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七月十六日,星期二,农历几月初几倒没注意。平时不睡到日上三竿不动弹的起床困难户居然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
当我六点半准时起床,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斜靠在客厅墙上的苏灵。她眼泡浮肿,首如飞蓬,身套长t恤,脚踩人字拖,愣是在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挤出来一副沉重忧桑的欠扁样。
“玥姐姐,你过来一下。”她冲我招手。
我皱了皱眉,只当她又准备了什么好借口打算大清早就来拦截我说服我为她买零食,于是没好气地说:“干嘛?”
“你今天不能出门。”她走上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莫名其妙,不出门我怎么上班,不上班我怎么赚钱,不赚钱你吃什么喝什么?”我甩开她,顾自走进卫生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我为你占了一卦,卦象显示泽水困,不宜出行,动则有悔,大凶之兆啊。”苏灵拍着门大声嚷道,声音里有一丝焦灼。
我将体内憋了一晚上的尿液排空,起床气似乎也下去一点。我洗了洗手,打开门,探出脑袋,看着苏灵认真地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要成天搞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想一下怎么找份工作糊口才是正经。”
她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咬着指甲想了想,说:“我觉得易占相卜之术就很正经啊,参合时运利弊,究极天人之算,帮助人排忧解难,指引人趋吉避凶……”
眼看她又有发表长篇大论的趋势,我适时地打断,说:“很正经会被混混缠上?很正经会被打得断胳膊瘸腿?很正经会让你无处可去无计谋生?”
“你说的不好的事情确实也发生了,但那些都是意外,道家有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福本来就不分家。你看,后来遇上姐姐你,不就是福缘嘛。既是你的福缘,也是我的福缘……”
“停,停!”我抓起手中的刷牙口杯砸着墙壁表示抗议,“尽管老是打断别人说话很不礼貌,但对于你错误的认知我必须要严肃纠正,我们的相遇,对你来说是福缘,对我来说却是劫难。自从遇上你,我没有出去搓过一顿大餐,没有买过一件衣服,没有参加过一次聚会,甚至现在我都没钱交房租!”
我越说越觉得心里憋屈,不吐不快,正想继续指控苏灵的种种罪状,却忽然发现她有点不对劲。
苏灵瘪着嘴,眼神楚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原来……原来你这么讨厌我……哇——”她大哭着跑进自己的房间,狠狠带上房门。
哎呦,你可轻点。我在心里呐喊着,赶紧扑过去仔细摸了摸掉漆的木门,发现没有哪里损坏才松口气。眼下正闹着经济危机呢,你可别把门给我摔坏了。
听着屋里传来的嚎啕哭声,我摸了摸鼻头,觉得自己似乎说过了。我不该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
“小灵,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呢,真是个单纯的孩子,怎么连玩笑话都听不出来。你这么可爱,这么善良,我怎么会讨厌你呢?喜欢你都来不及……”
我话没说完,门突然开了。
苏灵瞪着一双微红的眼睛,盯住我,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
“昨天让你买的芝士蛋糕在哪儿?”
“……”
她总是有办法降服我,当我什么都没说。
苏灵坐在沙发上吃她的蛋糕,我捧着一面镜子坐在她对面,一脸悲愤地抠着额头上冒出来的一个痘痘。如果那是某个人的脸,我忍不住想把它捏成旺旺吸吸冰。
“姐姐……啊呜…嗯嗯……”
“干嘛?”我有气无力地说。
“啊呜…嗯哼嗯哼…真好吃……”
“干嘛?!”我额头青筋跳动,一把将镜子拍在茶几上,站起来吼道。
苏灵被唬了一跳,看看我,又看看被我拍得四分五裂尸骨无存的镜子,嘴巴里的蛋糕都掉了出来。
“你想说什么赶紧说,我上班要迟到了。”我用纸巾把碎玻璃抹进垃圾桶,拎起包包检查要带的东西。
