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山便是桌子。在它们看，桌脚是一条通到山顶的大道，高峻但是广阔。从山麓到山顶，蠕动着一条黑色的线。它们不慌不忙地爬上去。上山时，它们排好整齐的行列，我留意过，没有一个品性恶劣的蚂蚁，曾在行列中乱挤乱跑。在蚂蚁的国土里也许最低贱的蚁民也知道遵守秩序。这一点，很值得赞美。行行重行行，上山以后，它们还再向上爬，目的地是我的糖缸。它们怎么知道“山”上有糖缸，我觉得奇怪。也许最初发现糖缸的蚂蚁，同哥伦布一样，是一个有冒险精神的英雄。它发现到这高山上的宝库以后，再下山来告诉它的亲戚和朋友，带领它们上来做采矿的工作。糖缸中存糖不多，看见这许多蚂蚁来做我的食客，我实在无法应付。现在这样的年头，人对人也有鄙吝之心，何况对于蚂蚁，“迁地为良”，我立刻定下了大计，把我的糖缸移走，放在书架上。这片高入云霄的地方，说它是摩天岭，决没有过分。可是蚂蚁对于初步的失败，并不灰心，再接再厉，它们勇敢地追上去，从桌上——我说从山坪到摩天岭，是一条狭小的山径，弯弯曲曲，非常险峻。它们上来又下来，结果安然爬到了岭背，爬进我的糖缸。看见它们这番坚毅的行动，我对于它们十分赞美甚至于可以说十分钦佩。我再也没有鄙吝的心，（像雪花融化在阳光里，鄙吝的心面对着伟大的精神也被融化了）。我容许它们分食我的白糖。在糖缸里它们进来又出去，吃一点，拖一点，黑色的线又在山径上和大道上蠕动着。我留心看着它们看得有味，忘记了正经的事情。
夏天后，天气渐热。蜥蜴时常在我的室中出现。这些长尾的动物，似乎不愿得到我的交谊。来匆匆，去也匆匆，一现一隐，快得同电光一闪。从东邻爬到西邻，不需半分钟。听到“刷”的一声，我抬头看见它；——瞬间，再来“刷”的一声，便看不见了。究竟是它怕我，还是我怕它，天知道！
夏天晚上，我总是打开那扇窗子。让窗子闭着坐在里面实在觉得太热也太闷了。这扇窗很像Epimetheus带来给Pardora开了的箱子。打开它，吹进了风，跟着进了各种各样的昆虫。受光明的引诱，它们在电灯的四周翱翔着跳舞，看着小虫儿跳舞，小蚊子奏乐。在夏天的晚上，我颇不寂寞。它们跳得倦了，奏得厌了，便停在帐子上面休息着。一个来了又是一个，越来越多，结果帐子上面布成一个形形色色的昆虫展览会。对于这一个奇迹，我不能不欣赏；我往往抛去了书，躺在床上，望着它们，让时间在懒惰中过去。小虫儿在帐上停得久了，也许厌弃那片平淡的地方，便起来在帐中作巡回式的飞行。若使我可以把它们比作飞机，那么我的面部，真的说，时常有当做机场的光荣。最使我觉得难受的事，是它们不问我的同意，擅自飞进我的耳中或鼻中。在它们看，也许那两片地方是深邃的山洞，值得游历一番。
上天给我一付适应环境的能力。在那里住过一两月以后，心境和来时不同，我再也没有想到这房间太小太暗太陋。我俨然以哲学家自居，赞美老鼠的技能，钦佩蚂蚁的品德，欣赏小虫的跳舞。虽说屹坐在室内，好像天天游历新奇的地方，找到新奇的娱乐。有了老鼠、蜥蜴、蚂蚁、小虫等作伴，我觉得实在没有理由诉说自己的孤寂。
屋顶上的破洞，地上的低洼，壁上的霉花，从前看见总是绉着眉毛；后来觉得在这些上面多花心思，有失哲学家的身份，住在里面安心得多了，别的多想简直是自寻烦恼。我在幻想中建筑好一座快乐的堡垒。破洞中有雨水流下来，我们想到置身在崖洞中，欣赏着滴沥的乳泉。低崖上积着雨水，我幻想到应在湖滨，望着落日中的涟漪。
霉花漫延全壁，我幻想到孤山寒梅盛开，亦有色有香，不妨静对半日。总而言之，陋室中一切陋的，在我的幻想中都化成美的。这没有别的话可以解释，我借用Miepn 的诗：
心即是境，境即是心，
地狱天堂，随心而变。
心常如此，何适不宜。
居此室中，有此心境，自然毫无痛苦。人家说她是陋室，我摇头而笑说：“居之安，何陋之有？”
注：本文原载于1945年8月1日和8月8日浙江《青年日报》副刊《语林》。
秋蘅室日记
四月二十日 晴
下大决心开始写日记。
晨起，在校园中徘徊。樱桃快熟了，像红的琥珀，挂在树枝上。
伸手摘下一颗，放在嘴里。没有甜味，依旧是酸的，昨天看见树头上有几颗，又红又大，今天看不见了。大概不是给野鸟偷了去，就是给学生偷去了。
离樱桃树两三步有一株绣球树。淡绿色和白色的绣球开遍了。
站在树下，绿叶和白花给我搭一个帐篷，篷上的青天，在叶缝中漏下来，轻快的灵魂从叶缝中升上去，觉得自己是神仙，幻想长上了翅膀，把自己带到遥远的地方去。叶上一颗露珠滴下来，落在脸上，一阵凉的感觉。幻想像一阵烟散了。
