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这种判断与认识,张之洞、陈宝箴对三场考试的形式与内容作了相当仔细的设计。根据他们的设计,大抵第一场的宗旨在于选出那些博学之士,第二场于博学中求通才,第三场于通才中求纯正。先博后约,先粗后精,这样所选拔的人才既无迂暗庸陋之才,亦无偏颇狂妄之弊。三场考试各有重点,前两场以中西经济时务之学为主,后一场侧重于考察这些生员对儒家伦理精义的认识与理解,范围限定在四书义、五经义。至于录取的顺序,他们建议不必等待三场考试全部结束,而是从第一场开始就进行淘汰,分场发榜,没有被录取者就尽早回去。这样三场下来,考生越来越少:寒士无候榜久羁京城省城之苦,誊录无卷多错误之弊,主司无竭蹶草率之虞。一举三善,人才必多。
至于三场考试之后的殿试,张之洞、陈宝箴认为不仅不应废除,而且应该加强,但应该加以改进。殿试的宗旨是由皇帝亲自考察人才,登进贤良,自宜求得正谊明道如西汉董仲舒、直言极谏如唐朝刘蒉者而用之,所以断不宜继续以小楷优劣决定去取。实际上所有经过殿试的考生都将被授予相应官职,他们日后的主要工作就是讲求实学实政,因此那些文艺小楷之类的内容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殿试中出现,而应该以他们的政治见识、实际能力为依据,进行考察,并授予相应官职,从而鼓励他们汲汲讲求强国御敌之方,以切于任官修政之急务。
当然,词章书法润色鸿业,也是政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才,自亦不可尽废。不过,张之洞、陈宝箴认为,朝廷如果确实需要此类人才时,自可颁布特旨,偶一为之,不必列为常例,而应该像南书房选拔人才一样,针对需要,专门招考。
应该承认,张之洞、陈宝箴的设计在默认八股取士制度必须改革的前提下,对旧的考试制度进行了相当大的改革。这主要体现在内容上,至于形式,这个方案尽量不作大的调整,以免引起激烈反弹,造成无谓争论。所以这个方案既迎合了新潮流,又充分照顾了数百年来所形成的旧习惯,是一个新旧两宜的折衷选择。诚如他们自己所评估的那样:如此办法,博之以经济,约之以道德。学堂有登进之路,科目无无用之人,时务无悖道之患。似此切实易行,流弊亦少,此举为造就人材之枢纽,而即为维持人心世道之本原。
张之洞、陈宝箴的方案新旧相宜两便,值得重视。7月10日,礼部尚书怀塔布等人也根据皇上指示,就宋伯鲁原折中所涉及的问题提出修正意见,并对分场、命题等事项拟订详细章程。
怀塔布等人的奏折共有十条,对考试制度怎样改革有比较详细的讨论。他们认为,改革后的科举考试制度以通经致用为目的,自宜遵旨以四子六经为根底,尤宜博考史事,通达治体,以成有用之才。也就是说,考试的政治标准不会降低,只是怎样考,考哪些内容上应该进行改革和调整。他们建议凡乡试、会试首场命题,定为四子书论一篇、经论一篇、史论一篇。四子论以义理纯粹为宗,经论以考核详备为主,史论则求上下古今,胪列剀切。
至于考试的场期,怀塔布等建议进行适当归并,尽量减轻试子的负担,减少考试场次。首场既试以四子六经,已足观察士子学问根底,所以第二场可以参酌康熙年间旧例,试以策问五通,以便考生援古证今,各抒所见,务去陈言,期以实用。
在过去八股体制下,向来以五经作为命题依据。现在改试经论,究竟应该以什么作为命题依据,似乎依然值得讨论。怀塔布等人建议不应在这方面有多大改变,如果放弃经义改试诸史,那么势必大幅度加大考生负担。诸史卷帙繁博,一般考生不易掌握。当然,诸史中《通鉴辑览》业经圣断折中,古今政治得失均已赅备。所以史论类命题,可以《通鉴辑览》为范围。这样不致增加试子过多负担。考生在考试中当然可以旁征博引,但仍当就事论断,不得于题外逞辩,虚衍芜词。
在谈到考试标准答案或文本依据时,怀塔布等人建议,嗣后乡会试及各项考试,除策论可独抒所见外,四书论仍以朱熹注为主要参考,经论以恪守先儒传注及御纂、钦定诸说为断,要保持政治上的正确,可以自由发挥,但不能妄逞臆见,违背经旨,即在意识形态领域中总该有一个起码的统一标准。
至于考场纪律、生童岁科各试安排,以及考生备考工具书等,怀塔布等人都在这份奏折中有专门讨论,大要为改革后的考试制度制订新的规范。
