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阳光
渝(重庆)合(合川)公路东拐西弯,进入缙云山麓就是三花石地界了,把占地面积本来就不大的四川外语学院一分为二,一半是教学区,一半是生活区。生活区在公路的南面,教学区在公路北面。走进川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教学区内学院的大门。那时的大门还是木制的双扇门,门前有四个大立柱,中间柱子挂有四川外语学院的校牌。那是郭沫若先生的手迹,遒劲而有力,中规而洒脱,寄托着这位蜚声中外的科学巨擘对川外的发展的无限期望。
拾级而上,是左右相连的两大活动区:左边是大操场、礼堂,右边是教学楼和生活区。沿着缓坡上爬,学院的中枢区域——办公大楼和掩映在松涛之中鳞次栉比的教师的宿舍楼尽收眼底。穿入松林坡,松枝密密匝匝,空气里洋溢着松脂的芳香,格外清新,看书记忆格外来劲。最高处的专家楼,为滚滚松涛簇拥,伸向空中。这幢砖木结构的专家楼,曾是当年苏联专家的住地,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极为普通的砖木小楼房罢了。从这些面积有限的操场和布局紧凑的楼房就可窥视川外依山而建的地貌特点来。
教学区北面是一幢非常时尚大气的苏式大楼,24间教室紧紧相连。学院最好的教室全让俄语系的学生独占鳌头,那是我们的福气!我们班在底楼教室,读书4年,从未调换过。爱屋及乌,与我们朝夕相处的门窗、桌凳、黑板,天花板吊下的日光灯,墙体外的水泥墙,闭上眼睛都在眼前浮现。阶梯旁的迎春花,像一排金色的瀑布,从上端的阶梯一直倾泻下来,在风中摇曳,在教室门口掀起金色的浪涛。朝夕的花花草草,我们都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德法系的学生的教室在教学区的西面,虽说也称教学楼,远不如苏式大楼气派漂亮。至于英语系的学生就更没有这个福分了——刚住下一年,就因学生猛增住房紧张而被迫迁往距本部30里外的歇马场,借用农机校的旧址就读。好像一大群流落他乡的游子,几年回不了家,个中有多少酸甜苦辣,他们最清楚。
担任我们学科的多数老师都与延安“抗大”有某种渊源。我们的院长就是抗大的学生,院长又在二野首长刘伯承和邓小平领导下,办起了二野军大俄文训练团,后又扩建为四川外语学院。显然,川外的办学思想和理念都渊源于早先的抗大。抗大的思想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川外学子。俄语系的老师思想上的“胎记”更为明显,他们凸显是“抗大”的乳汁孕育出来的一代骄子。
当我们学习出现了稍微懈怠或懒惰时,老师总习惯用抗大精神来启迪我们。那时候,抗大的学员学习条件极差,全班几十个学员没有一本教科书.一张《真理报》报纸,那就是教科书,在成百个学员中不停地周转,传来传去,抄抄写写。黑板是用刷漆的油布充当。录音机也从没有见过,全跟老师单纯模仿。没有录音机播放听音,没有钢笔写字,甚至连铅笔也非常有限:一支铅笔用到还剩下两寸长,实在无法捏紧,就再绑在一根竹筷上继续使用。这样学习外语的艰难条件,我们根本无法想象。
学院的教学设备也非常有限,语音室就搁置几台老式录音机。每个学生几乎一学期内仅有一次录制自己的语音的机会。所以,每逢学生录音时,大家像过节一样兴奋,十分珍惜难得的录音机会,调节良好的精神状态,早早就到语音室等候,不时喝口开水,滋润咽喉,力图以最佳状态录制好自己的语音,欣赏和检验自己的学习成果。