中饭后下两盘棋，这差不多成了日常的工作。吃过中饭，碰到仲武就说：“来，杀一次。”
下午没有人谈天，闷极了。说好三点钟到抗日自卫会去导演，等到五点钟方有人来请。太迟了，没有去。
吃过晚饭再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似乎太对不起自己。一个人溜了出去，没有约人作伴，事实上也没有人作伴。溜过五马街，溜向中山公园。到园门不敢进去，恐怕在园内碰见熟人或学生。一个人在花园里走，容易引起人家的猜疑。向园门望一望，就走上华盖山的山坡。孤独地在石级上走着，不免有岑寂的感觉。朝上走，看见一个穿黄色中山装的人，在一株树下发痴。心里想：他该是一个孤独的人。我可怜他，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得我可怜。
灯下读《抗敌戏剧》中和《街头剧》中两三篇剧本。单调的题材，单调的对话，老是那一套。
四月二十一日 晴
好几天没有听见警报，——天下太平。
晨。在校园中散步，对老汪说今天准定有警报。一天平安地过去，没有说准。
肠胃病发作，夜里睡不安。不到五点钟已经醒了。想再睡，睡不着，大有老年人的气概。
头昏，在樱桃树下呼吸新鲜的空气，让清凉的树叶铺在额上，让叶上的水珠在脸上流下去。
下午三时起在抗日自卫委员会导演《三江好》。
四月二十二日 雨
不到五点钟，又醒了。窗外透进了微光和鸟声。躺在床上直到七点钟，懒洋洋地起来，头很重，好像有病。
照例到校园里散步。“雨后园林分外青。”雨停了，可是树叶上满是水珠。那一条冬青树编织成的离笆像缀上了珍珠。好看极了。
十时前无课，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想起来看书，太疲倦了，懒得起来。
学生杜念嘉病，《三江好》没有排。星期日演不成功，只好另定公演日期。
四月二十三日
上午微雨，下午晴，天空明朗起来，我的心也明朗起来。星期六是快乐的日子。吃过中饭就开步走。在校门口碰到几个学生，他们说：“先生，你又回家了？”我不说话，向他们笑一笑。
到家还不到五点钟，从房里出来，好像刚睡醒，半月不见，更清瘦了。
在园内摘蚕豆，新鲜的蚕豆一定比买来的好吃。也来摘，那时觉得自己有田园诗人的气概。我告诉在田边栽葡萄。夏天葡萄茂盛的时候，在树下纳凉，一定是有趣的事。
四月二十四日
苦雨连天，整天闷在家里。
银弟到鳌江食粮公司任出纳员。
四月二十五日 晴
同、荃、秉钺到瑞安去。
有暖和的阳光。躺在船上，像躺在摇篮里，一桨又一桨，船慢慢地前进。
钺儿时在船舵上戏水，费了许多气力抱住他。
想睡，可是用手推着我，叫我不要睡。我向她一笑，她看我一眼，回过头去不理我。
下午，蛰伏轮船中三小时。抵永嘉时已是“万家灯火近黄昏”了。
四月二十六日 晴
昨晚酣睡。早晨起床的号音没有听见！七时方开门，有些难为情。
早晨一课，下午一课，轻松得很。
排《放下你的鞭子》准备演给乡下人看，决定用温州土话。用温州土话演戏，没有人试过。这一次尝试，不知道成功不成功。
晚到光华看中日战事影片。看见许多新式的兵器，看见大战时惨痛的情形。想到前线兵士，在炮火中，在饥饿中同敌人争斗，觉得自己太无用了。
四月二十七日 晴
访季思，不遇；季思到乡下去了。
祖慈来请我再排《三江好》。等马骅等到四点钟。后来我到礼堂楼排《放下你的鞭子》。排过了，听刘颂玉说，马骅来过又去了。
《三江好》依旧排不成功。
晚与仲武谈办暑期学校，拟请癯禅、练之合伙。
四月二十八日
希望能见×一面，一天过去，没有见到。
四月二十九日 晴
祖慈说抗敌剧团也排《三江好》。
下午排《三江好》。改过了许多台词，增加了许多动作。马骅和念嘉都演得好。不过音调的高低，还得指导一下。音调的高低得当不得当，是一个演员成功不成功的关键。一句话应该高，或者应该低，说得适当便动人，否则便像背书。演员的灵魂，说一句过分的话，便寄托在音调的节奏上。
晚约亦文、竟南、空性、敷明，练之等在郑生记吃饭。鲥鱼上市，味极鲜。可惜太贵。一段鲥鱼卖九角六分。天知道我们简直在吃自己的肉。
吃饭后，江东来，说他要到福建去。
四月三十日 晴
