不好!”胡雪岩大摇其头,“这个办法太毒辣,叫老百姓骂杀!那我在湖州就站不住脚了。而且,王大老爷的官声也要紧。”
“那就是第二个办法,”黄仪又说,“现在织造衙门不买丝,同行生意清淡,我们打听打听,哪个手里有存货,把他吃了进来。”
“这倒可以。不过货色是不是合于销洋庄,一定要弄清楚。”
于是大经丝行大忙而特忙了,一车一车的丝运进来,一封一封的银子付出去,另外又雇了好些“湖丝阿姐”来整理货色。人手不够,张家母女俩都来帮忙,每天要到三更过后才回家,有时就住在店里。
胡雪岩每天要到三处地方:县衙门、阿七家、阜康分号,所以一早出门,总要到晚才能回大经,然后发号施令,忙得跟阿珠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天气越来越热,事情越来越多,阿珠却丝毫不以为苦,唯一使她怏怏在心的是,找不到机会跟胡雪岩在一起。转眼二十天过去,快到七月初七,她早几天就下了决心,要在这个天上双星团圆的佳节,跟胡雪岩好好有番话说。
到了那一天,她做事特别起劲,老早就告诉“饭司务”,晚饭要迟开,原来开过晚饭,还有“夜作”,她已经跟那班“湖丝阿姐”说好了,赶一赶工,做完吃饭,可以早早回家。
吃过晚饭,天刚刚黑净,收拾一切该回家了。阿珠跟她娘说,家里太热,要在店里“乘风凉”。
这是托辞,她娘知道她的用意,不肯说破,只提醒她说:“一身的汗,不回家洗了澡再来?”
洗了澡再走回来,又是一身汗,“我就在这里洗了!”她说,“叫爱珍陪我在这里。”爱珍是她家用的一个使女。
等浴罢乘凉,一面望着迢迢银汉,一面在等胡雪岩。等到十点钟,爱珍都打盹了,来了个人,是陈世龙,他是五天之前,由胡雪岩派他到杭州去办事的。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到。”陈世龙说,“我不晓得你在这里,我把东西带来了。”
“什么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衣料、香粉、香榧、沙核桃糖、蔬菜。有胡先生叫我买的,有我自己买的。”
“你自己买的什么?”
“一把檀香扇。送你的。”
“你又去乱花钱!”阿珠埋怨他,“买一把细蒲扇我还用得着,买什么檀香扇?”这是违心之论,实际上她正想要这么一把扇子。
陈世龙觉得无趣,“那倒是我错了!”他怔怔地望着她。
阿珠心中歉然,但也不想再解释这件事,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饭倒不想吃。最好来碗冰凉的绿豆汤。”
“有红枣百合汤!”明明可以教爱珍去盛来,阿珠却亲自动手,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便又问:“要不要了?”
“我再吃,胡先生怕就没得吃了。”
“不要紧!他也吃不了多少的。”她把自己的一份,省下来给餍陈世龙的口腹。
第二碗红枣百合汤吃到一半,胡雪岩回来了,陈世龙慌忙站起来招呼。胡雪岩要跟他谈话,便顾不得阿珠,一坐下来就问杭州的情形。
“老刘有回信在这里!”陈世龙把刘庆生的信递了过去。
信上谈到代理湖州府、县两公库的事。胡雪岩在这里把公款都扯了来买丝了,而应解藩库的公款,催索甚急。派陈世龙专程到杭州给刘庆生送信,就是要他解决这个难题。刘庆生走了刘二的路子,转托藩衙门管库的书办,答应缓期到月底,必须解清。
“老刘说,日子过得很快,要请胡先生早点预备。一面他在杭州想办法,不过有没有把握,很难说。”
“他在杭州怎么样想办法呢?”
“他没有跟我说,不过我也有点晓得。”陈世龙说,“第一是到同行那里去商量,有湖州的汇款,最好划到阜康来开票子。”
“啊!”胡雪岩矍然一惊,“这就是他冒失了。杭州开出票子,在这里要照兑,这个办法要先告诉我,不然岂不是‘打回票’了?”
“老刘现在还在进行,等有了眉目,自然会写信来的。”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另外,他跟信和在商量,到时候这里没有款子去,请信和先垫一笔。”
“那么你晓不晓得信和张胖子怎么说法呢?”
“听说信和自己的头寸也很紧。”
胡雪岩默然,心里在盘算着,月底的限期,绝不可能再缓。如果说小刀会真的闹事,“江南大营”一方面少了上海附近的饷源;另一方面又要派兵剿办,那时候来催浙江的“饷”,一定急如星火。倘或无以应付,藩司报抚台,抚台奏朝廷,追究责任,王有龄的干系甚重。
“月底以前,一定要想办法解清。”胡雪岩说,“世龙,你替我写封信。”
信仍旧是写给刘庆生的,关照他预先在同行之中接头短期的借款,以八月底为期,能借好多少,立刻写信来,不足之数在湖州另想办法。至于由杭州阜康出票,湖州阜康照兑的汇划,暂时不必进行,等全部款子筹划妥当了再说。
“胡先生,”陈世龙捏着笔说,“有句话,我好不好问?”
“你问,不要紧。”
“我要请问胡先生,八月底到期的款子,是不是等在上海卖掉了丝来还?”
