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英国的法西斯主义时,我并不一定是指摩兹利[36]和他长着青春痘的小跟班们。法西斯主义出现在英国时,很可能会采取安静而微妙的形式(想必刚开始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被称为法西斯主义),摩兹利邮票上吉尔伯特与萨利文[37]的重骑兵对于大多数英国人来说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就连摩兹利也看习惯了,因为经验告诉我们(参见希特勒和拿破仑三世的政治生涯),对于那些攀爬权利之峰的政治家来说,在职业生涯刚开始时不被重视有时也是可以利用的优势。但此刻我考虑的是,法西斯分子的观点无疑正在赢得人们的认同,而人们本该对此有更清醒的认识。在知识分子中出现法西斯主义时,有一点类似于镜像——其实并不是社会主义的镜像,而是看似合理却被歪曲过的社会主义的镜像。它可以被归结为无论神秘的社会主义者做什么都要和他们对着干的决心。如果你用糟糕而误导人的方法呈现社会主义,即让人们觉得所谓社会主义不过是在马克思主义教条者的命令下把欧洲文明统统冲进下水道,你就是在冒险将知识分子推向法西斯主义。你恐吓他们,让他们处于愤怒防守的状态,于是他们会单纯地拒绝倾听任何关于社会主义的话题。眼下有一些人就已经明显有这样的态度了,例如庞德[38]、温德姆·刘易斯[39]、罗伊·坎贝尔[40]之类的作家,以及大部分的天主教作家和许多道格拉斯信贷组织[41],还有畅销小说家,甚至还有——如果你能看透表面现象——那些自命清高的保守知识分子,例如艾略特[42]和他数不胜数的追随者。如果你需要一些法西斯主义情绪在英国滋生的确凿证据,请看埃塞俄比亚抗意战争[43]时每天寄往出版社的成千上万封信件,其中总有一些赞同意大利的举动,还有天主教和圣公会神职人员听说西班牙出现法西斯主义时的欢呼雀跃(见1936年8月7日《每日邮报》)。
为了要对抗法西斯主义,我们就必须要了解它,这也就需要承认法西斯主义除了邪恶之外也包含有某些优点。在现实中,法西斯显然只是声名狼藉的暴政,就连其最忠诚的护教士对于它获得和执掌权力的方法也宁可避而不谈。但法西斯主义的潜在情感,那种最初吸引人们加入法西斯主义阵营的情感,也许没有那么可鄙。《星期六评论》总是让人觉得法西斯是尔什维克妖怪的恐怖尖叫,而事实不总是如此。只要稍微关注过法西斯运动的人都知道普通的法西斯主义成员通常是好心人,比如,他总是热切地渴望改善失业的现象。更重要的是,事实上法西斯主义不仅保留了保守主义的缺点,也汲取了它的优点。对于任何一个有传统和纪律意识的人来说,法西斯主义具有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对于那些受够了社会主义的笨拙宣传的人来说,可能就非常容易将法西斯主义视为欧洲文明精华的最后防线。即使是法西斯主义者中最欺凌霸道者——那些一手拿着橡胶警棍,一手拿着蓖麻油瓶的人——也未必觉得自己是个恶霸;他也许觉得自己更像是过去伦塞斯瓦列斯隘道的罗兰伯爵[44],为保卫基督教与野蛮人对抗。我们必须承认,如果法西斯主义在各地都有所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主义者的错。部分是因为共产主义阻碍民主政治的错误政策,也就是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更多的是因为社会主义者,这么说吧,给人们留下了关于社会主义的错误印象。他们从来没有充分向人解释清楚,社会主义的根本目标是公正与自由。他们过于关注经济状况,又进而断定人没有灵魂,还或直白或含蓄地将唯物主义乌托邦作为自己的目标。因此法西斯主义就可以利用所有反对享乐主义和“进步”这个廉价观念的本能。它可以伪装成欧洲传统文化的支持者,以此来吸引基督教徒的信仰,爱国主义者思想,以及军人的美德。用“极度残暴”之类的简单词句去形容法西斯主义不仅无济于事,反而会弄得更糟。如果你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只是一时偏激,不久就会自行停止,那你就真是在做梦了,只有等别人用橡胶警棍狠狠揍了你才会醒来。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认真审视法西斯主义的问题,了解其并非一无是处,然后让世人知道,法西斯主义包含的优点也同样蕴含在社会主义中。