在草地上散步，忽然听见开窗的声音。抬头一望，看见对面楼窗上，有一个女人，遮在柏叶后面，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这富有诗意的情景，使我呆在那儿好几分钟。我忘了自己在树下。觉得自己升在空中，站在和窗口平行的一条线上。那青翠的柏叶隔开了我和她。当我呆在那里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打那儿经过。若使有，他准定会当我发了神经病。
教学生念Yugo‐Slavia作家Liudevit Vulicevic 的Dawn一篇散文诗，美丽极了。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写这样的散文。开头一句是Dawn is the fountain，Head of light hope and love ．全句充满了真理的芳香。不是聪明的人，决不会说出这样聪明的话。In theevening men are ruled by unchaste love and debased to the mireWhilst in the Morning Pure love ennables and lifts them up toHeaven对于这一句，我说几句解释的话。我说人身中原有两种相反的性质：神性同兽性。黎明的时候，神性主宰着，使灵魂发出光辉，在心里引出崇高的思想。在夜里，黑暗吞下了光明，兽性发作了把神性压在灵魂的角隅里。像洪水一样，兽性冲出来，把一切崇高的思想丢在泥涂中。兽性咆哮着，一直到它狂到疲倦的时候，神性方从灵魂的隅角里出来。黎明来了，它也来了，于是压下了兽性，又作人身的主宰。“心”是神性和兽性的战场。在“心”的战场上，这种战争是很激烈的。说一段这样玄而又玄的话，不知道学生懂不懂。
下午排《血债》。
候江东不来。
读散曲，下面几首韵味极佳。
……
（1）难道难道丢开罢，
提起提起泪如麻。
欲诉相思抱琵琶，
手软弹不下。
一腔恩爱，
秋潮卷沙；
百年夫妇，
春风落花。
耳边厢枉说尽了从良话。
他人难靠，
我见已差，
虎狼也狠不过这冤家！
（史叔考·醉罗歌）
（2）东风转岁华，
院院烧灯罢。
陌上清明，
细雨纷纷下。
天涯浪子，
心尽思家。
只见人归不见他，
合欢未久难抛舍，
追悔从前一念差。
伤情处，
恹恹独坐小窗纱。
只见片片桃花，
阵阵杨花，
飞过了秋千架。
（祝枝山·金络索·春景）
五月一日 晴
晨九时，江东来。共访练之，不遇，访一飞，又不遇。午在郑生记吃饭。
下午三时乘汽车赴瑞，访介夫不遇。
午夜，介夫来。
五月二日
上午晴，下午雷雨。
搭早轮返永。
五月三日 雨
昨夜多恶梦，两三次从梦中惊醒。晨起觉头昏，勉强起床，毫无精神。在椅子上坐一会儿，在床上躺一会儿，什么事也懒得做。忧郁病在心里发了芽，滴沥的雨声助它生长。沉闷的心给忧郁病充满了。
读Moliere 的Ridiculous Women（Les Précieuses Ridicules）一口气读完，没有停顿。写那班法国自命风雅的小姐，写得非常有趣，对于假装有身分的人，也挖苦得厉害。People of Quality knoweverything though they know nothing．近来的人什么事都会，这句话可以奉送给他们。
一天细雨，只好闷在房子里，寂寞中不禁有思家之念。时间太多了，我想用剪刀剪去了一段。
五月四日 晴
满街是学生，墙壁上满是学生界救亡标语。
五月五日 晴
晚到中央大戏院看一百零七师政训处抗敌剧团演的三个独幕剧（1）《打鬼子去》、（2）《重逢》、（3）《三江好》。《重逢》饰白芝的女角，姿态声音均佳，可惜说话没有节奏，没有高低。加以适当的训练，一定是一个成功的演员。
五月六日 晴
午后同俊杰、启中打乒乓，、瑜在旁边学俊杰的乐清腔。流汗后一次大笑。
××来诉苦，说在恋爱中受到一百零一次灰心。这可怜的人现在正同Hamlet 犹豫的心境一样。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guesition ．我想他一定会做她的俘虏，除非他立刻离开了永嘉。她同他，风格完全不同，万一在肉的火焰中，他屈服了，和她同居，那么同居以后，我猜，他准定会受到痛苦。在肉体上，在灵魂上，对于这妖冶的魔女，他一定不能应付。那么像老鹰爪中的小鸡，他就很可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