精力搁在学习上去了,学生的衣着穿戴就不计较了。
我们班上,除女同学天性爱美,衣着稍微讲究一些外,男同学的服装都非常朴素,不大讲究衣着,但同学之间的俄语基础却相差甚远。
开学报名第一天,我们刚进寝室时,S同学就躺在床头,看得出,俄语语法词汇已经搬弄得相当熟悉,捧起了俄语版的砖头般厚的《普希金文集》,流畅朗读原文,待我们瞥见这个1米75的高个子的面容时,他正摇头晃脑,已步入普希金文章所描绘俄罗斯美妙大自然风光之中,如痴如醉。开初我们还以为他是高年级学生在寝室耐心等候同乡,后来得知竟是本班学友。从地县进校的新生,双眼怔怔地望着S同学的背影,才感觉如此悬殊!同班同学的佼佼者已经鹤立鸡群,令我等汗颜不已。
S同学的父亲是铁路局的工程师,家庭经济阔绰,自然S同学出手大方,在我们班上该算殷实人家的子弟了。S同学学习如鱼得水,但衣着却十分随意,毫无刻意展示,甚至在上体育课和出操时,还经常穿草鞋,打赤脚,却没有半点羞赧之感。S同学喜欢画油画,课后沉心于艺术创作时,常有油画颜料掉在衣襟,红黄绿蓝辉映成趣,也无暇顾及洗涤,颇有西方浪漫主义画家的风范。
另一个叫X的同学,父亲是正在援越的高级工程师,曾经受到敬爱的周总理的亲切接见,算是很有脸面的人物了。1962年春节前夕,专程来看望X同学后,在北温泉公园的豪华餐厅举办盛大午餐,宴请他素不相识的全班同学参加。大家都为X同学父亲父爱如山,慷慨解囊的盛情所感动。要知道,在那个学院食堂还在吃红苕,咽高粱芯咸菜的时代,能吃上这样丰盛大鱼大肉,,恐怕是许多同学人生的第一次大饱口福!
X同学每月收到令尊的汇款不算少,可他必须遵从父亲制定的家规,先将上月的开支,包括缴纳伙食费用、购置衣服图书、个人零花钱开支等,一五一十地写得明明白白,如数禀报之后才有第二个月生活费用的汇款,否则要问个明白。数年一直如此,其父毫不含糊,绝不允许破坏了规矩。因此,X同学长期精打细算,连新衣都很少添置,穿的衣服不少是父亲从越南寄回的旧衣,有的连袖口领口都已经破损,也照旧穿在身上,而从缴纳伙食费后剩下的有限额度中,或两三元,或三五元,对有困难的同学经常倾囊相助。要知道,三五元在当时足可以维持接近十天的伙食了。X同学关心弱势群体的高尚人品从当学生起,就初见端倪,颇有大将风度,后来在政坛做出一番事业,其大幅照片嵌上了母校辉煌灿烂的“星光墙”。
令一年级新生最难忘的要数参加的首次开学典礼了。党委书记向全校新生严肃宣布了三大“纪律”:坚持又红又专,不准谈情说爱,毕业服从分配。简单三句话,掷地有声,不容曲解,也不许偷梁换柱,必须执行。把这三种行为作为铁的纪律一样要求学生,凸显一所高校在培养人才上独树一帜的办学理念,在北碚社会广为流传。
我们所用的教材,一二年级用的是北外编写、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材,三年级起就使用本校教师编写的教材,打印成书。学校自选的三年级教材中选有不少经典语言文学读物,便于剖析各种语言现象,认识其规律,对于开阔眼界、掌握地道的俄语十分有利。虽说这时的教材纸张不白,印刷质量也不及正规出版物,却很受学生喜爱。1965年秋季,进入四年级时,政治风云突变,反修防修被列入外语院校的首要政治任务,俄语系是反修前沿,首当其中。淡化实践课课程,强化政治性读物教学,阶级斗争的隆隆炮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渐渐传来,整天学习那些文字就缺少语言的科学性和典范性了。就学习语言而言,这不得不说是一大失策。
