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口夺粮
光绪二十八年(1902)五月,李超琼在无锡县衙接过无锡县印。
无锡县印为两颗,一颗是“光字七百四十六号”铜印,印鉴上的篆字已经漫漶不清,这是无锡县政务繁剧的象征。另一颗是新刻的木印,用印时,一正一副,两印互证,方算生效。
无锡县是常州府属邑,境域介于苏、常两郡之间,是江苏的南北要冲。境内并无大山长谷的险阻。与众不同的是,“凡水东流,而无锡之水西流”。运河自京口建瓴而下。太湖在无锡县邑西南,县邑中的无数溪河,“受而注之于太湖”。无锡虽然是个川流交错、递相灌输的水乡泽国,但是土壤肥腴,是天下少有的鱼米之乡。
雍正初年,析无锡县,设金匮县。无锡县城由无锡、金匮两县同城分治。[1]
光绪二十八年(1902)的夏天,晴热少雨,苦热至不可耐。恐怖的蝗孽之灾,正由北向南,朝无锡、金匮方向扑来。
“蝗!蝗!蝗!”无锡城乡,谈蝗变色。
七月十三日,清晨,金匮县令张玉泉急匆匆赶到西河头李超琼临时租住处,急急巴巴地通报:飞蝗自北而南过境的传闻,已经得到证实。
蝗灾甚于旱、涝,居三大凶灾之首。李超琼感到一股透心的凉意。
蝗灾的历史,可能同人类农业的历史一样久远。在欧阳修笔下,蝗虫“口含锋刃疾风雨,毒肠不满易常饥”。在徐光启笔下,“蝗之所生,必于大泽之涯”;而且总是伴随着干旱,“旱极而灾”。江苏蝗灾经常是在淮河流域爆发,然后迅速蔓延到苏南。根据经验记忆,苏南遭遇严重蝗灾,大致十几年会有一次。在苏南,蝗灾的形成总是由北而南,来势凶猛;既来,必遮天盖地,所向披靡;其结果,必是赤地千里,饿殍载道。
刚到无锡任上就遭遇如此凶灾,李超琼官运何其之苦!
那天,李超琼治案牍至深夜,站起身来,感觉一阵昏眩。他突然想到:我老了!以往我承担各种繁杂艰巨的工作,从来不知劳累;而近来,一天连续工作下来,经常就会感觉身心疲惫。难道人生既老,就干不成事了吗?(“吾衰矣!往历繁剧各任,颇不知劳,近则终日汲汲,时苦不支,岂既老不能树耶!”)
无锡,在历史上是遭受过严重蝗灾的。生于明朝天启二年的无锡当地人计六奇[2]曾在《明季北略》一书里,为天启年间的无锡蝗灾,留下过一段惨烈的描写:
“八月初旬,迄中秋以后,突有异虫丛生田间。非爪非牙,潜钻潜啮,从禾根禾节以入禾心,触之必毙。由一方一境以遍一邑,靡有孑留。于其时,或夫妇临田大哭,携手溺河;或哭罢归,闭门自缢;或闻邻家自尽,相与效尤。至于今,或饥妇攒布易米,放梭身陨;或父子磨薪,作饼食噎而亡;或啖树皮吞石粉,枕藉以死。痛心惨目,难以尽陈。”
计六奇对蝗灾的细节描述,令人毛骨悚然。但他的描述基于对无数亲历者、目击者的访谈记录,也基于自己儿时的印象,无疑是可信的。
大灾将临,无锡全县十三万丁口、一百四十几万亩粮田,都将遭遇灭顶之灾。
是需要县令挺身而出的时候了。但,时年五十七岁的李超琼,身体之虚弱、精力之疲惫都这般严重,是他自己没有想到的。发作频频并且症状比较严重的是“怔忡之症”和“弦急之像”。
怔忡,关乎心脏,是指突然心跳剧烈的感觉,发作时,心脏悸动的感觉会上至心胸,下达脐腹。弦急,关乎肝气,是指一种病态的急躁性情,《元史·黄溍传》对它的描述是:“刚中少容,触物或弦急霆震,若未易涯涘,一旋踵间,煦如阳春。”此外,李超琼身上还有沉疴几十年的眩晕、肛痔等老毛病。
他与张玉泉商定,两县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以无锡知县和金匮知县的名义,共同向惠山猛将神祠致祭。
当地传说,惠山猛将祠供奉的是一位为灭蝗而牺牲的刘姓牧童;也有人说,是一位在祈求苍天禳除蝗灾时,因失望而沉河自尽的刘姓将军。不管原型是谁,惠山猛将祠里供奉的都是一位无锡鱼米之乡的“灭蝗保穑之神”。