张之洞、陈宝箴的新科举方案,以及礼部尚书怀塔布等礼部官员所上的新章程,为新科举制度规划了大致方向,较之过去以八股为主要内容的考试制度有了非常大的改变。后经相关部门综合议定,制订出详细规则,7月19日,皇上发布上谕,宣布以张之洞、陈宝箴的方案为基础,参照礼部以及宋伯鲁等人的建议,制订了一个新方案。
根据这个方案,新科举考试的乡会试仍定为三场,第一场考察生员的中国历史知识、大清王朝的政治,论五题;第二场考察生员关于时务方面的知识与能力,专门五洲各国之政、专门之艺,策五道;第三场考察生员对儒家伦理的认识与理解,四书义两篇,五经义一篇。
至于录取方式,新方案决定首场按中额十倍录取,二场三倍录取,取者始准试次场,每场发榜一次,三场完毕,如额取中。
新科举制度规定各省学政岁科两考生童亦以此例推之,先试经古一场,专以史论、时务策命题,正场试以四书义、经义各一篇。
至于词章楷法等艺文类方面的人才选拔,新制度规定朝廷将根据实际需要进行专门招考,偶一举行,不为常例。由于此项专门人才的来源已经确定,所以此后的科举考试不再如过去那样以书法水平高低决定录取,而是以讲求实学实政为主,以利硕学而黜浮华。
8月19日,皇上又下发一道御旨,重申朝廷造就人才,惟务振兴实学,一切考试诗赋概行停罢,亦不凭楷法取士,俾天下翕然向风,讲求经济,用备国家任使。
至此,关于废八股改科举的争论终于告一段落,由康梁等人所竭力鼓吹的“立废”八股运动却终于由张之洞等“稳健改革家”的“稳健方案”得到落实。
张之洞、陈宝箴折中调和的方案获得皇上充分肯定,新科举方案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制定出来的。然而对这个获得各方面认同的新方案,康有为依然不太满意,他期待毕其功于一役,既然改革,就应该向完美主义靠拢,选择最好的,而不是折中调和,新旧两宜两便。
7月6日,康有为以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的名义上了一份奏折,继续坚持彻底改革,强调既然规定以策论作为考试形式,那么各项考试自应归并策论,不得两歧。然而从已公布的方案看,似乎并不彻底。康有为建议,从考试科目上进行调整,尽量减少考试科目和考试场次,三场考试其实太多,考生体力精力都消耗太大。考试的目的就是要分出先后等级,其实两场考试就足够了。
根据两场规划,康有为建议第一场考时务,也就是结合现实进行命题,由考生结合现实进行回答;第二场考经史。康有为建议以四书题为首艺,五经题为次艺,史学题为三艺,反论三篇。康有为认为,以两场试士,第一场测试考生的现实关怀,第二场考察考生的知识储备,经过这两场考试,人才本末高下已经拉开,选拔人才的目的自可达到。
至于各项考试,康有为在这篇奏折中也谈了自己的建议,他主张除考御史向用策论外,其考试差、军机总署章京、中书、学政、满汉荫生、教习、誊录、优拔贡朝考,请一律用时务策一道,经议论一艺,凡二篇。其论题,四书五经皆可出,其策题中外掌故皆可问。生童岁科试、府县童试,并一律试时务策、经议论各一艺。至生童经古场向考专门者,听其仍旧,略分六科,并令必考经古,乃得应正场。其试帖诗赋,皆雕虫藻绘,不适于用,他建议各项考试一律停止,俾天下士人不必再费精神于此无用之地,然后学业专一,而人才可成。如此则中外兼贯,上下同风,通经史以达时务,体用兼备,庶不负朝廷维新作人之至意。
康有为代拟的这份奏折奉旨交礼部议,为礼部所驳,并未被采纳。而附片请将优拔贡改试策论,并请凡朝殿试勿尚楷法的建议,因与当时许多人的主张一致,所以被朝廷采纳,得旨允行。
统观清政府最终出台的新科举方案,我们不难看到这个方案虽然容纳了不少新的内容,诸如时务经济、五洲各国政治等,但不论其形式,还是其本质,这个方案都与先前主张改革旧的科举制度、废除八股取士体制的主张,特别是与康有为的主张相差甚远。按照康有为的见解,以科举取士必不能得人才,故不惟八股当废,即科举亦当全废,而一切人才,均应来自学校,而学校教育及人才选拔考试等,自是另外的新问题。
很显然,康有为的这个改革才是彻底的改革,也是中国面对西方新教育体制的积极回应。只是在当年,这个主张显得太激进,不要说朝廷能否接受,即便是那些正在矻矻而学的老幼童生,也不会答应。道理非常简单,如果实行新教育制度,一切人才来自学校,那么他们先前多年的努力不是全部泡汤了吗?数百万甚至更多的老秀才、老举人一旦尽失登进之路,那还不去与政府、与康有为拼命?
