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上海还在电力时代的前夜,油灯和煤气灯照耀下的外滩夜空和黄浦江上的万舟灯火,已使李超琼感叹不已:
长江万脉此归墟,黄埔南来一尾闾。四十里中金碧炫,泝流疑到蜃楼居。
当然,他不可能想到,若干年以后,他本人会成为上海知县,而上海会成为他人生的最后归宿。[注]
[注] 本节未加注释或说明的情节和引文出自李超琼《石船居古今体诗剩稿》家山集卷和北行集卷,苏州工业园区档案馆馆藏。
天子脚下
李超琼从上海换乘海轮北上,经烟台,抵达天津。
天津进京有驿道。赴京赶考的士子是允许在驿道上雇车代步的,且享受公费待遇,由公家应资车船,所以人们把赴京应试的士子称为“公车”。从塘沽通往北京的驿道上,牛车马车都有,只要出钱就可搭乘;沿途还有骡马店,歇脚过夜之后,可以租匹骡马或驴子代步。但在从小走惯山路的李超琼眼里,在平地上一口气行走上两三百里地,实在算不了什么。于是,他背上书匣和装行李的竹筐,一路步行,朝京都走去。走近北京时,才搭乘了一辆马车。
终于,三月六日那天,他远远看到了京都的永定门。此时,他离开大山深处的合江老家,已经超过了两个月。
京都皇城,大清帝国的心脏。来自四川山里的读书人李超琼越是走近它,越是感觉庄严肃穆。
永定门,城楼形制一如内城,楼台通高三丈。楼阁为重檐歇山式建筑,屋顶还饰以灰筒瓦和琉璃瓦脊兽。城墙顶宽两丈。两外角为圆弧形,东西宽五丈。箭楼为乾隆年间增建。箭楼之下,有一券洞门,洞门南北进深四丈,乃是从南部出入京城的通衢要道。
永定门的洞门里,各色人等,出城进城,往来如织。李超琼满脸尘土、饥肠辘辘,又困又乏,偏偏在城门前被守城兵勇横刀拦住。
有个当官的挥刀一指,命令他站到一边去接受盘查。
李超琼满心委屈,自己好歹也是一名由地方省份贡入国子监的生员,经过朝考,说不定还会获授一官半职。荡荡朝天路,凭什么阻挡我?他浓重四川口音的愤怒申辩,反而遭来兵勇们的辱骂和揶揄。
守城兵丁掀翻了他的书,踢倒了他的竹筐,翻检所有的物品。然后,喝令他双手叉腰,任凭搜身。兵丁搜到了几个叫“赤仄”的四川小铜钱,就要没收。李超琼叫嚷起来,这是我一路步行省下来的车马钱,不能搜走!
兵丁们竟哄笑起来,没事儿,进了城就是天子脚下,这玩意儿根本用不着!
羞辱和折磨,从中午持续到黄昏。天傍黑时,李超琼总算被允许穿过黑呦呦的洞门,进入北京城。
他透过飞扬的尘土,频频回望那一堆一堆衣衫褴褛、因再也搜不出什么油水而被拒之城外的老百姓。料峭的寒风中,他们正蜷在城墙脚下瑟缩发抖,何时放行还不好说。
踏进京城的那一刻,“天下无道也久矣”的悲愤,充斥着四川士子李超琼的心,皇城的庄严肃穆感和进京赶考的激情已经冷却。
同治十三年(1874)的优贡生朝考六月二十六日在保和殿举行。各省优贡生可以参加,经过朝考后,按成绩直接任以知县或县教职。这一规定,到李超琼赴考时,已实施十二个年头了。
天不亮,各省士子就早早地等候在紫禁城外。午门巍峨耸立在夜幕之上,静悄悄的,没人敢说话。黎明时分,宫门打开,众士子从侧门鱼贯而入。经金水桥、太和门、太和殿、中和殿,直到保和殿。一路上,很少有人敢抬头张望。
保和殿重檐歇山顶,上覆黄色琉璃瓦。殿堂空间开阔,宝座居中,上悬乾隆帝御笔“皇建有极”匾额。
点名、散卷、赞拜、行礼之后,发策题。策文不限长短,起收及中间的书写均有一定格式及字数限制,书写必须用方正、光圆、体大的“馆阁体”。
殿试仅一天。日暮时分,太监来掌灯了。李超琼最后验看了一遍试卷,起身交卷。当他退出保和殿时,整个紫禁城都已在夜色笼罩之下。
步入金銮大殿,在天子的亲自监考下,当场作文应试,是李超琼平生第一次。五十岁那年,他在一首诗中回顾了当年参加保和殿朝考见到皇帝的情景:
草茅何幸入瞻天,御笔亲除博士员。云里龙颜疑禹瘠,雪中鹤语怅尧年。
怎么读,都让人感觉想象的成分大于现实描述。
当然,在殿内吃到由皇帝出资提供的两顿饭食,倒很可能是李超琼平生第一次直接地领受皇恩。一顿是早餐,四个馒头一碗汤;一顿是中餐,四张饼子两个梨,还带一巡茶。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经历,合江东乡李氏家族的祖祖辈辈都不曾有过。但在李超琼心目中,金銮殿、紫禁城和永定门的门洞一样,都是黑黝黝的一片。
