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琼听闻,心痛不已,而且愧恨交加。他对着那个傻呼呼的仆人直摇头,最后仰屋浩叹:“余所耗,固三百数十元矣!”
他“服官吴下廿年以来”,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卑劣和屈辱的事情,而今天竟然也违心做了一回!
他进而细细回想,元和令金某人之所以能调上海,长洲令苏某人之所以能兼元和,都不是没有原因的。今天的江苏官场,“群相竞胜,以馈献之丰为得计”,已经成了什么世道!而自己又身不由己地“慕他人而效之”,实在是愧不堪言。于是,他在当天的日记里“详以记之,以鸣内疚”。他不知道,“后人见此,能知罪余、咎余焉?”
第二天,他按照规矩,起了个大早,亲自赶到布政使司,当面向藩台大人祝寿。没想到,藩台效曾为了躲避收礼太多之嫌,天不亮就乘着小轿独自一人赴虎丘清游去了。前来道贺的同僚们一直在效府候到中午,才各自散去。
下午,长洲知县苏静盦上门造访。苏静盦向李超琼表白说,这次都是元和知县金苔青惹的事。这个金某人,“馈献之丰,颇出意外”,所以才使得你我同事跟着受累。金某人出手就是“锦之一千,松之八百”,明摆着是借贺寿行贿嘛。近来,贿风日炽,都是这一两个人开的头。
李超琼说:哪怕狂澜四起,我都不为所移。我自信,是能站稳脚跟的。(“虽狂澜四起,必不为所移,庶乎脚跟稳固。”)
苏静盦说:你为官二十多年不改本色,但谁知道今后你会怎样呢?
李超琼笑笑说:我也只就是我行我素而已,哪有心思计较那些
个人的得失利钝。
二十九年(1903)八月,在洞庭西山甪头司任巡检多年的武官余祖培,奉调将去崇明貘貔司任职,特地来县衙向县令李超琼辞行。巡检只是个小官,但是这西山甪头司巡检好生了得!余祖培有个大名鼎鼎的前任——暴式昭,这个暴式昭把九品巡检做得有声有色,在吴县、在苏州都有很高的声誉。[2]
言谈中,余祖培讲到很多西山农民疾苦的真实情况,特别艰难的是每年秋收之后的“完纳之困”。每在这个当口,西山农民就会被迫卖儿卖女。
西山的情况,李超琼过去常听凌焯说起。他深深知道,“吴民农田之利,为兼并者侵夺无遗。其穷苦情形,视边僻山民为尤甚。”尤其是西山,除了一般农村的困苦之外,还有严重的匪患。当年李鸿章统帅的淮军在镇压太平天国后遭到就地遣散。其中一部分先是以武装贩卖私盐为生,后来就索性啸聚为匪。吴县西山,“其显著之害,则莫大于盐枭。枭之出没也,遍浙西及苏松各邑,常借太湖为逋逃薮。盖其区旷荡,水路四达,无险可扼,可任其往来,故枭船恒聚散于中。兵燹以还,枭之魁半皆皖人,所谓‘焦湖帮者’是也。若辈多隶淮军遣撤之余,以贩私为生业。呼啸甚易,军械尤充。”[3]但这次听了余祖培讲述的许多细节,他还是禁不住“为之泫然”。
一年前,在那条停在无锡城外的官船上,陆元鼎讲到的要吴县“清理漕田”的事,不就是冲着西山来的吗?或许是因为频繁的人事变动吧,李超琼在吴县任上一年多,没有再听人提起过“清理漕田”,也许就是陆元鼎建功立业心切,说说而已。
光绪三十年(1904),看来会是个好年景。八月,又到了收获季节。吴县衙门里,师爷们、经漕们进进出出,一年一度征收田赋的“下忙”,就要开始了。
初三,藩台效曾单独召见李超琼,转达巡抚端方的指示:将在洞庭西山增设通判一员,与太湖同知分治,专门负责西山的钱粮征收。洞庭西山在吴县境内,所以,巡抚要求吴县将西山的都图赋额,开列简明数目,呈报巡抚衙门,以便查核。
李超琼明白,陆元鼎所谓的吴县“清理漕田”之事终于来了。洞庭西山是太湖中最大的离岛,自乾隆十二年起,田赋都由太湖厅负责征收。
据乾隆年间编造的田赋图册,洞庭西山共六都七十四图,田地、山荡共计八万六千余亩,额科平米六千八百余石。但是,在端方看来,西山另有约四千八百亩田地,因被算作荒田,一直都没有被列入正赋;最多也只作为“荒田”,而只附征部分田赋。这次“清理漕田”,一定要把这批荒田列入正册,全额征赋。
洞庭西山孤悬于太湖之中,多为山地浅滩,生产流通手段极其落后,还饱受湖匪侵扰,老百姓长期贫困不堪,竟然还逃不过官府大僚们处心积虑的算计!
