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倒是欣赏她这样爽朗的性情,但郁四的禁脔,唯有收摄心神,视如不见。转念想到小和尚,既然话已说明,便无须有所顾忌。此刻正在用人之际,应该谈定了,马上拿他来派用场。
于是他说:“郁四哥,此刻能不能跟小和尚见个面?”
“怎么不能?”郁四站起身说,“走!”
两个人又到了沂园。郁四派人把小和尚去找了来,招呼过后,他问:“四叔寻我有话说?”
郁四先不答他的话,只问:“你的赌,戒得掉戒不掉?”
小和尚一愣,笑着说道:“四叔要我戒赌?”
“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子天天滥赌,哪一天才得出头?”郁四又说,“靠赌吃饭没出息,你晓不晓得?”
小和尚不答,只看看胡雪岩,仿佛已知道郁四的意思了。
于是郁四又问:“你想不想出去闯闯码头呢?”
一听这话,小和尚显得很注意,而眼中看得出来,是憧憬大地方热闹,就像小孩听说能跟大人去看戏的那种神色。
“胡老板想带你到杭州去。”郁四说道,“我已经答应胡老板了,要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四叔已经答应了,我不愿意也要办得到呀!”
“小鬼!”郁四笑着骂道,“我不见你这个空头人情。你自己说一句,到底愿意不愿意呢?胡老板的脾气,不喜欢人家勉强。”
“愿意!”小和尚很清楚地表示,同时向胡雪岩点点头。
“那好了。你现在就跟胡老板去办事,胡老板的事就是我的事。”
有这句话交代,什么都在里头了。胡雪岩辞别郁四,找了个清静酒店,先要了解了解小和尚的一切。
小和尚名叫陈世龙,孑然一身,身无恒业,学过刻字店的生意,因为没有终日伏案的耐性,所以半途而废。
“这样说,你认得字?”
“认得几个。”小和尚--陈世龙说,“‘百家姓’最熟。”
“你说话倒有趣。”胡雪岩答道,“会不会打算盘?”
“会。不过不大精。我在牙行帮过忙。”
“牙行”是最难做的一种生意,就凭手里一把秤,要把不相识的买卖双方,撮合成交易,赚取佣金。陈世龙在牙行帮过忙,可知能干,胡雪岩越发中意了。
“听说你喜欢赌,是不是?”
“赚两个外快用。”陈世龙说,“世界上好玩的花样多得很,不一定要赌。”
“说得对!你这算是想通了。你去过上海没有?”
“没有。”
“你去过上海就知道了。光是见见世面就很好玩,世界上的事,没有一样不好玩,只看你怎么样想。譬如说,我想跟你交朋友,交到了,心里很舒服,不就很好玩吗?”
这话是陈世龙从未听过的,有些不懂,却似乎又有些领悟,所以只是看着他发愣。
“世龙,我再问你一句话--”
看他不说下去了,陈世龙不由得奇怪,刚喊得一声:“胡老板--”胡雪岩打断了他的话。
“你叫我胡先生。”
这就有点收他做学生的味道在内,陈世龙对他很服帖,便改口说道:“胡先生,你要问我句什么话?”
“我这句话,如果问得不对,你不要摆在心上,也不必跟人说起。我问你,阿七到底对你有意思没有?”
“这我哪里晓得。”
“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不出来。我只晓得我自己,郁四叔疑心病重,我哪里会对阿七动什么脑筋?”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赌输了跟她伸伸手是有的,别的没有。”
胡雪岩用他,别的都不在乎,唯一顾虑的就是他跟阿七的关系,这一点非弄得清清楚楚不可,因而又向下追问:“你动不动歪脑筋是一回事,动不动心又是一回事。你说,你心里喜欢不喜欢阿七?”陈世龙到底资格还嫩,不免受窘,犹豫了一会答道:“男人总是男人嘛!”
这句话就很明白了,胡雪岩对他的答复很满意,因为他说了实话。不过,接下来的却是告诫。
“你也怨不得你四叔疑心病重。有道是‘麻布筋多,光棍心多’,你年轻力壮,跟阿七又是从小就认识的,常来常往,人家自然要说闲话。”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你郁四叔少不得阿七,你就做得格外漂亮些。”
“怎么做法?”