她咽了口唾液,斟酌一下词句,小心翼翼地说:“姐姐,你有你必须出门的理由,我无法阻拦。但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不置可否,淡淡说了一句:“信则有,不信则无。”
知道自己的倔脾气上来了,我就不打算继续说话,免得又跟苏灵杠上。
她见我听不进去,也不勉强,只说:“你稍微等一下。”
我在玄关处换好鞋子,苏灵走过来。她把一样东西塞进我的牛仔裤口袋,拍了拍,说句好好收着,就端着吃剩一半的蛋糕回她的狗窝去了。
我掏出来一看,是一块似玉非玉的白色石片。石片外形质朴,只是在其中一面上用红色的颜料描绘着一些扭来扭曲的奇怪符号。我无奈一笑,随手又塞回裤兜里。这丫头,工作还做得挺全。
虽然苏灵同学的占卜能力比公鸡下蛋母猪上树还要不靠谱,但毕竟也坚持了这么多年,我觉得还是要适当照顾一下她的感受。我准备把石头带出去,找个偏僻点的垃圾桶偷偷丢了。果然,我骨子里是个相当厚道的人。
挤地铁,转公交,历经艰险赶到公司,同事却告诉我,公司投资的一个古装剧剧组临时拍外景,群众演员不够,让我们几个渣渣去客串一下。而外景取景的地点在X市的另一个方位。
于是,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马不停蹄赶去仓库搬道具,跟着剧组到达片场后又把道具搬下车进行布置,累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忙完一阵找地儿坐下,那边化妆师又催了起来:“你,你…你们几个,演群众的,速度化妆换衣服。”兄弟啊,我这板凳还没坐热乎呢,就不能让人消停会儿么。
今天要拍的,是一个非常老套的桥段:皇帝微服出巡遭遇刺客,经过一番激烈打斗,最后在侍卫的暗中保护下受了一点轻伤;至于作为反面人物的刺客,则全军覆没。我要客串的就是其中一名面罩黑纱武艺高强,最终却不得不惨死在侍卫刀下的女刺客。
灯光、道具都已就绪,演员、龙套也各就各位,导演一声:“Action!”各个位置都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
临河的大街上人头涌动,车水马龙,贩夫走卒往来不息,好一派热闹繁华的太平盛世。扮作寻常富家公子仅带了一名随从的年轻皇帝,轻袍缓带,手摇折扇,一路玩赏一路巡视,看似沉稳持重,眼中却掩藏不住对外界事物的新鲜好奇。
我和其他几位刺客化装成普通百姓,潜藏在人群中,静静等待着时机。
忽然,宽阔的河面上行来一艘楼船,阵阵清丽婉转的歌声从中传出。人潮开始涌动,朝着河岸边推去。年轻皇帝似乎也被那歌声吸引,随着周围的人群,踮起脚朝那船上张望,目光兴奋,仿佛要透过那朦胧丝帐看清船内之人的身影。
瞧那白皙的脖子,多像一只引颈待宰的肥鹅。真是天赐良机!
刺客首领一挥手,早已蓄势待发的众人便迅速蒙上黑巾,顺着人流慢慢挤到了皇帝身侧。
我拔出随身木剑,刚要装模作样地挥动几下,却听皇帝身后的那名随从捏着嗓子大声喊道:“有刺客!护驾!护驾!”声音尖锐凄厉,活像被人爆了菊花。原来他演的是个太监!
随即,百姓们抱头四散,顺便撞翻几处蔬菜挑子,水果摊子。同时,暗伏在各个角落的皇家侍卫纷纷冒了出来,气势汹汹横刀杀至。
要说我也真倒霉,先是被那演太监的公鸭嗓吓了一跳,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还没回过神呢,又不知被哪个卖力表现急着上位的家伙推了一把。我背后就是河好不好?我不会游泳好不好?缺德啊…“啊啊啊——”左脚一个踏空,我毫无悬念地掉了下去,还额外给自己配了一句台词,把啊这个音喊出了咏叹调的味道。
我的目光带着无辜,遗憾,悔恨,还有对人世的眷恋,望向导演。他露出一丝赞许点了点头,对我的演技表示肯定。可怜我连着呛了几口黑臭的脏水,连句救命都喊不出来。
此时场面混乱,大家都忙碌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意外落水。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是导演的精心安排。
我挣扎着,扑腾着,却越沉越快。河水从口鼻间疯狂地涌入,将腹腔撑成一只肿胀的水母。胸口因巨大的水压逐渐窒息,心跳缓慢。我绝望地睁着眼,想最后看一看这个世界。但周围只有浑浊的河水环绕,残存的几株生命力顽强的藻类在水中轻轻晃荡。
我手脚无力,意识也渐渐模糊,在堕入无尽黑暗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苏灵说的那句“大凶之兆”!可是,我若不在了,你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