重庆夏天是火炉,与火城武汉南京齐名。每年7月期末考试,恰逢一年之中最炎热的时节。起床铃刚响,一骨碌起床,趁一天最凉爽舒适的时光,迅速翻阅教材和笔记,重温旧知,各语种的朗读声便在操场上空荡漾开来,有响遏高天行云之势,无闲聊风花雨雪之情,这里俨然是微型联合国的官员刚在总部开完大会,正在用自己民族的语言在场外自由交谈,只不过从音量上放大了若干倍而已。
期末考试分笔试和口试。笔试一般考2小时,从早上9点到11点。七月的山城炎热难耐,考室既没有电风扇,更没听说空调。高年级的同学传授给低年级学生一条简便易行的办法,用面盆盛上半盆凉水,放在课桌下面,双脚伸进凉水里消暑,人体感觉舒服多了,也调整了考试情绪,学生可以不受炎热影响而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水平。中午休息时,人犹如在蒸笼中,汗如雨下,用冷水洗脸,略解困乏,人倒在床上,午睡三二十分钟,一个标准的人影就用淋漓的汗水清晰地印在竹席上了。用冷水洗脸后,匆匆赶去参加下午的笔试。
笔试之后是口试。口试场景极为庄重严肃。我们低年级学生,人人都有几分胆怯。
考场设置在教室,前排坐满了院系领导和任课老师,虽言其和颜悦色,毕竟是院系领导光临,自然有相当的陌生感。口试备有十套考题,每班最多有2人考题相同而已。学生抽签后略为准备,便立即应考。口试时,学生与课桌前的领导和老师相对而坐。鲜花的形态可以舒缓人的神经,也是营造浪漫气氛的尤物。鲜花的香气扑鼻,多少可以消除学生的紧张情绪。老师频频提问,学生侃侃而答,领导微笑致意,多数学生口试如此。如老师发现回答离题较远,往往院系领导再追加提问,那学生必然心惊肉跳,哑口无言,不肯学习懒惰者的命运暴露无遗,只能以2分收场。补考若还不能及格,损失就太惨了,必然遭致留级的厄运。
好在我们进校前,就经历过洗心革面,犹如在老君炉炼过七七四十九天,炼得一双火眼金睛,洞悉入学艰难,入校后自然不肯懈怠时光。
朝读俄语于晨曦中,暮习文献在华灯下。矢志握灵蛇之珠,力图抱荆山之玉。笑谈寒窗之清苦,正视胼胝之劳累。周六多有负重登临缙云山跑步行军比赛,更是砥砺意志与耐力大好时光,无论男女,你追我赶,毫不示弱,展示川外学子青春与朝气。平常努力必然与最终成绩形成正比。上苍总是眷顾有心人,勤奋用功的学生笔试口试必定超越那些偷懒取巧的懒汉。我们年级“原生态”的学生,在三花石这块福地就读时几乎没有一个因考试成绩不及格而留下降级的羞耻。这是1962年按“宁缺勿滥”招生政策规定进入川外求学学子引为自豪的光荣。
刚跨入川外,让许多学子还猝不及防,怎么一下子就站在了青春的门口?一边是少年的清纯和幼稚,一边是成年人的繁杂和沧桑。当我们以纯真的自我融入集体,各种风风雨雨,艰难困苦,成长的压力和烦恼就迎面而来。我们明白,我们是抗大衍生出来的学子,因此常用当年抗大的校歌来勉励自己: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同学们,努力学习,团结、紧张、活泼、严肃,我们的作风;
同学们积极工作,艰苦奋斗,英勇牺牲,我们的传统……
我们如此自信,充满朝气,接受了川外温暖的阳光的爱抚。川外的教师,川外的文化,川外的精髓,总会驱散了心中的阴霾,给我们播下和煦的阳光。而我们的生命,便是在对苦闷彷徨的承受、化解中挣扎出来,实现破蛹化蝶的蜕变,一天天成长起来,相互感染,相互砥砺,最后才变得成熟和自信,从三化石走向全省,走向四面八方!
