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署阳湖
光绪二十年(1894)六月二十七日那个烈日当空的下午,李超琼启程赴阳湖知县任。
登上官轿离开元和县衙署时,便有元和乡民“环跪持香”,“攀留”,以致“舆不得行”。李超琼下了官轿,步行走出衙署大门。门外情况更乱,乡民一拥而上,抢着把县令的两只靴子脱下,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他们对县令的挽留。
官轿载着李超琼好不容易突围而出,在胥役和乡民百余人的簇拥下,“历濂溪坊、临顿路、过青龙桥,经颜家巷转干将坊、铁瓶巷、镇抚司前街,再越太平桥,出养育巷,下司前街,折而西,经善长巷、线香桥、来远桥而出胥门”。
在胥门外码头上,依依作泪,环跪叩送的仍不乏其人,其中包括一些长期受到严厉约束的经漕书吏。
李超琼此去阳湖,是与阳湖县令叶怀善“互调更署”。对这样的人事安排,李超琼很敏感,在他看来,其中必有私人谋算,主要是阳湖知县叶怀善时时惦记着官守的繁简肥瘦,还试图在调动中获得额外的经济权益。叶怀善的谋算和李超琼的敏感都来自传统的体制特点。州县级官吏负责向百姓征收税赋,只要向省和中央报解规定额度(地丁、契税、鱼科、官产收入、生息银两等)后,就可以用其余额开支自己的行政经费(额定的公费支出、办差费用、上司摊派、陋规馈赠、雇用幕友、豢养家丁等)。官员视财政事务如同家务。所以,有史学家认为,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体制实际都是“家产制”,还有人认为,“州县官就是一人政府”。
官缺有肥有瘠,所以叶怀善想要谋取元和知县,所以每年的征税忙季他都不想错过,所以,年初正月十五,藩司衙门出牌示明确叶李调署,无非是想赶在三月“上忙”(上半年收税)前让李超琼卷铺盖走人。李超琼强调,元和县因己丑年涝灾停征漕粮,县财政“无涓滴之入”,元和又是“首县”,省里“抚、藩、臬三宪”摊派下来的“供亿”、苏州府的迎来送往所需的“供张”,都是县里的巨大开支,县财政债台日增,亏累难消,走不得;自己上年的钱粮报解尚未清楚,一时也走不了。
一计未成就退一步,六月十五,藩司再出牌示,要求李超琼去阳湖赴任。这是要在六月“下忙”开始前,把李超琼挤走。
叶怀善的咄咄逼人,还有人事因素,藩台邓华熙对李超琼的憨直心怀忌恨。李超琼感到,叶是“将借此陷我矣”。叶怀善与邓华熙的公子又有商务关系。藩司,正式名称是“承宣布政使司”,主管一省财政和人事。来自藩台的压力,小小县令是顶不住的,就算洞悉内情的巡抚奎俊[1]也爱莫能助。
李超琼虽然感叹“人自趋利,我求免害而不能得。”但也只好“惟听其所为,不与竞利”。
阳湖县,清雍正四年(1726)由常州府首县武进县析分设置。在常州府东部,民国元年(1912)撤废。
叶李调署一年后,光绪二十一年(1895)八月初一日,藩司再出牌示,令叶、李二人“各回本任”。这又是一次“忙”前急调。李超琼向上禀告,自己“公款计亏银一万三千两有奇”,本指望“下忙收后乃可清解”。阳湖“下忙”前调动,显然不利于实现填补亏累的目标。
但是,藩司的命令是难以违抗的。有位叫童米孙的候补官员出主意说,要不去求求陆凤石大人。陆凤石,字润庠,是同治十三年状元,现以母疾返回苏州,正总办苏州商务,在苏州政、商、文化界名头最大。一旦陆老出面关说,当必有济。
李超琼不同意,他认为,自己前日之禀“缕缕数百言,皆确实语”,“乃真情实事”。上官若能听得进去,就可能免去元和的一些亏空;如若不听,就只好“连数依然”地拖下去。这不是我急得出来的事。如果再去“乞怜于人”,那就等于把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都白白丢失了,“我不为也”。
据理力争的结果是,藩司同意李超琼暂缓两个月回任元和。叶怀善“啧有繁言”,表示不满。但他对元和县的“下忙余润”仍“有争心”。
进入九月,李超琼的眼光也紧盯着阳湖的钱谷账目,“手抄目览,神为之疲焉”。中旬,下忙收数有了三万五千两,大大超出预期。刨去上解部分,还可以用来填补部分历年亏空。
九月二十一日,怪事又来。突然收到叶怀善的一封来信,说是他暂时不想回阳湖本任,须到明年二月再作考虑。而当天,常州知府桐泽也致信苏州知府谭泰来,转达巡抚和藩台的指示,着李超琼先回元和,阳湖知县由常州知府暂先委派武进知县兼理。事既两歧,常州府颇觉诧异,决定让李超琼赶去苏州省城打听清楚。
