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光鼐的密折如惊雷一般,把军机处的各位军机大臣给炸愣了。乾隆已经通过内阁发明旨将浙江亏空案定了性,这窦光鼐竟要翻皇上的案!窦光鼐已经革职罢任,他又是怎么将密折用六百里递出来的?此人好大的手腕!
和珅不敢怠慢,急忙亲自将折子送到养心殿。乾隆看了窦光鼐的密折也愣了,呆了半晌才道:“难道是朕错了?”
和珅还是头一回听到乾隆说自己错了,一向善揣圣心的他,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马进喜,你将庆桂、福长安、董诰都传进来,同朕一起商量浙江的亏空案。和珅,你先看看窦光鼐的折子。”
不到半个时辰,三位军机大臣都进来请安。乾隆摆摆手道:“免了这些礼吧!这是窦光鼐的折子,和珅,你念给他们听。听完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有什么想法尽管奏上,不许明哲保身,敷衍了事。”
和珅将窦光鼐的折子念完,福长安小心翼翼地说:“圣上,既然随折附有证据若干,看来窦光鼐所奏并非虚言。”
庆桂道:“那也未必,如果这些证据都是伪造的呢?”
和珅道:“窦光鼐重名声甚于性命,且为官四十余载,向来耿直忠心,从未有欺心之事,是个明白做事的人,怎会做此欺君之举?”
董诰沉吟道:“难道不会是窦光鼐手下的人,为讨好上司而做的伪证?窦光鼐本人可能并不知道。”
和珅嘲讽道:“窦光鼐奔波两千里亲自取证,拘乡绅、聚乡民、羁押县官、公堂断指,怎么竟会被下属所欺,取到伪证?董老弟,这个玩笑可开得太不恰当了吧。”
董诰脸一红,不敢再言。乾隆道:“这里共有二十二张票据,叫户部主事萨彬图带些精明干吏到军机处来,同你们一起严格审查。对了,再从热河传几个县令过来,也让他们看看有无伪造之嫌。如果证据确凿,并无捏造,朕将再派钦差去浙江查案。一定要将浙江亏空之案查个泾渭分明,水落石出。朕倒想知道一下,浙江之水有多深,有多浑!前有福崧、盛住,后有曹文植、伊龄阿,还有堂堂的军机首领大臣、太子太保、大学士阿桂,如何就无一例外全都被淹了进去?!”
因乾隆已经发了明旨定案,奖赏了阿桂,平调了福崧,狠狠地训斥了窦光鼐,到最后竟将窦光鼐拿下大狱,和珅本来担心乾隆顾及自己的颜面、朝廷的威严而不愿翻案。此时听了乾隆一番表白,心中一宽,跪倒在地叩头道:“主子洞鉴万里,明察秋毫,善纳臣谏,真乃盛世明君。”
只用了半天时间,军机处大臣会同户部官员及热河的两名知县将窦光鼐所附之票据全部验看完毕,再经乾隆亲自认定,结论是:“催帖”是用来向农民催征田赋的,难以佐证黄梅贪污,不须作弊,亦无用处;飞头、谷领尚在虚实之间,不能确实;但田单加盖官印,且公然写着按亩收捐钱五十文,这是绝对不会有假的证据;还有借票、印票、收帖都盖有“贻谷堂”的私章,实难作假。窦光鼐在其密折中还称,他手里仍握有这样的证据近万张,还有四十四名人证。仓促之间就是造假也造不出这么多的假证;人证则皆为平阳县举子、乡绅、故宦,并非钱能买通之辈。而且,窦光鼐一介清官,哪里又拿得出恁多钱来?
乾隆随即下明旨:今黄梅借弥补而勒捐,既勒捐却仍不弥补,以百姓之脂膏,肥其私壑,婪索不下二十余万,似此贪官而不严加惩治,俾得漏网吞舟,不肖之徒,争相效尤,于吏治将大有干系。
窦光鼐若有贿买招告,刑逼取证等情弊,一经质询得实,其获罪更重,不合常情!今观其呈出各纸,事出有因,窦光鼐浙江所为悖狂之事,尚可理解。又有原告四十四名与伊到杭,愿与黄梅对质。若朕仍唯阿桂、曹文植、伊龄阿等人之言是听,而置此疑案而不明白办理,不但不足以服窦光鼐之心,将何以服天下舆论?