“从此不跟阿七见面。”
“这做得到。我答应胡先生。”陈世龙放出很豁达的神态,扬着脸说,“天下漂亮女人多的是!”
“这话说得好!”胡雪岩心想得要试一试他,从身上取出来五十两一张银票,“这点钱,你先拿去用。”
陈世龙迟疑了一下,接过银票道了谢。
“再有件事,你替我去办一办,我在沂园等你回话。”
他说了老张的地方,要陈世龙去看搬了家没有,搬在何处。陈世龙答应着走了,胡雪岩也重新回到沂园,把他们谈话的情形略略说了些给郁四听。
很快地,陈世龙有了回话,说老张正在搬家,也说了新址所在,然后问道:“胡先生,今天还有什么事交代我做?”
“没有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明天早晨,我在碧浪春吃茶。”
“那么明天一早,我到碧浪春去碰头。”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才跟郁四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你要他戒赌,他自己也跟我说,不一定要赌。”胡雪岩说,“喜欢赌的人,有钱在身上,手就会痒。你倒不妨派人去打听一下看。”
“不错!倒要看看这个小鬼,是不是口不应心?”
于是郁四找了个人来,秘密叮嘱了几句,去打听陈世龙的影踪,约定明天上午回话。
当夜郁四请了两个南浔镇上的朋友跟胡雪岩见面。这两个人都懂洋文,跟外国商人打过交道,谈起销洋庄的丝生意,认为应以慎重为是,因为上海有“小刀会”闹事,市面不太平静。将来夷场上会不会波及,尚不可知,最好看看风色再说。
席间胡雪岩不多开口,只是静静听着。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到碧浪春,陈世龙已经等在那里了。胡雪岩心想,他光棍一条,有了五十两银子在身上,如果不是送在赌场里,一定会买两身好衣服,新鞋新帽,打扮得十分光鲜,而此刻看他,依旧是昨天那一身衣服,心里便嘀咕:只怕靠不住,口不应心了!
不过他口中不作声,只叫他到老张新搬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曾搬定。
接着郁四也到了,依旧在当门的“马头桌子”上一坐,同时把胡雪岩请了来,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下,少不得又有一阵忙乱,等清静下来,才见郁四昨天派去访查陈世龙行动的那个人,悄悄走了过来。
“小和尚真难得!”他根本不知道胡雪岩给了陈世龙一笔钱,而陈世龙应诺戒赌的情形,所以一开口就这样说,“居然不出手。”
郁四跟胡雪岩对看了一眼,彼此会意,虽然不曾出手,赌场还是去了。“他昨天身上的钱很多,不晓得什么道理,看了半天,不曾下注,后来就走了。”
“是不是到别家赌场去了?”郁四问。
“没有,”那人答道,“后来跟几个小弟兄去听书。听完书吃酒,吃到半夜才散,睡在家里的。”
“好!”郁四点点头,“辛苦你!你不必跟小和尚说起。”
“晓得了。”
等他一走,胡雪岩便笑道:“我没有料中。看起来他倒是说话算话。”
“还好。”郁四也表示满意,“没有坍我的台。”
“郁四哥,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胡雪岩说,“销洋庄的生意,还是可以做,大家怕小刀会闹事,不敢做,我们偏偏要做,这就与众不同,变成独门生意了。”
“!”郁四想了想,不断颔首,“你的想法,总比别人来得深一层。你再说下去看。”
“凡事就是起头难,有人领头,大家就跟着来了。做洋庄的那些人,生意不动,就得吃老本,心里何尝不想做?只是胆子小,不敢动,现在我们想个风险不大的办法出来,让大家跟着我们走。”胡雪岩问道,“郁四哥,那时候,你想一想,我们在这一行之中,是什么地位?”
“对!”郁四拍案激赏,“人家根深蒂固多少年,我们只要一上手就是头儿、脑儿!这种好事情,天下哪里去找?”
