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确实给杨锐发布过一个密诏,也曾与林旭讨论过康有为的问题,他确实接受了杨锐的建议,康不得去祸不得息,确实期望在大格局不变的情形下化解危机。然而,现在将这些事情全部翻出来,皇上还是吓懵了,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了,于是在不经意间,皇上推说这些都是杨锐的意思。这句话当然也是真实的,因为这个建议确实就是杨锐给出的。只是皇上在这个时候抛出杨锐,多少有点不够意思。
其实,随着对康广仁等人的审问,随着荣禄根据袁世凯的报告而提供的消息,皇太后也越来越倾向于认定皇上确实没有介入什么诛杀荣禄、劫制皇太后的阴谋,皇上只是被康有为利用,皇上本身也是一个受害者。根据袁世凯的报告,康有为的围园弑后的计划,是谭嗣同告诉他的。而根据荣禄的分析,这个计划可以肯定与皇上无关,尽管皇上可能会成为这个行动的直接受益者,但这绝不是皇上的意思。袁世凯用这个思路说服了荣禄,荣禄再用这个思路说服皇太后,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皇太后最终接受了荣禄的解释,对皇上也就比较释然。当事情大致弄清后,皇太后并没有在这方面过分指责皇上,因为他们毕竟是在一条船上,利害攸关。
各种线索越来越明晰,涉案人员也越来越具体。至9月24日(八月初九日),朝廷终于下发第一个比较完整的惩处方案,第一批的惩处名单有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和刘光第等。清廷命令将这几个人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治罪。
朝廷对张荫桓的怀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没有多少真凭实据,也只能对他批评训斥而已,无法作出组织处分,更没有办法治罪。现在康有为跑了,张荫桓也就成了替罪的羔羊了,因为在过去几个月,康有为之所以能够在北京得势,在朝廷兴风作浪,比较可信的说法,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张荫桓举荐的功劳。他们不仅是小同乡,而且在政治观念在对外事务等许多问题的看法也比较一致。
张荫桓将遇到麻烦的传言一再被事实所否认。9月20日那一天,他不仅是中方接待伊藤博文的主要成员,而且是那场会见中最出风头的中国大臣。这一点令出席庆亲王午餐会的伊藤博文、林权助都感到非常奇怪,张荫桓不仅没有失势,反而显得非常活跃,谈笑风生,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中国政治真的让他们这些外国人看不懂。自信对中国国情有很深理解的伊藤、林权助推测,中国方面之所以郑重其事作出这样的安排,其真实用意大约就是为了平息那些传言,看来张荫桓确实没有什么事,依然是皇上依赖的重臣,特别是在李鸿章被排斥出局后。
然而到了第二天,清廷下令革除康有为的职务,并命步军统领衙门拿办。到这时,张荫桓的麻烦才真的到来。
当步军统领衙门的官兵前往南海会馆捉拿康有为时,张荫桓的官邸也被包围和搜索。根据各方面情报,康有为经常留宿在张府,因而京城中很快有人传言张荫桓在这一天被捕。
其实,张荫桓在这一天并没有被捕。步军统领衙门在21日上午10时许确实包围了张荫桓位于锡拉胡同的官邸,封锁了胡同东西两头,并对张荫桓的官邸进行了一次颇为严格的搜查,并带走了张家的一位亲戚,也就是刑部主事区震。待区震被这些官兵带到步军统领衙门,许多人以为区震就是为康有为。这终于使区震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区震于是知道这是一场误会,步军统领要抓的人既不是他区震,也不是张荫桓,而是康有为。区震遂托人将这个消息传到张家,张荫桓始知崇礼带人查抄的目的只是为了搜捕康有为。张荫桓为此虚惊一场,然后出门至其本衙门户部继续上班。
9月21日当天晚上,张荫桓应邀参加同僚的一个宴会,席间遇到庆亲王及总理衙门大臣廖寿恒等。庆亲王见到张荫桓时显得格外高兴,他拍着张荫桓的胸脯说,你老兄尽管放心,康有为的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不要害怕。廖寿恒接过庆亲王的话语劝慰,张荫桓心中非常恼怒,不禁脱口而出,你廖寿恒就不是什么好鸟,这些事没有牵涉你,你自然不害怕。那么多人弹劾我,我能不害怕吗?从这简短对话可知,查抄张宅以逮捕康有为,张荫桓虽然提前不知道,但庆亲王却一清二楚,似乎参与了决策。