目前的状况是令人绝望的,即使没有更糟的事降临在我们身上,我在书中前面部分提到的一些状况,在现有的经济体系下也不会改善。眼下更紧迫的是法西斯分子有可能控制欧洲。我们不能确定是否能够推翻法西斯主义,除非社会主义学说以有效的形式迅速而广泛地普及,因为社会主义是法西斯主义唯一需要面对的真正的敌人。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政府就算自己面临覆灭,也不会下定决心抵抗法西斯主义。我们的统治者中那些可以理解当下情况的人,宁愿向意大利、德国和日本交出大英帝国的每一寸土地,也不愿意看到社会主义胜利。当我们以为法西斯是狂热的民族主义时,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嘲笑它,因为似乎很显然,每一个法西斯主义国家都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爱国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他们之间会互相冲突。但是这些并没有发生,现在法西斯主义是一场国际运动,也就意味着法西斯国家不仅可以为侵略而联合,他们也在摸索某种全球体系,尽管现在可能还是一知半解。极权国家的观念已演变成极权世界的观念。正如我之前所说,机器技术的发展最终必然导致某种形式的集体主义,但不一定是平均主义,也就是说,未必是社会主义。按照经济学家的思维,很容易设想这样一个全球社会,其经济上采取集体主义——即去除利益原则——而政治、军事和教育力量则掌握在少数统治者及其拥趸手中。这种社会,或者类似的社会体系正是法西斯主义的目标。而这显然就是奴隶国家,更准确地说是奴隶世界。考虑到科技爆发后世界的巨大财富,奴隶们会营养充足而满心欢喜,那么它也许会是一种稳定的社会形态。通常说法西斯主义者的目标是建立“蜂窝之国”,这对于蜜蜂来说太不公平了,说是由白鼬统治兔子的世界倒可能更接近一点。正是为了对抗这种残忍的可能性,我们一定要联合起来。
而我们唯一可以联合的就是社会主义的潜在理想,即公正与自由。但将这样的理想称作是“潜在的”还言之不及。因为它几乎完全被遗忘了,它被深深地埋在层层叠叠的教条主义说辞、党派争论、半瓶子醋的“进步主义论”之下,像是藏在一山粪便下的钻石一般。而社会主义者的工作就是把它再次挖掘出来。公正与自由!这是必须像号角般回响在整个世界上的词语。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尤其近十年,都是恶魔当道。当“社会主义”出现时,我们正处于这样的境地:一面是飞机、拖拉机和轰鸣的玻璃混凝土工厂的画面,另一面又是留着络腮胡的素食者、布尔什维克人民政委(一半是恶棍,一半是夸夸其谈的人)、穿着凉鞋的热切女人、说着生涩词语的蓬头垢面的马克思主义者、逃走的贵格会新徒、计划生育狂热分子还有工党蛀虫的画面。至少在这个岛国,社会主义已经不再带有革命或是推翻暴政的气息;它充盈着古怪、机器崇拜以及对俄国的愚蠢、狂热崇拜的气息。除非你可以去除这些气息,否则法西斯主义将会迅速取得胜利。
注释
[1] N.A.霍达威:马克思主义理论学家,学校教师。
[2] 第聂伯河水电站:第聂伯河水电站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水电站。1927年至1939年建设,由美国工程师援助建设。该电站是苏联社会主义工业化的标志。
[3] 卡雷尔·恰佩克:捷克著名的剧作家和科幻文学家、童话寓言家。他擅长讽刺幽默和幻想,以运用虚幻、象征的现代派手法为世人瞩目。他的童话作品以鸟禽牲畜和幻想的形象来揭露、讽刺社会生活中的丑恶现象。
[4] 《万能机器人》:卡雷尔·恰佩克于1920年发表的科幻剧本,发明了机器人这个词,此剧本已成为世界科幻文学的经典。
[5] 威尔斯: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即后文H.G.Wells):英国著名小说家,新闻记者、政治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他创作的科幻小说对该领域影响深远,如“时间旅行”、“外星人入侵”、“反乌托邦”等都是20世纪科幻小说中的主流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