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姑听说徐延翰被法办,到其丈夫和父亲的坟前烧了纸,告祭天灵之后,跟着刘录勋一块儿进了京。
除吴日功外,其他四十四名证人坐着官派的公车,衣锦还乡,回乡之时,平阳县百姓鸣炮夹道相迎。
吴日功被特赐举人出身,进京赶考去了。他死去的弟弟,因其为父上告而亡,取其孝心,追赐秀才。乾隆赐匾“忠孝之家”,着人送到平阳县吴荣烈的家中。吴荣烈接到乾隆赐匾,感慨万千,神情激奋,抚摸大匾好久之后,向北长跪,大声喊道:“皇上圣明,苍天有眼啊!”
皇上圣明,未必对任何人都圣明,苍天有眼,也未必处处都看得到!
窦光鼐披枷戴锁,刚走到本省嘉兴府,便接到军机处的故牒:“已派闵鹗元前往浙江重审。窦光鼐不再交刑部议处,着其暂缓行程,与姜晟一同原地听命。沿途驿站仍以二品供奉。”这样的安排,很像是要让窦光鼐官复原职,重返浙江的意思。但窦光鼐等了一个多月,浙江亏空案中所涉人物都已审定处置,却独独没有他的半点消息。
当年十一月初一,窦光鼐与姜晟闲来无事,在嘉兴府驿馆下棋消遣。连下了三盘,窦光鼐连连落败,他一推棋盘道:“不下了,下棋如用兵,兵者,诡道也。我肚子里没你那么多弯弯绕,自然下不过你!”
姜晟笑道:“窦大人过谦了。您肚中若没有一点玄机,怎能在浙江掀起恁大的风浪?就是阿桂这条巨舟,也被您打翻了。下官实在佩服!”
正说话间,有驿卒匆匆跑进来道:“军机处和珅大人奉旨前来,请窦大人到门前听宣!”
“啊,总算来了!”窦光鼐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几乎喘不过气来。和珅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旨意呢?虽然窦光鼐早从邸报上看到浙江一案的处理情况,却仍然对自己的前途难料祸福。
更衣、设香案之后,窦光鼐命人开中门将和珅迎接进来。和珅面南背北高声宣道:“着窦光鼐接旨。”
窦光鼐跪地俯首道:“臣窦光鼐恭聆圣谕!”
乾隆的谕旨在前头说了几句窦光鼐实心任事、忠心事主之类的套话,又提及此案窦光鼐功不可没。紧接着话锋一转,说窦光鼐参劾黄梅有三条不属实,所参浙江亏空案,也有些过于危言耸听,证据不足;又说窦光鼐在浙江举动乖张,行事无矩,先有纷呶谩骂、监拘县官之行,后在公堂咆哮,竟有断指之事。“此等行为,实属骇举,朕闻所未闻,殊失大臣之体,咎实难辞。”最后又说,窦光鼐多次表示“不要性命,不要做官”,言辞过激,狂妄之极。
“若无此等情节,朕必将伊仍以侍郎补用,且要颁旨嘉奖。今令窦光鼐署光禄寺卿,钦此!”光禄寺卿是从三品官,比窦光鼐原职降了一品半,负责管理典礼祭祀宴席供应之政令,是远离权力中心,亦是远离是非之地的官职。乾隆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把你窦光鼐搁到这个地方,你就是再想惹事也没机会了!
窦光鼐听完最后一句,全身僵硬,喉头发紧,过了半天才缓缓道:“老臣敬谢皇上圣恩!”
和珅道:“窦光鼐先别忙起来,圣上还有话问。圣上问你:朕之安排,你有无屈抑?”
“仰蒙皇上圣明睿智,方有今日,臣感激私忱沦于骨髓,岂能有丝毫屈抑之处?”
“圣上言:‘朕知你必言不由衷,心怀委屈愤懑。准你将存疑之问明白呈奏,朕不加汝罪!此时若不直言,恐时过境迁,日后再无机会。’”
窦光鼐道:“臣窦光鼐泣血上奏,臣有三事不明:其一,参劾贪官污吏,若必须款款落实,稍有出入便加之以罪,今后何人还敢检举揭发?恐日后明哲保身,不顾国家百姓疾苦者多矣!其二,臣在浙江,四面临敌,处处受困,处非常之地,遇非常之事,逢非常之时,若无非常之举,又怎能取得证据,如何能告倒浙江遍省贪吏,以至有今日之结果?其三,臣是山东人,气质粗率,秉性质拙,不善言语。过去亦常有过激言语,以致不容于人,然句句出自忠心,字字皆为百姓,即便说出‘不要做官,不要性命’的话,也是为大清天下而愿舍官弃命,臣一腔血诚,愿拼死报国,又有何大错?”
窦光鼐说罢,已经是泪流满面,双手紧紧摁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颤抖。
和珅将窦光鼐搀起,叹口气道:“老哥委屈啦!”说罢,拉着窦光鼐的手向后院走去,“乾隆四十七年的时候,我在这个驿馆待过,好像后边有一片梧桐林子吧,正是叶黄的时候,咱们到那里一边赏叶一边谈谈心。”
后边的梧桐林子大得很,正是秋末初冬时分,黄灿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像一大片金色的落霞飘落在此。
二人看了一会儿景色,和珅道:“窦大人,您方才说的话我都会向皇上转奏的。但‘泣血’二字,实不能代奏,这样反而会激怒皇上,对你不利。我说窦大人啊,论起学问,我自愧不如,比您差远了;论才干,我也不敢自夸。但论起为官之道,我不怕您说我少不更事,好为人师,不自量力。和某是真心实意想送您两句话。”
“和大人请讲,窦某洗耳恭听。”
“为官,要四平八稳,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亦步亦趋;做事,要不致碍大体,不蔓延亦不疏漏,不失温良恭俭,不失命官体统,不破官场规则。按着这两句话去做,就算是最后做不成事,办不了差,也觉不会遭致攻讦,受到排挤。再依您的学问与才干,必是升迁有日,穿仙鹤补服,入军机,赏大学士,这些都指日可待。”
窦光鼐一笑道:“多谢和大人肺腑之言!不过,我若能如此为官做事,亦不是我窦元调了!和大人,我也想明白了,皇上用人,要用之如肱股,使之如臂指,方能得以重用!而我窦光鼐只能算是圣上身边一条虽忠心但又不怎么听话的走狗而已。兔死狗烹,在所难免!”
一阵略带微寒的劲风袭来,落英缤纷,枯叶飞舞,如群蝶翔飞一般。万木凋零,百花凋谢,窦光鼐的身影在萧瑟的秋风中愈显单薄,惨淡日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