端方其人,一向名声不错,社会上还到处流传着“君子端方,温良如玉”的美誉,还特别会“做人”。六月初,端方刚到苏州住进拙政园八旗会馆那天,藩、臬、道、府诸大僚都候在馆外求见。端方一概谢不见客。等候半天,众官没趣散归。就在李超琼的轿子刚抬起来没走出几步时,端方的一位幕僚追出来传达午帅的意思,其他人都散去,只请三位首县县令留下,午帅要请你们吃“下马饭”。新巡抚到任,一切开销都由三首县分摊,一应生活需要,包括粪除,都由三首县负责,慰劳一下也是应该的。但,县令是前来求见的官员中最低等级的,端方的做派,多多少少是给三位首县县令留下了一些体恤下僚的好印象。
八月十三日,李超琼带上吴县僚佐七人,去拙政园八旗会馆,求见这位端午帅,要求反映吴县实际情况。这七位同僚都长期在吴县任事,对县里荒田情况“瞭然如数指螺”。李超琼对唤起端午帅的恻隐之心,还是抱有几分信心的。于是,他在充分准备的基础上,专门就“西山等处疾苦”,向慈眉善目的巡抚大人作了详细陈述。
没想到,端午帅听着听着,神色不悦,沉吟不语。慈眉善目之下居然是一副铁石心肠。
九月底,朝廷一纸电报,两江总督出缺,朝廷令端方赴南京暂时代行两江总督职权,江苏巡抚由效曾暂时护理。端方挪位,会不会意味着某种转机的出现呢?
十月初,李超琼又专门向护理江苏巡抚的效曾就“西山附征事复之”作了一次汇报。效曾居然松了口,答应一俟有空,就“亲往该山察视酌办”。
但是,十月下旬,端方专门从南京发来电报,坚持要把过去多年来一向以“附征”纳赋的西山“虚荒”之田,“概行入额”。入额,就是要求按正赋标准足额征收,这一入额,每年约可增收千把两银子。这千把两银子,会压垮多少山民的脊梁,摧毁多少农户的家庭!
这千把两银子,别说对朝廷算不了什么,就是在大僚们身上也只是九牛一毛。李超琼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八月里,端方亲自在干将坊言子祠发起组织过一次秋祭。秋祭时,端方展出了自己收藏的多件珍稀文物,有古,有尊彝,还有斝洗之类,“古翠斑斓,致为可爱。闻皆千年以上之物。”当时,吴江富商费屺怀也来凑热闹。他雇请了两名大力健儿,把自家平时秘不以示人的一尊大鼎扛来陪展,为端方助兴。因为是费屺怀,别人才敢私底下打听价格。一问吓一跳,竟是“以五千六百金得之”!陪展之物如此,作为主要展品的端方私藏,该值几何,还需问吗?
为了从吴县西山搜刮到这区区千把两银子,堂堂两江总督,犯得着大老远的从金陵发电报追到苏州吗?
端方的电报是在藩司衙门宣读的,苏州知府和三首县知县都在场。这是署理两江总督的最后定案,灾难降落到西山百姓头上已经势不可免。
但是,李超琼仍不知退却。他对端方电文中“虚荒”之类的字眼公开表示坚决不服。他开始用他那宏亮的嗓音,侃侃而论,“披沥陈西山民生疾苦”。轩敞的藩司衙门大堂里,响彻着这位小小的吴县县令抑扬顿挫、洪钟般响亮的四川官话。他滔滔雄辩,把在场的包括署藩陆申甫和知府许子原在内的众多江苏官员,都说得动了容。但是,官场总是官场,说了半天,谁也不敢作决定。
于是,有人想到,还有一位省级实权人物此刻没在现场,这就是已升任署理臬台的朱之榛。于是,众县令相约同去臬司衙门咨询。朱之榛才是当时江苏全省钱粮进出的精算大师,一个躲在幕后,存心回避世人眼光的真正的厉害角色。当年压榨租佃、弹压茧市、镇压机匠,都有他的身影。
见了众官,朱之榛竟然假装搞错,避开李超琼,对着同去的长洲知县苏静盦,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不明就里的人听着,会以为朱大人一时糊涂,把洞庭西山错当成长洲县辖区。朱之榛厉声说:附征田的名目,今年冬天必须全部汰除!民力能否承受,不需要你们去操心!他指桑骂槐地说,有些人,看似为民请命,其实,是想在征收田赋上打折扣,是想从中舞弊!
