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不如菜”
李超琼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闰五月初三接吴县印。
吴县,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建置,当时是会稽郡的治所。唐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析吴县置长洲县;清雍正二年(1724)再从吴县和长洲县析分出元和县。这以后,吴县、长洲、元和三县同为江苏省首县,省垣苏州府城由三首县同城分治。三首县的县令,几乎每日都要到抚辕和藩台、臬台等省级机关去衙参,人际关系也都在省垣官场。
吴县,也是好友凌焯生前主政过的地方。李超琼经常听到吴县老百姓怀念凌焯的感人故事。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凌焯一样,做一个值得百姓爱戴的好官。
江苏省对让他出任吴县知县的意图,李超琼也是很明白的。
这年正月,他还在常州府无锡县任上。当时金陵官场传言,有人拟推李超琼去补陕西山阳县县令的空缺,快快把他弄出江苏去。常州太守向万荣向署理江苏藩台陆元鼎表明自己的不同意见:论学行论治绩,李超琼这样的官员“吴中不可复得,宜极留之”。陆元鼎“甚以为然”,也认为:李超琼“治行优异,人无异言”。
五月初,苏州藩司牌示,李超琼调任吴县知县。十天以后,一个急雨倾盆的下午,陆元鼎路过无锡,官船停在城外码头。大雨间歇,李超琼出城登船入谒。陆元鼎对他面授机宜:目前江南各地“清理漕田,苦无善策”,要求他“受事后”,立即“综核簿书,为拟一妥善章程,可以通行七省,期于彻底清厘者”。
陆元鼎考虑的清理漕田,无非是为了增收田赋,支付赔款。
《马关条约》和《辛丑条约》规定的中国向各国列强支付的战争赔款,以及为及时偿还赔款而向俄、法、英、德等十几家外国银行举借的巨额债务,正压得大清朝喘不过气来。所有的赔款和银行债务,最后都转嫁为老百姓的经济负担。
清政府当时全国的财政收入年均不足九千万两。《马关条约》规定的赔款是两亿两、《辛丑条约》规定的赔款四亿五千两,银行外债合计三亿五千零九十一万两!而之前,《南京条约》规定的两千一百万两赔款还没有计算在内!
谈话中,陆元鼎神色凝重,语音低沉。陆是浙江人,进士出身,长李超琼六七岁,干练稳重,吃苦耐劳,任过江宁知县、上海知县,后调补江苏粮道,现在执掌着江苏全省的人事和钱粮,是江苏政坛上很有前途的官员。官场里人人都看得出,此公的官运还远远没到尽头。
当年为争取用青阳地租界的租金,支持中西学墅办新学堂,李超琼曾据理力争,与陆发生过长时间的激烈争执。但这并不影响两人彼此的欣赏。二十四年,江阴发生美国教堂被毁事件,时任江阴知县的李超琼配合时任江苏臬台的陆元鼎,坚持中国的司法主权,拒绝了美国领事馆的无礼干预,两人结下了友谊。
李超琼和陆元鼎都是一时的吴中能吏。但此刻,在面对“清理漕田”这个话题时,两人想的并不一样。陆元鼎想通过配置得力官员,增扩田赋税源,树立典型,推广至江南七省,为朝廷征收更多钱粮。而李超琼更多是关心百姓的祸福。谈及田赋钱粮,他耳边总会回响起孩提时合江县衙门里催逼田赋的鞭扑声和田户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这两种声音两三岁时就深深印入他的脑海深处,一辈子都难以抹去。他很清楚,就以农业经济为主的大清国而言,这一笔笔庞大得难以想象的战争赔款,最终大多将通过基层的国家机器,从全国的农民身上榨取。
船舱外,云重如墨,天欲压波。这两位合作有年,彼此都颇有好感的上下同僚,此时都觉得话题沉重,语不投机了。