到了苏州,李超琼先赶去问藩台邓华熙,邓推说你去问巡抚。巡抚问明情况,表了个态,“我原谓各做各缺最好”。然后,还是让李超琼去问藩台。再至藩署,藩台邓大人辞不见客。事后,他收到了藩台邓华熙的一封书札,意思说:现办秋勘之际,未便纷纷更动,仍饬留署。
这时,李超琼才算领教了叶怀善的能量,“诚自由欲去,则催上官挂牌;不欲去,则胁上官下札。随其意之所欲,无不如志,而上官亦若奉为金科玉律也者”。
同样是个县令,叶怀善之流可以做得长袖善舞,翻云覆雨,“独怪夫大官之深信也”。李超琼痛苦地想,“小人道长,世运致然”。自己一身被摆弄推挤,原不足为道,而整个官场真由叶怀善之流当道,国家的大局就岌岌可危了。
第二天,李超琼再去藩司署,拿出昨日的信札,请藩台邓华熙明示。邓果然当场就拿出了新解释,说是自己想借重叶怀善会办洋务的特长,所以主张双方“各暂留署”。
李超琼愤怒地打断了邓的忸怩辩解,明确告诉他:说到“义利之界”,我李超琼平生明白得很!别说这点儿“收漕之润”,即使是“千驷万钟”的大好处摆在面前,也难夺我的官守。您不要小看了天下的士人!(“义利之界,平生颇明。微论收漕之润,即千驷万钟,无因至前,固有不夺其守者。公毋轻量天下土也。”)
那天未刻,苏州城乡出现地震征兆,“地鸣如钟,如有物作吼”。当所有人都在为一场灾异即将降临而害怕时,李超琼还处在盛怒之中,他激愤地说:人世间的不公还没厘清呢,要你老天爷急着来参乎什么!(“人事不修,于天夫何尤!”)
晚上,李超琼又去了巡抚衙门。巡抚奎俊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总督午帅一向极其推重你,说你“历官又有声,复长于文章,不愧通品,幸无懈志”。午帅正期待着明年春天,你回任元和,再来助他一臂之力呢。
尽管对官员调署的暗箱操作不满,但李超琼司牧一方,造福一方的初衷丝毫不改。
光绪二十年(1894)秋,阳湖县出现旱象。“农田车戽之力已罄,而所救者微。高乡已有成灾者,念之殊惴惴。”八月,旱象有所缓解,但各图灾报频繁,看来荒象十分严重。九月,李超琼驱舟行乡勘荒。
九月初四,至定东乡之马杭桥停泊。后,旋历四五都各图。经“履勘”,确认二图受旱较重。究其原因,是当地的羊桥塘河久淤而未浚,“故得水甚艰”。询问当地的诸位父老,父老们都说:治这条河哪有那么容易!午后进入定西乡,勘察那里龙游河口,他了解老百姓为争水而起的纠纷后,下令拆除堤坝,让河水大家分享。当夜,船就停泊在湖塘桥下。
夜雨,彻宵不止,次日天明越下越大。李超琼舟行定西各图,整个上午都在雨中勘察荒象,午后竣事,始复返棹。转到马杭桥停泊。雨声入夜仍不止,心情“为之闷闷”。
初六日,李超琼继续冒雨至各图勘荒。“往来之路,泥泞不易行。乡农之来扶掖肩舆者甚众”。他发现旱情最重的是昇西乡,原因是“地处高亢,河道皆旱涸故也”。父老乡亲们围着他诉说灾情,他听着不禁“为之怆然”。各图董事也接二连三前来拜见,小船整天都停泊在昇西,无法移动。
初七日,雨。他把当地一位家学深远的乡董虞孝阶先生请来船上,谈了很久。下午,舟行历金家桥、从政乡等处,到太平乡的运村镇停泊。这些地方的被旱情形,都比昇西桥为轻,但是现在苦雨连绵,会不会又将变成涝灾呢?来见面的乡董和父老们,都是嗟吁连连,李超琼自己“亦为之惴惴焉”。
初八日,黎明即起,“晴光时露,天气已清”。船夫解缆,向东而行。午间到达潘家桥,这是新塘乡的一个集镇。李超琼登岸,勘视各图被旱的稻田。回到船上后,又有乡董陆孝隆来见,谈话持续很久。再南行,进入安尚乡,经戴溪桥镇,过塘门桥,而抵洛阳桥。洛阳桥也是个集镇。当夜,李超琼作诗二首,其中一首说:
洛阳北去三千里,底事溪桥得此名。愁思满怀消息杳,误疑啼鸟事鹃声。[2]
初九日,是重九佳节。船夫天不亮就开行。到达戚墅堰,已快到辰时。当地绅耆陆续来见。送走客人,又登岸,去县域东北各村勘荒。往来冈阜间,也算有了点“登高之兴”。归舟后,又驶而南,泊横山桥下,又在横山脚下一番勘视,再回到船上,日色已暮。
初十日,船行到丁堰镇。李超琼又去丰东廿三都一图等处勘荒。傍晚才回到县衙。
十二日晚上,李超琼通过与同僚交换阳湖各地的荒歉情形,共同得出结论:“秋旱既久,农田遂以成灾。”他们的忧虑也是共同的,督、抚们一向都“挟不肖之心以待州县”,所以即使“据实上闻”,也会被怀疑是“捏荒私征”。
这种感觉,真令人心寒。“于不欺者而疑其欺”,实际就是助长欺瞒,“驱君子为小人”。这样下去,“吏治焉得不坏”?
