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铭——秋蘅室琐忆之一
在碧湖 的时候，我住在龙子庙后一小室中，那小室，我们称它做陋室，它可以当之无愧。
当“龙子庙住持”引我去看那小室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我跟在他的后面，怀着一颗探险家的心，急切的希望着看一看我的房间。
走到龙子庙后，我们在一间小室前面停下。“印通法师”（学生们称呼那善心的校长印通法师或龙子庙住持）亲自开了锁，亲自把门推进去，回过头来带着和霭的笑容说：“陈先生，这便是你的房间。”
我伸头向里面一望，不禁愕然。他——“印通法师”，也许注意到这愕然有浓厚的意味，抱歉似地说：“对不起，简陋得很。”我给他一个很简单但是很得体的回答：“还好。”那时候我觉得没有什么更好的言辞比“还好”更好。明知道那房间是简陋的，不值得一声赞美，可是士大夫应该有礼貌，我不得不这样说，我说出一句我不愿说的话。“礼貌这古怪的东西。”我心里一边想，一边暗笑，“在社交中，礼貌和谎话时常是并肩作战的”。
“印通法师”要我进去看一看，我说不必，他总是带笑着劝我进去。（微笑在他的脸上是开不完的花）。——什么地方应该修理？
什么地方应该装饰？他征求我的意见。对于这善心的人，我不能也不忍拒绝，我便移动了脚步跟他进去。
一股强烈的霉气向面上扑来。闻到了霉气，我觉得头晕，不敢冒险再进。对于不设防的鼻子，霉气不断地冲过来。为了礼貌，又不好用手绢掩鼻子。停留在里面吗？恶心，要作呕，鼻子痒，又要喷嚏。再也不能忍受。唯一的办法只有“退兵”。张校长连声说：“没有好房间，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也连声地说：“就住在这里好了住在这里好了！”这两句由礼貌喷射器内发出的话，交流过，重复过，我想再也没有停留在那里的必要；退后三步、跨出门，我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赞美一声蔚蓝的天。
事情就这样决定，那天下午我搬进去。
推开门，我第二次走进那房间——焕然一新，我非常惊奇。我的房间和早晨看的时候完全不同。地上的灰尘和瓦砾没有了，椅、桌、床安放好了，最使我觉得愉快的是两壁新糊上绿色的纸。白色的墙配上绿色的壁，自有一番新的气象。“陋室美化了”。我向自己说，同时我感谢那善心的校长，他替我设想得很周到。
铺好了被褥，理好了什物，我松了一口气，于是坐下仔细观察我的新居。
向下看是泥地。泥地呈灰白色，有龟纹。初来不识它的好处，后来住久了，竟发现那泥地同气象学上用的一种仪器有同等价值。
将晴将雨，那泥地会给我预告。灰白色变成滋润的黑色，不出三天，准定会下雨，由黑色转呈灰白色，是久雨将晴的先兆，我留意过它从来没有提出错误的预告。同那泥地比较，最准确的晴雨计也会自叹不如。
向上看，看见一排陈旧的椽木。椽木上覆着瓦，有些地方瓦碎了，形成了一个破洞。阳光从洞口漏下，风从洞口吹来。微风吹动椽木上挂着的蛛丝，像轻绢飘在空中，很有诗意。那些在风中漾荡的蛛丝，时常使我向上面凝神地注视着，引起了许多“万难照准”的遐想。向上面望得久了，眼睛自然地转动着。自洞口向下方游历，依直线行走，我发现到地上有洼，凹下很深。这样的洼有好几个。
下面有洼，上面一定有破洞。上下引证，一点也不错。像哲学家对于一个难题得到圆满的解释，我恍然大悟。下雨天，水点会从洞口滴下。破洞存在着，风、雨、阳光可以自由地进来。这房间大概好几年没有修理过。Return to Nature！住在这房间里的人，不妨高呼这动听的口号。