“我就是这个意思。‘胆大做王’!再说,别人看来危险,照我看,风险不大。第一,夷场上,人家外国人要保护他自己的人,有大兵船停在黄浦江,小刀会也要看看风色,小刀子到底比不得洋枪洋炮。”
“这话也不错。”郁四看看四周,凑过头去低声说道,“我现在还不大清楚上海的情形,不过照我想,小刀会里,一定有尤老五的弟兄,不妨打听打听看。”
“我正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也低声答道,“我们也不是跟小刀会走到一条线上,他们造反,我们是安分老百姓,打听消息,就是要避开他们,省得走到一条线上。”
郁四深深点头:“他们闹事,我们不动;他们不动,我们抢空当把货色运到上海去。”
“郁四哥,”胡雪岩笑道,“不是我恭维你,你这两句话,真正是在刀口上。”
“好了!”郁四抬起头来,从容说道,“回头我们到阿七那里细谈。”接着便谈到陈世龙。胡雪岩的意思,看他年轻聪明,口齿伶俐,打算让他去学洋文,因为将来销洋庄,须直接跟洋人交往,如果没有一个亲信的人做“通事”,请教他人传译,也许在语言隔阂之中,为人从中做了手脚,自己还像蒙在鼓里似的,丝毫不知,这关系太重大了。
“这个主意很好。”郁四说道,“不过学洋文要精通,不是一年半载的事,眼前得先寻一个人。”
“我也是这么想。这个人,第一,要靠得住;第二,要有本事;第三,脾气要好。就叫世龙跟他学。不晓得郁四哥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当然有。还不止一个。”
“好极了。”胡雪岩很高兴地说,“那就请来谈谈。”
“我托人去约。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碰头好了。”
这天晚上,胡雪岩在老张的新居吃饭,座间还有陈世龙。
陈世龙跟老张也认识。平常“老张、老张”叫惯的,但这时不能不改改口,他是极机警的人,两次到张家,把胡雪岩和老张的关系,看出了一半。等看到了阿珠对胡雪岩,在眉梢眼角,无时不是关切的样子,更料中了十之八九。既然自己叫他为“胡先生”,对老张就不能不客气些,改口叫他“张老板”,阿珠的娘便成了“张太太”,而阿珠是“张小姐”。
阿珠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小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因而对陈世龙也便另眼相看了。
“世龙!”阿珠的娘--张太太则是看在胡雪岩的份上,而且也希望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能帮丈夫的忙,所以加意笼络,“都是一家人,你不必客气。我这里就当你自己家里一样,你每天来吃饭,有啥衣服换洗,你也拿了来,千万不要见外。”
“是啊!”胡雪岩也说,“这不是客气话。”
“我懂,我懂。”陈世龙连连点头,“我要客气,做事就不方便了。”
于是一面吃,一面谈生意。有陈世龙在座,事情就顺利了,因为老张所讲的情形,他差不多都知道,可以为胡雪岩作补充,像老张所说的那两个懂丝行生意的朋友,陈世龙就指出姓黄的那个比姓王的好,后者曾有欺骗东家,侵吞货款的劣迹,是老张所不知道的。
“世龙!”胡雪岩对在湖州的一切安排,大致都已作了决定,“明天我们就动手,把阜康分号和丝行开起来。到事情差不多了,你要替我跑一趟松江。”
“松江?”陈世龙颇感意外,“我还没有去过。”
“没有去过不要紧,去闯一闯。”胡雪岩一件事没有谈定规,又谈第二件,“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学洋文?”
陈世龙更觉意外,“胡先生,”他嗫嚅着说,“我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自然是要你做‘丝通事’。”阿珠接口说道。
“连她都懂了!”胡雪岩又对陈世龙说,“将来我不止于丝生意,还有别样生意也想销洋庄。你想,没有一个懂洋文的人,怎么行?”
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根据他这一句话,立刻就能为自己的将来,画出许多景象,不管丝生意还是别样生意,在上海必是他“坐庄”,凡跟洋人打交道,都是自己一手主持。南浔的那些“丝通事”,他也知道,一个个坐收佣金,附带做些洋货生意,无不大发其财。起居饮食的阔绰,自然不在话下,最令人羡慕的是,有许多新奇精巧的洋货可用。如果自己懂了洋文,当然也有那样的一天。
转念到此,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胡先生叫我学洋文,我就学。我一定要把它学好!”