其实,赔款、债务,以及国土割让、主权沦丧等等这些战败的后果,将如何最后落实到每一个县、每一个中国老百姓头上,是李超琼一直关心的。二十八年(1902)春,李超琼在京都过班。他一边忍受着吏部文选司那些狐鼠鬼蜮的敲诈,为自己的起复而四处奔走,一边通过做京官的同乡、同年好友,时时关注着战争赔款对各省各地的摊派。
江苏承担国家战争赔款的摊派,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承担的是《南京条约》规定的一千四百七十万两白银中的百分之十九,份额仅次于广东,在分摊赔款的四个省份中居第二。而此次《辛丑条约》赔款的摊派范围扩大到了全国大多数省份,共计一千八百八十万两。江苏摊到二百五十万两,负担之重,居全国各省之首。
那天,李超琼在京都菜市口临时租住的小屋来了一位做御史的朋友吴唱初。吴唱初是朝廷中枢的理财专家,正在准备上折,奏请裁并户部的“银库”、“颜料库”和“缎匹库”。[1]他告诉李超琼,朝廷正推行新政,江苏在筹措派定的赔款数目之外,还要再筹集六十万两,作为“办理新政之费”。
李超琼急了,他认为,朝廷厉行改革,自是好事,但开口就要地方掏钱,就“断是无理”了。因为吴唱初是江阴人,李超琼就用自己当年在江阴县任上经手过的两次加捐,来阐述自己的观点。一次是针对土药(国内自产的鸦片)和烟膏的“膏捐”,由地方缙绅负责办理,尽管规则定得“苛细已甚”,但到头来全县也只征到一万多两;另一次是“房捐”,在全县搜搜刮刮,也才得四千多两。这样的结果,上报宪司后还被“大加申斥”。李超琼说,层层级级的官僚谁也不比临民的知县更清楚,即使是在富庶的江南,也早已民力已尽。再来搞什么“赔款摊派”、“新政费用”摊派,即使搜刮到“巨细不遗”的程度,也是无法完成的,只会引来“阖闾万口訾嗷”,遭到众人唾骂。江苏三十三个厅、县,[2]现在每个县征收万把两银子都很难。赔款加新政费用,总数要三百多万两。摊派下来,每县都得出十万两,根本没有这样的可能。
吴县衙署在苏州府城内太平桥西北。最初建于明洪武元年(1368)。顺治二年(1645)毁,十二年(1655)重建;咸丰十年(1860)毁,同治十二年(1873)又重建。令人欣慰的是,衙署二门出入处,当年吴县老百姓为知县凌焯树的那块“去思碑”岿然尚在,碑上“民不能忘”四个大字也仍旧清晰可鉴。
凌焯在吴县做过七年知县,因阻拦动用武力镇压机户而遭到诬陷,最后被褫职。作令不终,是县令的一种遗憾。但苏州城里城外,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知道这不是凌大人的错。
凌焯被罢官是二十二年(1896)的深秋。那天,正好有一位来自吴县洞庭西山的农妇挑着一担自产的水芹菜来到苏州城里。她一路找到吴县县衙门,说是特地送菜来请凌老爷尝鲜的。听说凌老爷已被罢官,大失所望,忍不住在县衙前当众哭诉自己送芹菜请“好官”尝鲜的缘由。说得许多旁听者都“环泣于其门”。
李超琼是事后听说此事的,他为老百姓的深情感动,也感慨好官难得,水芹菜割了一茬明年还会长,可是像凌焯这样的好官,说罢黜就罢黜,一朝拔去,哪里再去找!为此,他写了一首《送菜行 为镜叟赋》:
山民爱菜如爱官,好菜易得好官难。岂知好官不如菜,一朝拔去空凄酸。凄酸亦何为,送菜始及知。自言生长西山曲,村居多近湖之湄。往时湖水恒上泛,田稻淹烂如蒸糜。沙污停积地斥卤,菘芥菹韭生无期。年年力惫苦饥馑,犁锄刓缺空涕洟。自从好官来,此患为我除。一年开曲港,二年浚长渠。内流深通外不溢,粳糯丰获还植蔬。岂无秋霖与夏旱,蠲赈应候民气舒。清风被野斗讼绝,终岁无人逢吏胥。计今五六年,家家说官好。千村百村久宴然,食芹欲献悔不早。前闻官忽去,尚望我公回。今问官竟黜,谁念吾民哀。不知官黜果何事,令我踯躅肝肠催。咄哉山民勿悲诉,尔能爱戴上官怒。祸根谁识在芜菁,好恶多因非种误。