他们牢骚满腹:倭奴之轻视中国,其实都不是没有根由的,都希望中国哪天能出个明白人,来彻底改变这一切。
十一月初,李超琼踏勘受灾田亩后屡次呈送的灾情报告,都受到藩台的批驳。这些上呈的禀文,都是李超琼亲笔成文。因为衙署里的师爷全都会习惯性地迎合藩司意图,所以他干脆不请师爷代劳。李超琼反复掂量,认为“民力重困”,自己的“前禀皆实”,决心“必与力争而后已”。
光绪二十一年(1895)风调雨顺,阳湖迎来了一个丰收年。当年十月,昇西乡绅董恽凤仪、卞方城等人出面,倡议兴办箬帽顶一带支河的清淤工程。
箬帽顶一带的河流,已淤塞了六十余年。由于无人组织,地方长期无力开浚,以致水利尽失,小旱小涝都会酿成大灾。李超琼立刻表示支持,不但帮助拟定章程,发动募捐,组织全图民工自带干粮参加挑挖,还带头从自己当年的养廉银中捐出四百千文,以资助疏浚河道。工程迅即开办,于次年正月中旬顺利完工。
那年,经过筹划,李超琼还在常州城里开办了“致用”和“经古”两座改良书院,不教“八股”,而专教“天算”、“舆地”、“经史”、“词章”。
同为一县牧令,各人做派不同。叶怀善攀附上了新任江苏巡抚赵舒翘。在赵舒翘眼里,江苏官员很少有他看得上的,唯有叶怀善,被他称为“吴下第一”。
有一次,李超琼巡乡调研茧情,从横林镇返回。途中与叶怀善的官船相遇。只见叶的船队“高悬红旗,大书‘叶’字,以炮艇七相随,意气轩昂,自为炙手可热之状,睨之若无睹也。”这是光绪二十二年(1896)四月里的事。那年七月,叶怀善嫖娼事发,又连带牵出行贿、串供、反诬等一系列恶劣行径,遭到了言官纠劾。叶怀善在元和县掌权两年,酿事多端,终于一败。八月,叶怀善“因案撤任,听候查办”。藩署这时才牌示调令:调署阳湖县知县李超琼饬回元和县本任所。
八月十八日午后,密雨如丝,阳湖县特地租来轮船送李超琼回元和。轮船鼓浪而东,其速如马。李超琼出行从未有过如此排场。而这点铺张,新阳湖知县分明有点为他扬眉吐气的意思,他也破例接受了。
李超琼拜过长官,又会同僚,为“官中直道之不易行”的现实好好感叹了一番。下午才得空拜会前任叶怀善。叶怀善表示,自己这次是“撤任”,不是体面的调离,很担心李超琼会趁机“发瑕抵罅”,落井下石。叶说,如果真这样,自己恐怕就不可堪了。李超琼回答说:“薄人于险,君子不为。余必不出此。”
但是,几天后,当他到胥门外驿站去点收叶怀善移交下来的属于元和县的马匹,见到当初交到叶某人手里的八十多匹马只剩下了半数,而且,半数中只有十八匹尚属健壮时,心里好一阵难过。再过几天,李超琼等叶某完全搬离,移入元和署办公时,见到“官廨屋庐孔多,芜圮殊甚”;点卯时,发现署内书役胥吏又有增多;点验在押囚犯时,看到“自新所”里,“为数实繁,且呼冤者比比”,心里又升起了对叶怀善之流的深深厌恶。
在于叶怀善结算交代中,叶亏钱达一百七十千文之多。但对方已经被撤了职,死猪不拍开水烫,李超琼只好自认吃亏。[3]
[1]奎俊(1841—1916),字乐峰,瓜尔佳氏,满洲正白旗人。历任福建延建邵道、福建按察使、福建布政使,山西布政使、山西巡抚。光绪十八年奎任江苏巡抚。光绪二十一年任陕西巡抚,二十三年署理江苏巡抚,廿四年后,历任四川总督兼署成都将军、理藩院尚书、兼署都察院左都御史、 刑部尚书、吏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内阁弼德院顾问大臣。1916年卒。
[2]诗选自李超琼《石船居古今体诗剩稿》阳湖初集,苏州工业园区档案馆馆藏。
[3]本节未加注释或说明的情节和引文均出自《李超琼日记(元和—阳湖—元和)》,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