“不错。”胡雪岩答道,“如果一时卖不掉,我还有个办法,在上海先做押款。当然,最好不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走,让人家看出我们的实力不足,以后再要变把戏就难了。”
陈世龙对这句话,大有领悟,“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巧妙就在如何不拆穿把戏上面。
一面想,一面写信。写完又谈丝生意,现在到了快起运的时候了。胡雪岩的意思,仍旧要陈世龙押运。
陈世龙一诺无辞。接下来便谈水运的细节,一直谈到货色到上海进堆栈,然后又研究在上海是不是要设号子,话越来越多,谈到深宵,兴犹未已。
这一来便冷落了阿珠。她先还能耐心等待,但对胡雪岩那种视如不见的态度,反感越来越浓,几次想站起身走,无奈那张藤椅像有个钩子,紧紧钩住了她的衣服。心里不断在想:等一下非好好数落他几句不可。
到钟打一点,胡雪岩伸个懒腰说:“有话明天再说吧!我实在困了。”
“我明天一早就来。”陈世龙说,“杭州买的东西都还在船上。”
“不要紧,不要紧。你也好好歇一歇,明天下午来好了。”说到这里他才发现阿珠,不由得诧异:“咦,你还在这里?”
阿珠真想回他一句:你到此刻才知道?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不早了!世龙正好送你回去。”
这一下,她可真的忍不住了。等了半天,等到“送回去”这句话,难道自己在这里枯守着,就为等陈世龙来送?她恨他一点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因而扭头就走,跌跌冲冲地,真叫“一怒而去”!
胡雪岩和陈世龙都是一愣,也都是立刻发觉了她的异样,不约而同地赶了上去。
“阿珠,阿珠!”
“张小姐!”
两个人都在喊,阿珠把脚停下来了。胡雪岩很机警,只对陈世龙说:“你自己走好了。”
“好!”陈世龙装得若无其事地跟阿珠道别,“张小姐,明朝会!”
她不能不理,也答一声:“明朝会!”然后仍旧回到原来那张藤椅上坐下。
“天气太热!”胡雪岩跟过去,赔着笑说,“最好弄点清心去火的东西来吃。”
她以为他一定会问: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那一来就好接着他的话发牢骚。不想是这么一句话,一时倒叫人发不出脾气,只好不理他,作为报复。
“喔,有红枣百合汤,好极了!”胡雪岩指着陈世龙吃剩下的那只碗说,“好不好给我也盛一碗来?味道大概不错。”
有心答他一句:吃完了!又怕这一来,真的变成反目,结果还是去盛了来,送到胡雪岩手里,但心里却越发委屈,眼眶一热,流了两滴眼泪。
“这为啥?”胡雪岩不能再装糊涂,“好端端地哭!如果是哪个得罪了你,尽管说,我想也没有哪个敢得罪你。”
话是说得好听,却只是口惠,实际上他不知存着什么心思,跟他怄气无用,还是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你晓不晓得,我特为在这里等你?”她拭干了眼泪问。
“啊呀!”胡雪岩故意装得大惊小怪的,敲敲自己的额角,“我实在忙得头都昏了,居然会没有想到你在这里是等我。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便拉过她的手来,揉着、搓着,使得阿珠啼笑皆非,弄不清自己的感觉是爱还是恨。
最为难的还是一腔幽怨,无从细诉。她一直在想,以他的机警而善于揣摩人情,一定会知道她的心事,然则一直没有表示,无非故意装糊涂。但有时也会自我譬解,归因于他太忙,没有工夫来想这些。此刻既然要正正经经来谈,首先就得弄清楚,他到底真的是忙,想不到,还是想过了,有别样的打算?
就是这一点,也很难有恰当的说法,她一个人偏着头,只想心事,把胡雪岩的那些不相干的闲话,都当做耳边风。
“咦!”胡雪岩推推她问道,“你是哑巴,还是聋子?”
“我不哑不聋,只懒得说。要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语气平静,话风却颇为严重,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他原有些装糊涂,最近更有了别样心思,所以越发小心,只这样问道:“什么事?这样子为难!”
“难的是我自己说不出口。”
这句话答得很好,虽说含蓄,其实跟说明了一样,胡雪岩不能装糊涂了,“喔,原来如此。说实话,你是说不出口,我是忙不过来。”他说,“你当我没有想过?我想过十七八遍了,我托张胖子跟你娘说的话,绝对算数。不过要有工夫来办。现在这样子,你自己看见、听见的。我没有想到,这一趟到湖州来,会结交郁四这个朋友,做洋庄,开阜康分号,都是预先不曾打算到的。你刚才听见的,我杭州的头寸这么紧,等着我去料理,都抽不出空来。”
就这一番话,阿珠像吃了一服消痰化气的汤头,“你看你,”她不由得有了笑容,“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咭咭呱呱一大套。没有人说得过你。”
“我不说又不好,说了又不好!真正难伺候。好了,好了,我们谈点别的。”
所谈的自然也不脱大经丝行这个范围。阿珠最注意的是胡雪岩的行踪,话风中隐约表示,她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胡雪岩说天气太热,一动不如一静,同时老张是一定要去的,她该留在湖州,帮着她娘照料丝行。这是极有道理的话,阿珠不作声了。
“你看,”他忽然问道,“陈世龙这个人怎么样呢?”
是哪方面怎么样呢?阿珠心里想替陈世龙说几句好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笼统地答道,“蛮能干的!”
“我是说他做人,你看是老实一路呢?还是浮滑一路呢?”
老实就是无用,浮滑就是靠不住。阿珠觉得他的话,根本不能回答,便摇摇头说:“都不是!”
“不老实,也不浮滑,普普通通。是不是呢?”
“普普通通”也不是句好话,她不愿委屈陈世龙,又答了个:“不是!”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么你说,陈世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