向后看，——一堵粉墙。粉墙上钉着木架，木架上放着板，这是合法的书架，没有人会加以否认。既称是书架，当然让它负起书架的责任。我把我的书都放在上面。细条的木架似乎不能支持过重的书。我到碧湖去没有多带书，这好像我早知道那木架的气力，原谅它，不给它装上过多的书。
木架前挂着一盏电灯，这房间里有一盏电灯，“印通法师”在引我去看以前曾经郑重地说起。我自己也觉这盏电灯值得重视。虽说不是华丽的电灯，可是在事实上，和面子上，它都替我增光。白天——尤其是阴暗的天，这房间简直像黑洞，不仅黑暗，并且森森然有鬼气。坐在里面会想到可怖的事。起初，在孤寂屹坐着，我自然而然地沉没在幻想里。我想想屋角潜伏着幽灵，那些幽灵向我窥视向我露出了牙齿，向我呼号，向我伸出满是黑黑的手，向我跳过来，一跳一跳地跳近我的身边。想下去，想入非非，越想越怕。这无稽的幻想往往迫得自己向外面窜出去，离开了那可怖的魔窟。后来住下去，便住惯了，像苦行头陀久居在洞穴里，有了定心，再也不怕什么，看不见幽灵，也不许幻想带自己到阴森的世界里去。房间同从前一样，心境可完全不同了。虽陋不觉其陋，自称为无怀氏之民。
黑夜来，电灯亮了，带给我光明，小室中没有一角没有分到它的光。
在迷人的灯光下，白墙更白了，绿的壁更绿了。这种神奇的电灯恰似魔术家的手杖，一挥一触，给这小室一番新的面目。从白天到黑夜，我好像从荒山走到都市。无怀氏之民记起了自己原来生活在二十世纪。
朋友来看我，总是替我叹气：“怎么住这样的房间？”听到这样的话，我答道：“简陋是简陋的，可是有电灯。”这时候那盏电灯显然替我增光。“印通法师”再三再四向我说起，良有以也。
向前看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爿门和一扇窗。窗下是墙，墙上有几块砖脱落了，伸手进去，摸到了墙壁，墙内空空如也。墙洞很深，后来我利用它当字纸篓，坐在窗边，随手把废弃的字纸塞入洞中，倒觉得非常方便。在碧湖四月，我始终没有请学校当局雇工修理那个墙洞，便是这个缘故。窗上有四方玻璃，两方空格。空格是用纸糊的。
不知当初是否原有玻璃，后来玻璃碎了用纸糊好，或者当初就没有玻璃，关于这一点，我没有花时间去考证。窗上的玻璃毫无光彩，外面和里面都积上一层灰尘。侍候我的校工从来没有在那片地方扫荡过一次，至于清乡运动，当然更谈不到。对于懒人，我素来懒于发表命令。我不叫他揩，他又不自动地去揩，日积月累，玻璃上的灰尘比初来时加厚了好几分。灰尘在玻璃上盘踞的日子久了，阵地非常坚固。阳光不能透过，陋室自然变成了黑洞。
左右两壁原是竹编的，仅有半截，下着地，上临空。你若使愿意和隔壁房间里的人谈天，你就不必劳动玉趾，你可以坐在原来坐的椅子上，像对面前的客人说话，说出你要说的话。隔壁房间里的人，若非是聋子，自然听得清楚。你一言，他一语，话音从壁上进来出去，像汽车在公路上行驶一样，绝无障碍，非常有趣。为表示亲善，你可以把桔子丢过去，他可以把梨子丢过来。这种在空中旅行过的水果吃起来滋味会分外甘美。我时常想隔壁房间里若使住着一位Fair Sex 我的失眠症准定会加重。闻到一声娇音，我会幻想中作冒险的航行，入迷途而不返，在床上辗转几个钟头、Luminal 也许会失了催眠的效力。
上面说的都是空话，老天为顾到我的健康，替我安排好适当的邻居，使我的神经不致受过分的刺激。东邻是医药室，臭药水的气味可以免费享受，医师和看护谈笑的声音也可以无条件地听到。听到他们的语音，我总是屏住气息，不敢念书也不敢咳嗽，恐怕打断他们的话线。有时听到可笑的事，极力拖住自己的笑声，不使它冲出了边疆。我知道用笑声扰乱人家的自由和用行动扰乱人家的自由同样是不应该的事。西邻住着一位会计。这位会计先生和我无缘，很少有见面的机会。白天他去办公，那房间是空的，晚上他回家去陪他的新夫人，那房间又是空的。在碧湖，我未曾以友谊的卷须收获得新的伴侣，终日做陋室中的囚徒。白天已经觉得无聊，夜里分外觉得凄清。