二十四年(1898)凌焯抑郁而死。在李超琼看来,老百姓的深情思念就是最大的褒奖,为此,他甚至对凌焯心怀羡慕。光阴如梭。从凌焯被罢黜,到如今自己接掌吴县印,转眼已过去了七八年。每每上轿下马,走进走出,都要经过县衙二门东面的那个转角,看到那块“民不能忘”的去思碑,李超琼常常怆然感慨,心潮澎湃。他为此留诗一首:潼江归骨早销魂,坠泪碑犹在县门。我当黄公垆下过,双捂庭院泣巢痕。
太湖之湄
从光绪二十四年(1898)离开元和县任,到二十九年(1903)重返苏州府,在吴县任职,一晃已经过去五年。这五年,国运陡转,大清王朝气数将尽,苏州官场的气氛也有了明显变化。从大小官员的言行举止中,李超琼处处都能觉察到“钻刺谐媚之迹”,经常会看到听到那种叫人言不忍言的“秽声訑色”。而他自己,则是固习难改,实在做不出阿谀奉承的丑态,于是只好遇事尽量缄口,避免表态。
上任第三天,在巡抚节署的衙参会上,司道大员之间就发生了一场大的争吵。商务局现任总办张兰征公开抨击前总办朱之榛挪用水利工程款一万数千两,“以图折息之利”,并且已达数年之久。朱之榛混迹江苏官场已近四十年,一贯标榜“以剔除中饱为职志”,哪里受得了这等指责,立刻以“不谙官事”反唇相讥。张兰征勃然大怒,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彼此诟责抵牾,骂声哗然。
这不过是到处可见的末世之象而已。李超琼站在抚衙的厅堂一角,沉默不语。他很明白这两人在争什么,也很知道这两人各自都在想什么,但没有一点兴趣过问。甲午一败,人心涣散,眼看大厦将倾,国将不国,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的风气正在官场疯狂蔓延。随着巨额赔款向各省的摊派转嫁,又激化了官场内部的利益冲突和人际争斗。庙堂变成市场,司道形同市井,本是题中之义。
二十九(1903)年和三十年(1904)之交,江苏人事又有大变动。原江苏巡抚恩寿升任漕运总督,挪出了位子,改由端方[1]出任江苏巡抚。这个端方虽是满洲贵族出身,却很有些维新色彩,还在西狩期间护驾有功。此外,陆元鼎调往湖南,升湖南巡抚。那个既贪且庸的效曾则升任苏州藩台,主管江苏省南部四府一直隶州的人事和财政。
三十年(1904)五月十六日,新藩台效曾生日的前一天。江苏官场的同寅们都踊跃争送“台仪”。“台仪”中,以时任元和知县的金苕青“为最丰”;长洲知县苏静盦“半之”,而吴县知县李超琼只拿得出区区一百两,只及别人的零头。一时间,江苏官场,“人多讶之”。
李超琼是个刚刚经受了 “过班 ”盘剥的穷官,二十九年(1903)后稍有好转,就开始一百、两百地偿还朋友们的借款。长官过生日,“情不可缺”,他也是心知肚明的。但在他看来,这不就是个“水礼”吗?
当他得知元和、长洲“两邑之仪既多且美”时,感觉有些尴尬了。但是别人送的礼“既多且美”,的确不是他凭自己这点绵薄之力“所能学步”的。于是,他灵机一动,又加了“鞭炮一千响”,以为这样去凑个热闹,总说得过去了。
路上遇到一位叫姚筱亭的巡捕。姚筱亭作为忠心耿耿的老下属,好心提醒他:前些时,巡抚恩朴山恩寿大人升任漕运总督,“凡馈赠者无不毕纳”。就拿长、元、吴三首县来说吧,元和县送的礼为最优厚。而你的吴县,一点动静都没有。人言可畏啊,现在人人都“颇以吴令之独无为怪”。这不但政治影响极其恶劣,而且你老人家已经被众人当作另类相看啦!
这一提醒,把李超琼惊出一身汗来。这回效藩台的生日礼,可不能再让人说三道四啦。他赶紧打道回府,重新备礼。他着人去采购了“实底紫纱袍一”、“古镜亮纱袍一”,再“配以天青纱褂料各一副、杭州绉绸四匹、燕窝二斤、鱼翅六斤、火腿八只、茶叶八瓶”,然后重新派人给效曾府上送去,算是“聊表微意而已”。
被派去送礼的仆人喜滋滋回来报告说,藩台大人已经莞尔笑纳;作为回礼,藩台大人还赏了仆辈大洋三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