根据张荫桓的回忆,9月22日(八月初七日)他依然如常,并没有什么不正常,一大早他照旧随班朝见,甚至看到皇太后在帘内与皇上在台前共同处理政务的情形,还看到皇太后责成皇上命廖寿恒草拟拿办康有为党羽的谕旨,估计这个谕旨就是痛斥宋伯鲁滥保匪人。但是不管怎么说,张荫桓在这一天依然无事,他似乎庆幸自己或许能够逃脱,因为他自认并没有作出什么叛逆之事。他虽然是康有为的朋友、同乡,欣赏康有为的才华和政治思想,但现在揭露出的这些谋反行为,张荫桓自认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到了9月23日(八月初八日),张荫桓的麻烦终于来了。那天早上8时许,步军统领崇礼派遣翼尉率缇骑数人至张宅,“邀请”张荫桓到提督衙门接旨。张荫桓心知有变,然因尚未吃饭,遂令翼尉稍待片刻。饭后正准备走时,翼尉觉得张荫桓毕竟是朝中大臣,不忍心张荫桓就这样离开家,这毕竟很可能就是一去不复返,忽然好心劝告张荫桓入内室与其夫人告别。至此时,张荫桓终于明白已经获罪,心中难平,不愿意接受这个好意入内与家人告别,决然而去。
至提督衙门,并没有什么官员找张荫桓问话,更不存在审讯。张荫桓一个人在那儿孤独地坐着想着,他似乎感到前途不妙,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儿。天色渐晚,依然没有确切消息,是罪是罚,张荫桓不明所以,也不知究竟到何时方有准信。为了度过这个难熬的夜晚,张荫桓令人回家取行李,他就在提督衙门度过了这个不平常的一夜。第二天(9月24日,八月初九日),朝廷下旨将张荫桓正式收监,交刑部审讯。张荫桓终于从软禁改为逮捕。
与张荫桓同时收监的高官还有徐致靖。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字子静,江苏宜兴人,生于1826年,时年72岁。进士出身,历任侍读学士、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也就是礼部代理副部长。徐致靖在当时算是老一代政治家,按理说不应该与康有为这些政治新锐搅和在一起,至少不应该搅和这样深。徐致靖的政治态度当然比较开明,在甲午战后是急于变法和政治改革的一派人物。更重要的是,徐致靖的长子徐仁铸是当时有名的维新人物,出任湖南学政,与陈宝箴、黄遵宪、梁启超等人相互尊重,连带着与康有为、谭嗣同等新派人物都有关联。徐致靖的另一个儿子徐仁镜也是翰林出身,也属于当年维新阵营,与康有为等人也打得火热。徐致靖还有一个侄子徐仁录,也是当年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与谭嗣同交情最深,少年气盛,意气风发,对康有为的许多事情都有很深的介入。康有为新用事,徐仁录就受其委派前往小站找袁世凯及其幕僚进行串联。基于这几个方面的原因,徐致靖在1898年多次被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借用大名,向朝廷上书。也就是说,1898年许多署名徐致靖的奏折,其实并不是他亲笔所写,而是康有为、梁启超,或其他什么人借用了徐致靖的名义,当然徐致靖对于这种借用也是欣然同意的。在这些最重要的奏折中,影响最大,也是后来使徐致靖最说不清的就是新人保荐,在那短短的一百天,徐致靖竟然上折子保荐了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袁世凯等五人,名副其实成为康有为政治变革的重要推手。当康有为阴谋败露后,徐致靖首先成为政治上的怀疑对象,成为最先被剔除出局的高官。
9月24日(八月初九日),九门提督奉旨到徐府抓人,正值徐致靖外出未归,抓人的官兵久等不回,以为徐致靖畏罪潜逃,只好回去复命。其实,徐致靖根本没有畏罪潜逃的意思,一是其年龄太大,无处可逃;二是他似乎根本不认为自己犯了多少弥天大罪,他虽然介入了康有为的一些政治阴谋,但他并没有什么私心,而是一心为国、一心为朝廷,即便为了维护皇权至上性,参与了康有为围园弑后的政治阴谋,那也是为国家、为朝廷,并不是为自己。所以,大丈夫敢作敢当,现在既然阴谋败露,那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只能说明本不该成。因此,徐致靖回家之后不仅没有逃跑,反而坦然自行前往刑部投案。
至于9月24日(八月初九日)第一批逮捕名单中的杨深秀,其被捕的原因不仅因其与康有为等人关系密切,而且其思想中始终抱有莫名的皇权中心主义,始终反对皇太后对大清王朝政治运作的介入,始终主张由皇上大权独揽、乾纲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