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般的收藏者不一样,叶德辉除了收藏外,更着重于研究,他的学问是许多收藏大家根本无法企及的,而一般学者又没有他这样好的收藏条件。与学者比,叶德辉最富有;与那些收藏家比,叶德辉最有学问。
在晚清湖南学者中,素有二王并列的美誉。这个二王,就是王闿运和王先谦。王闿运生于1833年,王先谦生于1842年,叶德辉生于1864年,为二王后辈,于王先谦为再传弟子。
叶德辉的学问,对二王特别是王先谦,有继承、有扬弃、有发展,但在基本立场上,他不似王先谦那样还愿意与康有为特别是梁启超周旋,而是公开地毫不客气地攻击康有为,攻击梁启超,以为康、梁的学问不仅是旁门左道、野狐禅,而且必将严重危害中国文明,危害儒家道统。他看出康有为虽然打着儒家思想的旗帜,虽然言必称孔子,但其思想本质并不是儒家的东西,而是来自西方的思想异端。康有为以宗教改革领袖马丁·路德自命,作《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其表面上尊奉孔子,其内心深处则不然,近则为了搅乱朝政,浑水摸鱼;远则期待以夷变夏,将中国引向全盘西化的歧途,导人以逆,倡导无父无君,与周孔为仇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西方道路,而是滑向孟子所批评的那些禽兽之性、思想异端。
基于这种判断,叶德辉对梁启超在湖南的活动始终保持警惕,对于梁启超、皮锡瑞等人在时务学堂、南学会的许多宣传并不认同,而持一种严厉批评态度。
湖南知识界正统人士对梁启超所宣扬的那些思想非常反感,可能还有一个背景,就是张之洞对康有为的反感与批评。在《时务报》时期,张之洞就对梁启超有意宣扬康有为的所谓新学伪经、孔子改制很有意见,通过各种方式表达反对,梁启超也因此有所收敛。现在梁启超以为到了长沙,有陈宝箴、黄遵宪等人大力支持,可以放言高论,于是重拾康有为的这些学说,不断张扬,甚至弄到了《湘学报》上,这当然又一次惹得张之洞不高兴。湖南毕竟是张之洞的辖区,他有权管理这里的全部事务。1898年5月,张之洞两次致信湖南新任学政徐仁铸,批评其对湖南出版的《湘学报》《湘报》管理不严,其言论已经严重偏离办刊宗旨,其中各种各样的奇怪言论必须注意,像什么推尊摩西,什么主张民权,什么以公法比《春秋》等,都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张之洞责成徐仁铸详细调查,认真改正,以为这些言论不是一般的学术讨论,是绝对不能容忍和让步的政治底线。张之洞的态度不难为湖南知识界所获悉,湖南知识界大佬和那些正统人士对梁启超由欢迎到反感至驱逐,可能都与这些背景有着相当关联。
1898年1月22日为旧历新年正月初一。在这前后,时务学堂学生放假,这些学生将梁启超在学堂内所散布的那些思想异端传播至社会,不仅引起学生家长的普遍不安,也引起知识界正统人士的反感。有关时务学堂的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迅速传开,有的说陈宝箴对梁启超也相当不满,准备调王先谦取代熊希龄出任时务学堂总理,由叶德辉取代梁启超出任总教习;有人指责熊希龄聘请广东人出任分教习动机不纯,批评梁启超让学生研读《春秋公羊传》,用心险恶,其目的就是为了宣扬康有为的异端邪说。议论纷纷,是非莫辨,真相似乎谁也不知道。
当湖南知识界肆意攻击时务学堂和梁启超的时候,梁启超其实大病几死,于3月初离开长沙,就医上海。病情稍微稳定后,又由康广仁陪同,应康有为之召北上进京,协助康有为在北京的政治活动,所以湖南知识界的攻击对梁启超来说意义不大,只是继续留在那里的几位分教习韩文举、欧榘甲、叶觉迈实在有点受不了,非常愤怒,相率辞职。
梁启超的离开并没有使湖南知识界恢复往昔的宁静与和谐,究其原因,王先谦、叶德辉等知识界大佬认为是湖南知识界内部出了问题,是引狼入室导致了湖南的混乱,因此要想让湖南知识界恢复往昔的宁静,回归儒学正统,就必须清理门户,纯洁队伍。
4月9日,叶德辉致函皮锡瑞,对皮锡瑞在南学会的几次演讲提出严厉批评。皮锡瑞与叶德辉是多年的好朋友,皮锡瑞且比叶德辉大了14岁,俨然前辈,叶德辉这样不给面子,使皮锡瑞难堪,于是皮锡瑞复函辩解,叶德辉不依不饶又写了三封批评信,对皮锡瑞的学术主张、思想倾向,连带着南学会的宗旨、时务学堂的倾向与问题等,一并讨伐,弄得皮锡瑞非常尴尬,只好有点灰溜溜地离开湖南,仍回江西经训书院担任讲席。
皮锡瑞的离开并没有使湖南知识界放弃清理门户。5月15日,曾广钧应邀在南学会演讲,在讲到保种保教思想主张时,正统派在那里大闹会场,以为是异端邪说,人一闹而去者大半,南学会的系列演讲至此彻底结束。
南学会的演讲结束了,但正统派依然不依不饶。6月3日,南学会邵阳分会会长樊锥竟然被当地绅民宣布驱逐出境,其罪名是首创邪说,背叛圣教,败灭伦常,惑世诬民,直欲将邵阳人尽变禽兽而后快。
从维新变革的立场看,樊锥应该说是湖南思想界的骄傲,是许多新思想的宣传者、传播者,他组织南学会邵阳分会以及在《湘报》上发表文章,就是要宣扬平等思想,宣传立宪主张,力主将一切用人行政像东西洋各国一样,交付国会议院进行表决,使人人有自主之权,人人以救亡为事。这些思想主张或许超过了清廷既定的改革底线,但决不至于像他的同学苏舆所攻击的那样,要将“我大清”变为泰西民主国家,真乃汉奸之尤,不是一般的大逆不道,即便处以极刑,犹不足以弥补其罪责于万一。苏舆的这种批评无疑太过夸张,但由此确实可以看到湖南知识界在1898年春天达到了怎样一种不共戴天的分裂状态。正统派人士直欲将那些激进分子斩尽杀绝,以为不如此无法使湖南归复平静、归复常态。
湖南正统势力对南学会、时务学堂的仇恨不容低估,他们的目标不仅要把梁启超、樊锥这些人驱逐出湖南,而且要从根本上从理论上驳倒弄臭这些人。王先谦的弟子王猷焌称中国古人讲学,其内容总不外乎孝悌忠信仁义廉耻,而南学会和时务学堂所讲的,却是逞其邪说,放厥淫词。因此,要想使湖南归复宁静,除了从组织架构上瓦解南学会、时务学堂,更应该将精力用在对那些异端思想的批判上。5月19日,叶德辉刊刻《輶轩今语评》,逐条批驳湖南学政徐仁铸的《輶轩今语》;又著《长兴学记驳议》《读西学书法后》《正界篇》等,系统批判梁启超在湖南散布的那些思想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