此事干系重大,不可不彻底根究,以服众惩贪。着江苏巡抚闵鹗元为第三任查办浙江亏空案的钦差,即日起程,去杭州重审此案。
一个案子,接连派了三任钦差去查,这在清史上还是绝无仅有的。闵鹗元正在京中述职,接了圣旨,不敢怠慢,第二日一大早便奉旨南下。这一回乾隆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浙江亏空案搞得明明白白,谕令阿桂等人一概不得干预此案。而李大鼎、王义录等人所带来的证人、证据,则确实无疑,不容辩驳。黄梅拒不到案,范思敬称病不起。闵鹗元断案没了阻力,在杭州顺水顺风,仅用三天时间,便将平阳县黄梅案审结清楚,具折上报。
不过,五天后乾隆在养心殿看到两份从浙江送来的折子。一份是闵鹗元汇报浙江平阳县案情的折子,另一份则是阿桂的谢罪折子。
阿桂写这份折子是花了极大心思的,与盛住一起在书房推敲字句,反复琢磨,细揣圣意。这篇言辞恳切,字字含泪的谢罪折子,果然将乾隆打动了。阿桂年已七十,比乾隆小七岁,他于乾隆三年中了举人之后,便以父荫授大理寺丞,开始与乾隆君臣之交,一晃便是近五十年。这五十年来,阿桂西征准噶尔,平乱霍集占、乌什回、缅甸、大小金川;又亲赴河工,治理河南、安徽、湖北、浙江等地河务,可谓鞠躬尽瘁,而阿桂总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决疑定计,瞻言百里,从无半点怨言,只有赤胆忠心。乾隆对阿桂,论私情,论公谊,都是极厚的。所以任和珅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屈居于阿桂之下,私毫不能离间乾隆与阿桂之间的情谊。看了阿桂的谢罪折子,乾隆心绪不宁,犹豫不决。如今仅因为平阳一件小案子,就要将阿桂革职拿问,他实在不忍,反反复复想了很长时间,依旧下不了决心。于是命人将和珅召进来,商量道:“我看平阳县的案子,诚如阿桂所说,与浙江亏空案是两个案子。应当分别而论!阿桂查亏空案,并无过失;而平阳案不过是一县之事,与之无多大关系。所以要分别处置才好。但朕又恐这样做浙江人心不服,眼看秋闱在即,浙省士子云集杭州,如果这些人借此事群起哄闹,攻讦朝廷钦差,激起更大变故,更是无法收场。”
和珅最怕的就是乾隆犹豫不决,偏袒阿桂,如今果然被他料中了。阿桂眼看就要倒霉完蛋,和珅岂能让这大好机会白白错过?急忙跪下道:“奴才认为,平阳县一案,本起因于黄梅借弥补亏空而中饱私囊。阿桂等人在从前查办亏空案时,就应当将这些情弊详加访查,切实跟究,才能惩贪服众。他怎么能说平阳县黄梅勒民贪污之事却在浙江亏空案之外呢?阿桂这个说法,奴才不敢苟同。”
乾隆想了想道:“浙江亏空一案,阿桂是尽了全力的。即使是平阳县之事,处置失当,也是受下属所蒙骗,阿桂实在不应当为此等劣员而代人受过!这几天有不少言官上折子,说阿桂身为钦差,袒护墨吏,作践清官,对阿桂不能不严加查办,且曹文植、伊龄阿等人也难逃干系。岂不是墙倒众人推,一派胡言!”
和珅此时已经看透了乾隆的心思:乾隆此时的想法是反反复复,忽正忽邪,始终理不出他自己满意的头绪。虽然口中一再为阿桂说情,其实身为皇上,手握重权,又何必做此之举,又是向何人说情?分明是暗示和珅来辩驳他,若是驳得有理有据,他便要惩办阿桂;若是驳不过乾隆,乾隆便下决心放过阿桂。
和珅想到此将心一横,说道:“圣上,奴才记得阿桂临行前对皇上说,‘总以核对卷册与实贮之数,乃一定不移之理’。而这样的查法,难免被底下这伙猾吏奸胥所骗。卷册之数可擅改,实贮之数可作假。而阿桂非但不加以详查,却以‘浙省现有亏缺比原报之数有减无增’的理由,即行完案,实在是糊涂之举,有负万岁重托!”
和珅见乾隆听得入神,频频颔首,说话更有底气了,又道:“皇上,此次若不触动阿桂,则圣上整肃官官相护之结果将收效甚微;若不加以严惩,则民情汹汹,人言可畏,天下人心,难以服气!即使圣上能堵窦光鼐一人之口,却难尽掩天下人耳目!为朝廷之大计,为大清之国运,圣上须痛下决心!”
“好!朕理解你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就依爱卿所奏!你现在就替朕拟明发谕旨!”
与一个多月前乾隆明旨训斥窦光鼐的情形竟是如此相似,乾隆的这道明发谕旨几乎通篇都是指摘阿桂之词:
“阿桂、曹文植、伊龄阿等先后前往浙省查办亏空,自应将各州县亏短实在情形及有无借弥补为名勒索侵肥之事,详细查究,据实参劾,方不负朕委任之意,何得只凭地方官之结报就案查核、敷衍了事?
“阿桂等人以浙省亏缺较原报之数有减无增即谓亏空之案已完,而于如黄梅借端贪污之弊并不虚心察访,若果如此,则此等案件只须督抚等照例查询,地方官出结具详即可完案,朕又何必特派钦差前往办理?
“黄梅贪黩营私,赃款累累,阿桂等从前查办时即应将此等情弊切实根究,方足以服众惩贪,岂能以黄梅之案在亏空本案之外为己开脱?即使为案外之事,钦差大臣仍应当查办,何况这根本就是案内之事?现黄梅勒派等款即已审实,试想此等情弊难道不是阿桂等人从前遗漏未曾办出之事吗?阿桂等人岂无应得之咎,何以不自行检举,反为自己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