忆念中的恩师
一
刚进入一年级学习,就面临解决语音正音的问题。从各地县中学教师学来的语音,芜杂相存,都要在这里来个大清理,大统一,这是川外的老“规矩”了。
一年级的实践课的W老师是川外自己培养的女老师,脖子上一条雪白的丝巾,像一只白鸽在胸前飘飞,荡漾着青春气息,她简约得体的装扮成了许多女学生效仿的青春偶像。她刚毕业就留校担任我们班的实践课(现在亦称精读课)教学。学生偶尔看到W老师工整的备课笔记,方可窥见其思索的深入和严谨。她一登上讲台,像春风吹遍原野,像小溪流入龟裂的干田,给全班学生带来满足和喜悦。我们常为她生动和细致的教学风格所感动,谁稍微走神,都会被她甜蜜的微笑招引回来。课后,她常向学生传授学习俄语的点滴经验和生活小知识,就像在春天绿色的田垄点缀了耀眼的七色小花,把我们的平淡生活在瞬间内装扮得姹紫嫣红。
W老师时时告诫学生:“一个外语工作者不仅要积累丰富的词汇,而且要掌握标准的“莫斯科音”——这相当于中国人讲的普通话。学习外语,就要讲个地道。不要像早先上海人满口的‘洋泾浜’那样,尽是一些惹人笑话的南腔北调。不然,怎么说你是川外的学生呢?”话语简单,却寄予了厚重的希望,弦外之音呢,一张口,川外学生就是漂亮的莫斯科音,引导我们热爱川外,千万别玷污了几代人奋斗一生挣来的川外这块招牌。
学语音,非人人过关不可。W老师自己发音漂亮,语音清脆甜美,很有穿透力,更要求学生掌握每个字母和音节的发音。为检查发音部位的准确性,几乎每个同学,包括讲话大大咧咧的男同学,都接受了她的建议,买来女同学那样的钟爱之物——小圆镜,悄悄放在衣兜里,随时面对镜子,观察口型、牙齿和舌头的部位,务必保证发音准确无误。更有甚者,W老师还要学生口腔对着纸条,或练习发音,或朗读一段文字,直至读完一段文字,纸条依然洁净如初,方能过关,才算合乎一个俄语工作者的外在形象和内在气质的基本要求。如果说,俄语系毕业的学生语音漂亮,W老师介绍的这些雕虫小技足以能说明才能出自勤奋的箴言。
俄语中的“P”的发音难住了不少学生。无论怎么用力,有的人的舌尖就是僵硬的,吐出的全是“哒哒”人工马达声,就是发不出颤音来。有的学生小舌可以发出颤音,可舌头就是始终无动于衷——小舌发音,鱼目不可混珠,那种法语字母的读音,怎能与俄语搭上界呢?
有学生开始泄气了,抱怨自己不是学习俄语的这块“料”,还搬弄一条理直气壮的理由来搪塞:“伟大革命导师列宁都发不出“P”音,还不是照样领导俄国革命,我即使发不出‘P’这个音,未必不能胜任今后的工作?”
W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班上的学生一个也不能掉队!于是,她以女性的特有的温柔和耐性开导学生:“发音时,精神不要紧张!你们看,那北方赶车的车把式,鞭子一挥,得儿——驾!马车跑了,那个音就出来了。”那些发音吃力的同学仔细感悟老师的启发,慢慢揣摩舌头的部位,白天夜里“赶车”忙,好像班上有一群马车夫老是尾随其后:“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我们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我们到处都能听到赶马车的吆喝声,连睡梦里都听到赶马的吆喝声。一两个月之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突破字母发音,读起带“P”的单词就比较顺畅了。
W老师逢年过节,还邀我们一道去游览北温泉公园,感受节日的欢乐,使人感觉W老师爱生恰如弟妹,可敬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