七月十六日黎明,惠山东北坡麓的猛将祠前,遍插龙牙旗、彩旗。貌如童子的刘猛将木雕巨像端坐中间。供案上摆着牲馔醴酒、蔬果祭品,供案两侧放置烛台香炉。祠前,无锡、金匮两县士绅、吏役,及司仪、执事等上百人,列队肃立,静穆净心。老百姓们也从四乡涌来,围观者数千。
祭祀由张玉泉主持。李超琼手捧祭文,高声颂读。祭文是昨夜他亲自用四六文体撰写的,主要是颂扬刘猛将的功德,祈求刘猛将的护佑,同时也强烈宣示无锡、金匮两县官民迎击蝗灾,保护稼穑的决心。四六骈文的炼词熔典,排比铺陈,一般人不一定听得懂,但是李超琼浓重的四川口音高亢激越,他念出的每一处抑扬顿挫,都在清晨的惠山之麓久久回荡,感动着在场的每一个识字和不识字的人们。
经过两天酷热中的焦虑煎熬,第三天近午,大雨忽至。那天的雨,数止数作,势竟滂沱。蝗虫习性喜旱怕雨,翅膀受雨沾湿,便会因身体沉重而不能飞翔觅食,最终饿死。
祈祷似乎得到了应验。上天的眷顾,令无锡、金匮两县许多百姓喜极而泣,更多的人开始自发组织演戏和祀神游行。
李超琼又连夜撰文一篇,到处张贴,告诫大家,演戏、游行只会“荡人心,耗民财”,飞蝗是绝迹了,但是蝗灾威胁可能并没有远去。
话虽如此,李超琼自己内心的喜悦也难以抑制。他在写那篇劝导百姓保持理性的文告时,也忍不住“纚纚千言……颇用自喜心也”。
此时,李超琼的身体状况,其实已经很难承受这样连日的焦虑和操劳了。二十日早起时,他“觉眩晕欲扑,身亦飘飘然,若虚而不自主者。两足软甚,行动亦几欲倚墙扶壁……”
七月下旬,雷雨频作。月底,还出现“大风竟日猎猎有声”的天象,一时间,“寒意骤增”,“御棉犹不温”。看样子,这场蝗灾可以平安过去。八月初,李超琼出城登舟,沿北桥、中桥、南桥,至周新镇,一路察视蝗孽。察视结果,似乎蝗灾真的已经无虞。
但是,是祸躲不过。八月十三日,有人大惊呼告,在县城南门约十里的杨墅寺一带的树丛杂草中,见到了一窝刚被挖掘出来的幼蝗,当地人称“蝗蝻”的东西。李超琼赶去察看,果然,草根树脚处藏有成群成堆的蝗蝻,“蠕蠕然,密于蚁子,小如蝇”。他让随从用铲子把蝗蝻抄进布袋里,先后装了四布袋。再令人脱下鞋子,使劲拍打。拍死后再粗略点点数,不下万条。
李超琼指挥随从和附近的乡董、保甲们,跨陇越畦,去各处稻田里细细寻找。很快又有了恐怖的发现。那些刚刚扬花吐穗,又出现“白瘪”的稻田里,其实都隐藏着杀机。缘着茎叶摸下去,就能发现成窝的蝗蝻。其数量比树丛杂草间的多出一倍。
李超琼立刻向乡董和保甲发布灭蝗令:“限三日,必尽杀之无遗”;否则,“必罪之”。
那天半夜里,李超琼屡屡从蝗蝻蠕动的恶梦中惊厥而醒。夜深人静,书斋里的那两个书童,怎么推摇都不肯醒来。于是,他独自起床掌灯,展纸研墨,走笔千数百言,制订了全县的治蝗章程。
十四日,他向全县推广天授乡农户驱棚鸭嘬食蝗蝻的经验。
十六日中午,限时三天的灭蝗令即将到限,李超琼叫上两位师爷,带着些挪借来的散碎银两和铜钱,下乡督促灭蝗。出西门雇船时,受到船夫们的敲诈刁难,还颇费了一番口舌。
在南桥,他召集当地董保和士绅开会,公开宣布捐出自己全年的养廉银,作为对积极灭蝗者的奖励,并于即日起,在南桥、黄墅庙和观音堂等地设点,以现金收购蝗蝻。“凡捕获小蝻送交者,每斤给钱三十文;未出之子掘得者,四十文;已成飞蝗,则斤二十钱(文)”。
本以为这项奖励政策一经宣布,便会引来踊跃相应,哪料到遭遇的竟是一个长时间的冷场。怎么会这样呢?有人告诉李超琼,乡民们都嫌奖金太少。
天地良心!除了“分阶梯设奖”的做法,那是以自古以来“捕蝗不如去蝻,去蝻不如掘子”的灭蝗经验为依据的,可能因为事出仓促,考虑不周,操作起来会有不便之外,李超琼已经是倾尽全力了。他提出的奖励标准,是按斤论赏,比光绪三年六合县捕蝗按石计奖,“每石给钱数百”的标准,已高出了整整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