殿试的结果差强人意,李超琼列二等二十一名,奉旨“以教官用”。又去吏部注册候选,吏部的分配方案出来,李超琼的分配去向是四川南川县教谕。
好不容易离开大山,现在又要回到大山里去。这显然不是故乡亲人的愿望,也不是他自己的志向。他渴望飞得更高。于是,他选择了留京漂泊,在京都尽量再捱些时日,继续寻找机会。
在森严的科举制度下,“优贡”、“举人”和“进士”,都是不同“出身”的标志,终身不可移易,只有通过考试,才能使这些标志晋级。有人打过比方,在科举制度下,读书做官有“三重门”。乡试是一重门,通过者可以获得一张写着“举人”或“优贡”的门票,凭票可以进入官员候选人大厅。会试是一重门,通过它,就能得到一张“进士”门票,所有拿到这张门票的人一般都能安排官职。殿试又是一重门,它再把所有的“进士”分出一、二、三等,分别发给或“进士及第”,或“进士出身”,或“同进士出身”的官场身份证,然后根据各自的成绩与表现,朝廷安排不同的官职。
他知道,自己虽以优贡身份参加了朝考,并且根据成绩可以获得八品官秩的县教谕,甚至七品知县资格,听候朝廷选用。但只有跨进“进士”门槛,获得“进士出身”,才算“金榜题名”,才是读书人追求的最大体面。
下一年(1875),光绪开元,万象更新。按惯例,新皇帝登基一般都会特别开恩,为天下士子增加一次额外的入仕机会。于是,这一年朝廷增开一届“乡试恩科”。
在明清科举考试体系中,绝大多数文官仕途的第一步,都是从乡试中举开始的。不管日后如何出将入相,位极人臣,这第一步总是有着特殊的意义。
明清两朝都有士子只能在本省参加乡试的严格限定。如果隐瞒籍贯去它省参加乡试,就是“冒籍”。一旦被查出,就会受重罚。但只有国子监贡生是例外。国子监设在京师,非京籍的各省贡生都可以以“国子监贡生”的身份,去应京师所在地顺天府的乡试。
顺天府是一个特殊的行政建置。清代地方行政分省、府、县三级。乡试为省级科举考试。顺天府在级别上高于府,而略低于省,但顺天府尹可以像地方督抚一样,有权直接向皇帝奏事。顺天府乡试可以接受来自各省的贡生参加,实际就是面向全国的省级科举考试。规格也特别高,它的主考官必须由进士出身的一品二品大员担任。能够出任一届顺天府主考,就是文官毕生莫大的荣耀。
乡试合格叫“中式”,“中式”后才可以体面地走进候选官员序列。康熙二十九年(1690)规定,江南、浙江两省的中式比例是六十比一。乾隆九年,又按大中小省确定中式比例,大省为八十比一;中省为六十比一;小省为五十比一。大学问家、大诗人沈德潜康熙三十三年(1694)得中秀才,经历过十一次乡试失败,直到乾隆元年(1736)才中式而成举人,此时,其人已经六十七岁。
在顺天府贡院的考棚里,考房局促如鸽笼,房前无门,内设茅坑,都跟四川成都的贡院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入场要搜检,抄身不算,还要脱鞋脱袜。唱名之外,还要测试口音,防人冒籍。夜里睡觉,称为“归号”,要求做到“孔孔伸头,房房露脚”,否则,哪怕是半夜三更也会引来官呵吏骂。当时京都市面上有部小说《儿女英雄传》到处流行,书中感叹顺天府贡院:“假如不是这块地方出产举人、进士这两桩宝货,大约天下读书人哪个也不肯无端的万水千山来尝恁般滋味!”
在顺天府贡院,李超琼经历了自己人生的第四次乡试。
他从偏远的山村走出来,万水千山到了京都皇城,视野大了,识见多了,想法也就不再单纯,对时局、对国是、对亲身遭遇或听闻的世间不平之事,有太多的话要说,难免会在试卷上有所流露,这一切又难免会使他的考试风险陡增。
从贡院考完出来,他就感觉不好。回到租住的四川会馆,厅堂里静悄悄的,几盆金黄的菊花正在绽放。打发出去探听发榜消息的童仆迟迟未回。偶尔听得一拨又一拨的人们闹哄哄地从街面上经过,他们敲着铜锣,举着报喜红纸,高声唱着喜庆的贺词。东邻西舍,那些有考生租住的屋子里,时时会有欢笑声和道谢声传出……但是,这些喧闹都不是为他而来的。如预感的那样,他的这次考试又失败了。
还好,为了给失意士子们以出头之日,朝廷规定,可以在落第的举人(或贡生)中挑选优秀者,由吏部直接授予官职,派往各地担任八品的学正或教喻,高的可以授七品的知县。这一政策安排,俗称“大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