“有志气!”胡雪岩把大拇指一翘,很高兴地说,“学一样东西就要这样子,不学拉倒,要学就要精。世龙,你跟我跟长了就知道了,我不喜欢‘三脚猫’的人。”
一知半解叫做“三脚猫”,年轻好胜的人最讨厌这句话,所以陈世龙立刻答道:“胡先生放心,我不会做‘三脚猫’。”
“我想你也不会。”胡雪岩又说,“我再问你一句话,松江有个尤五,你知道不知道?”
漕帮里的大亨,陈世龙如何不知道?不过照规矩,在这方面他不能跟“空子”多说,即使“胡先生”这个“空子”比“门槛里”的还要“落门落槛”也不行,所以他只点点头作为答复。
胡雪岩却不管这些,率直问道:“你跟他的辈分怎么排?应该叫他爷叔?”
“是的。”
“尤五管我叫‘小爷叔’。”胡雪岩有意在陈世龙面前炫耀一番,好教这个小伙子服帖,“为什么呢?因为他老头子看得起我,尤五敬重他老头子,所以也敬重我。他本人跟我的交情,也就像你郁四叔跟我的交情一样。你说松江没有去过,不要紧,有我的信,你尽管去,没有人敢拿你当‘洋盘’。”
“我晓得,我晓得。”陈世龙一叠连声地说,显得异常兴奋。他也真没有想到,胡雪岩这样一个“空子”,有这么大的来头!顿时眼中看出来的“胡先生”,便如丈六金身的四大金刚一般高大了。
“现在我再告诉你,你到了松江,先到一家通裕米行去寻他们的老板,寻到了,他自会带你去见尤五。你把我的信当面交给他,千万记住,要当面交给他本人,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很显然的这是封极机密的信,陈世龙深深点着头问:“要不要等回信?”
“当然要。回信也是紧要的,千万不能失落。”胡雪岩又说,“或许他不会写回信,只是带回来口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记住,说什么你记住什么,不要多问!”
“也不要跟旁人说。”陈世龙这样接了一句。
“对!”胡雪岩放心了,“你懂我的道理了。”
陈世龙这里倒交代清楚了,但写这封信却成了难题,胡雪岩的文墨不甚高明,而这封信又要写得含蓄,表面没有破绽,暗中看得明白,他没有这一份本事,只好去请教郁四。
郁四是衙门里的人,对于“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话,特持警惕,认为这样的事不宜在信中明言,万一中途失落了这封信,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你我都无所谓,说句老实话,上上下下都是人,总可以洗刷干净。”郁四很诚恳地说,“不过,你无论如何也要替王大老爷想想,事情弄到他头上,就很讨厌了!”
这个警告,胡雪岩十分重视,翻然变计,决定让陈世龙当面跟尤五去谈。
“是这样的,”他第二天悄悄对陈世龙说,“我们的丝要运上海,销洋庄,只怕小刀会闹事,碰得不巧,恰恰把货色陷在里面。尤五说不定知道小刀会的内情,我就是想请教他一条避凶趋吉的路子。你懂了吧?”
“懂了!”
“那么,你倒想想看,你该怎么跟他说?”
陈世龙思索了一会答道:“我想这样子跟他说:‘尤五叔,胡先生和我郁四叔,叫我问候你,请老太爷的安。胡先生有几船丝想运上来,怕路上不平静,特地叫我请示你老人家,路上有没有危险?运不运,只听你老人家一句话。’”
胡雪岩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就是这样子说。”
“不过胡先生,你总要给我一封引见的信,不然,人家晓得我是老几?”
“那当然!不但有信,还有水礼让你带去。”
名为“水礼”,所费不赀,因为数量来得多,光是出名的“诸老大”的麻酥糖就是两大篓,另外吃的、穿的、用的,凡是湖州的名产,几乎一样不漏,装了一船,直放松江。
“这张单子上是送尤五本人的;这张是送他们老太爷的;这张送通裕的朋友。还有这一张上的,你跟尤五说,请他派人带你去。”
接过那张单子来看,上面写着“梅家巷畹香”五字,陈世龙便笑了。
“你不要笑!”胡雪岩说,“不是我的相好!你也不必问是哪个的。见了她的面,你只问她一句话,愿意不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算了。愿意,你原船带了她来。喏!一百两银子,说是我送她的。”
“好!我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