话说回来，再说到那个竹编的两壁。两壁凹凸不平，有高山也有深谷。虽说糊上一层绿纸，不平的依旧不平。在凹下的地方，纸自纸、壁自壁，纸和壁不生关系。那层绿纸蒙在上面，恰像牛皮蒙在鼓上，掀开了纸，里面是空的，空的就不经久，没有几天，纸裂开，黝黑的壁又露出本来的面目。
春去夏来，新鲜的季节带来新鲜的装饰。夏之神在两壁上画下无数的霉花。起初仅有几朵，我用干燥的毛巾把它们揩去。后来天气暖和，空气润湿，壁上的霉花开得更加茂盛。东一堆白的，西一堆黑的，山隈水隅都有它的踪迹。今天在高原上摘去了几朵，明天我又在溪边发现新的蓓蕾。花谢花飞飞满天，壁上简直没有一片干净的地方。揩不胜揩，肃清绝无希望。“任它自开自灭吧！”这样想也就安心不再理它。
上下前后左右都说过，我这间小室似乎没有别的值得一说。可是我愿意再说几句，由静的说到动的，我要说一说室内几种时常现出的生物。
上帝知道我是孤寂的，为可怜我，他特地放下许多老鼠做我的伴侣。新来的一天，我很早就去睡，就寝前，把一顶新的呢帽放在书桌上。疲倦是睡眠的先驱，那天大概是太疲倦了，睡得很深。一夜到天亮，没有醒过。第二天起床后，发现呢帽上有了一个大洞。早餐吃得无味，半天在懊丧中过去，不出门也不做什么事，老是把那个呢帽上的大洞放在心上。后来我对“印通法师”提起此事，他说他很抱歉，没有早告诉我龙子庙后一带房间老鼠很多。他并且说他的大衣上有三个钮扣已经充作老鼠的食粮。那天后，我特别留心，我想以坚壁清野的政策来打退它们。我把一切食品藏在盒子里，瓶子里，箱子里。老鼠没有可偷的东西，自然不来了，我心里这样想。谁知不然，我在那里住下去，日复一日，周复一周，老鼠似乎熟知我的个性，当我是一个不值得敬畏的人，不仅夜里出来，白天也时常出来。鼠胆越来越大，呼朋引类，一次出来好几个，虽没有像the piespiper of Hamelin 里所说到的那么多可是也不算少。它们在泥地上跑跑跳跳，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睛里。起初，我觉得自己是为一室之主，任鼠在室内横行，未免有失尊严。MagnaniiMXhos its Linit 忍无可忍，决定对于它们加以惩罚。当它们从东洞跑向西洞，或者从桌上溜到桌下的时候，所瞄准，我丢过我的武器——丢过我的皮鞋或者砚石。它们娇捷地避开，没有发出一丝叫声，也没有显出我们躲避飞机时那一番惊惶的神色。好几次我这样丢过，可没有一次成功。不用说未曾打死过一只老鼠，甚至未曾擦伤一只老鼠的毫毛。投弹不准，自笑本领太低。老鼠似乎看透我的伎俩，相信我决不能伤害它们，索性自由行动，没有一点顾忌。我既不能杀死它们，又不能驱逐它们出境，结果只好屈服，任它们在我的室中恣意地嬉游。——天呀！鼠辈有知，一定笑我无能！
时间老人惯弄玄虚，往往使朋友变成了冤家，也使仇人拍着彼此的肩头叫一声亲热的Bon Ami。
对老鼠憎恶的心，慢慢地慢慢地消减了。和老鼠相处日久，倒觉得那小动物是可爱的。从来的三四个月中，这些灰色的小动物，似乎也懂得交谊，不仅没有咬破我的东西，偷吃我的食品，反而给我一种娱乐。以悠闲的姿态，望着它们做各种运动，在我是消磨时间的妙法。泥地变做了它们的运动场。它们在泥地上溜冰、赛跑，从容地散步。我觉得它们有趣，再也没有杀死它们的心思。有时看见它们娇捷地表演，跳高或跳远不禁拍着双手喝一声采。
蚂蚁大游行在我这小室中是常有的事。同老鼠运动会一样，蚂蚁大游行也是不易多得的奇观。每次参加游行的蚂蚁很多，多得数不清，走过去，黑色的一串，至少好几千。游行的路线，我知道。两三次都是这样。它们从墙边洞穴里出发，横过大平原，然后上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