另外还有一个背景是,正像梁启超后来意识到的那样,学校教育也不可能立竿见影,人才的培养毕竟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学校生徒要想获得一定成就,怎么也得用个几年时间,所以此数年中借策论科举为引渡,也是清政府实在不得已的办法。康有为如果明白这一点,就应该欣然接受清政府出台的折中调和的新科举方案。
事实上,康有为当年并没有这样的认识,即便是梁启超在当年也没有这样想,只有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认识比较清醒,他获悉新方案后,就断然劝说乃兄康有为在科举制度改革问题上适可而止,不要一意孤行,因为废八股改科举不仅来自那些以此为终身追求的老举人、老秀才坚决反对,而且不可能获得政府高层的坚定支持,清政府同意在一定程度上废除八股取士的旧有方式,改革者就应该适可而止,不要在这方面过多纠缠。他劝康有为等人好好想想,大家此次闹改革、闹改良,不就是要废除八股取士这一项吗?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八股取士已经成为历史陈迹。大家应该学会满足,学会容忍,不应该步步紧逼,追求完美,应该懂得适度且可容忍的缺陷,是社会的常态,也是制度的常态。
康广仁对康有为的性格当然最为了解,他之所以劝康有为适可而止,是他知道康有为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他在取得废八股胜利后肯定不会满足,一定会乘胜追击,一鼓作气要求废除科举考试制度。而科举考试制度不能骤然废除的原因非常复杂,康有为如此坚持,不是能不能成功,而是引火烧身、自寻烦恼、自找麻烦,所以他想尽一切办法劝康有为放弃这些想法,甚至离开北京。
其实,康有为早已陷入困境,麻烦成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而已。早在新政开始之初,张元济就劝康有为利用朝廷号召各省广设学堂的机会离开北京,返回广东,韬光养晦,保存自己,以免成为众矢之的,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劝康有为张弛有度,回广东专办学堂,搜罗才智,讲求学术,等待风气大开,政府中的人才构成发生根本变化,新人物掌权,那时自然会有人请你出山。在那种情形下出山,所发挥的功能和影响力肯定就不一样了,许多今天看来非常困难的改革到那时就会变得非常容易推动了。
康有为当然知道这番道理,但是他有自己的解释和理由。他执意要与旧势力斗争到底,执意要进行新旧党争,所以他在清廷已决定废八股的历史关头,不是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反而乘胜追击,向刚毅、许应骙发难,而且其真正目标似乎要对准他们背后的皇太后。
据康广仁的说法,他曾对康有为明白指出,当前的朝廷,新旧水火,大权掌握在皇太后的手里,所以仅指望皇上的支持,新政决无成功之望,那么何必冒此风险以罹祸呢?而康有为执意进行,其内心深处显然也有向皇太后问难的意思,这从他攻击刚毅、荣禄、许应骙的一些言行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就使得本可适可而止的改革最终退回到原点,而新旧党争则从无到有,终于在康有为等人促动下正式开启。
京师大学堂:新政第一大举动
废八股、改科举的活动在张之洞、陈宝箴等稳健派官僚干预调和下终于不了了之,科举制度的改革还要留待未来若干年之后。这是康有为等人当时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的事情。不过,康有为等一切关爱中国前途命运的人都应该想到,废八股、改科举,只是除旧,并非开新。除旧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涉及各方利益,不会一蹴而就。中国教育体制改革的根本在开新,只有建立起符合时代需要的新体制,并自然取代旧体制,才是中国教育体制改革的正途。所以,1898年中国改革的主线,虽然是从废八股、改科举入手,但真正的切入点其实是要建立新的教育体制。皇上6月11日的明定国是诏,其实就是宣布创建京师大学堂,以先立后破的方式进行教育体制改革,以期减弱改革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