话很重,而且指桑骂槐,都是冲着李超琼来的。但李超琼还是不死心。他再去找护理巡抚效曾。效曾一副宽厚相,表示他对下属官员的苦衷和对黎民百姓的困难,皆有体恤之意。但是,现在别看端方端午桥大人调去署理两江总督,但仍旧是正堂的江苏巡抚,效某的巡抚只是暂时护理而已。既然端大人已经决定了的事,那就不可能改变。
十一月初,邸抄消息,端方将移抚湖南,江苏巡抚将由陆元鼎接替。在陆元鼎到任前,巡抚仍由效曾护理。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十一月二十二日,署理藩台陆申甫召集苏州太守和长、元、吴三首县知县议“征漕折价”之事。这一年,江苏漕米折价为每石三千六百文,而户部要求仍照上年每石二两六钱上缴。清朝后期,白银和铜质制钱的比价不稳定。光绪前期和中期,银钱比价总体呈下跌趋势。光绪三十年,约为一千二百文。户部要求以每石二两六钱上缴,折合制钱约为三千一百二十文,每石比江苏实际支付的米价低了四百八十文。李超琼认为,这是户部在利用银、钱比价对地方进行“无理苛索”。
署藩台陆申甫尚持正论,去问护理巡抚效曾。效曾苦笑,你问我,我问谁去?
隆冬已近。而由于端方调离,洞庭西山四千八百亩附征田的问题,成了悬念。李超琼“不即入额”(暂不列入正赋)的主张,逐渐占了上风。
一心要把这四千八百亩田赋吞下肚去的臬台朱之榛,眼看到嘴的肥肉要落空,感到“大拂其意”。他给督、抚衙门呈递了秘密报告,要求辞去自己所兼的农务局差事,并且在报告中告状:“署吴县李令,平日尚知大义,乃于整顿正供之际,首先阻挠大计。”
有人把这段文字抄来给李超琼看。李超琼说:西山百姓疾苦如此之深,我不能不向上反映。即使因此而受到什么人的指责,我有什么可怨的。事情还没有最后定案,我虽遭此严斥,也不能就此放弃。(“山民疾苦之深,不能不为之上闻。即以此获咎,其何敢怨?矧尚未得请,虽严斥,亦不能终已也。”)
结论终于下来了。由于臬台朱之榛“必不相宽”,督、抚衙门的意见是:西山那些附征田,必须纳入正赋。(“务令入额”)
李超琼为西山山民一再吁求,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心滋戚矣”。
光绪三十一年(1905)三月二十日,李超琼召集太湖西山三十五图的所有经漕,对他们宣布:去年冬季西山附征田四千八百余亩的应征田赋,折合制钱一千八百串。现已查明,西山民情确实困苦。今春又是雨雪非时,山上的枇杷都遭摧败,成熟无望,山民
的收成必将大受影响。所以,去年的应征之款,全部都由本知县垫解,当堂具结,以纾山民之困。所有征收田赋的串票,概行吊销。这是他一个小小知县自己的决定。这个决定的全部后果,都将由他一人承担。[4]
[端方(1861—1911),姓托忒克氏,字午桥,号陶斋,满洲正白旗人。光绪八年中举。一度支持戊戌变法。二十四年任直隶霸昌道。后任陕西按察使、布政使,并代理陕西巡抚。二十六年因接驾有功,调任河南布政使,旋升任湖北巡抚。二十八年代理湖广总督,三十年代理两江总督。三十一年作为“五大臣”之一出使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德国、丹麦、瑞典、挪威、奥地利、俄国10国,考察西方宪政,预备制定宪法。回国后,出任两江总督。宣统元年调直隶总督。宣统三年被委任为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因强行将四川当地民办铁路收归国有,激起川湘鄂保路运动。9月,署理四川总督。11月,死于哗变的湖北新军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