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十月下旬,日本侵略军打进了雁门关,父亲带着我逃离家乡。几十年来我以为小栽根儿还活着。前几年姊姊从故乡来看我,说起小栽根儿和黄酒,我还为姊姊像小时候那样吆喝了几声,姊姊说,很像,就是那小栽根儿的音调。我十分高兴。我问小栽根儿如今的情况,她说,我在家时’,小栽根儿已有三四个娃娃,日子过得还好,不幸的是,我离开家乡那年冬天,日本飞机的一颗炸弹正好捣蒜似的砸在他的房顶上,全家老小六口都炸死了。就在当天的清早,他还在村里叫卖过黄酒。小栽根儿起早搭黑在我们村里吆喝了一辈子黄酒,一旦听不到他的吆喝声,全村顿时觉得天地哑默了。但是姊姊说,奇怪的事发生了,小栽根儿被炸死好久,但每逢早晚,村里人都还能听见他的吆喝声:“黄酒噢,黄酒噢啊……”声音真真的。一个人听见或许还信(由于幻声),全村人都听见,真不好理解。村里人说:“要是成汉在家,那准是成汉在吆喝,如今成汉不在,哪来的这吆喝声?”村里人迷信,认为是小栽根儿的冤魂不散。半年一年之后,吆喝声才渐渐地消失了,像是飘到了远远的另一个世界。姊姊说,直到今天,村里的老人还在讲述这段神奇故事,它已经成为故乡的民间传说了。我姊姊并不聪明,她说当年为什么大家都听见了小栽根儿的吆喝声,“那多半是全村人想他想得入迷了。”我觉得姊姊说的很有意思。
我想,如果我现在回到故乡,当除夕的深夜,学小栽根儿吆喝几声,村里的老人们听到了,一定以为小栽根儿的魂又回来了。其实,把我说成是小栽根儿的魂也未尝不可,我写诗还不是为了给人间一些黄酒般的温甜吗?
窠八哥的谜
我不是个养鸟的人。我连自己都养活不好,还养什么鸟?
小时候,只喂养过家乡叫做“小雀儿”的鸟。就是麻雀。会唱的鸟没有养过一只。也许是受我祖母和父亲的影响,他们说,天上的鸟飞着唱才好听,养在笼子里的鸟,唱的再好也听着难过。但愚顽的我总还想逮一只会唱歌的鸟。
天上过境的大雁,盘旋于高空的老鹰,它们那凄厉而缥缈的声音也许就是它们的歌,不管是悲的还是喜的,由于太高远,我听不懂。它们不是人类豢养的鸟类,只管自己唱,不是唱给人听的。绕着村子低飞的鸟,都不会唱,比如鸽子、麻雀,还有喜鹊,只会吱吱喳喳,可能是离人间太近,都想学人话。这种鸟,以为自己会唱,唱给人听,讨人喜欢,绝不是真正的鸟歌。
我不会养鸟,却有探险和猎取神秘事物的野性。
有一年的麦收季节,听说城墙上出现了一窠八哥,我在城墙下绕来绕去寻找。果然,听到了一丝儿很稚嫩而清脆的声音。似出壳不久的雏鸡的叫声。顺着细微的声音找去,终于望见了在高高的城墙上一孔洞穴里,四五张鲜红的小瞒正张着。像一束喇叭花悬挂在崖畔上,好看极了。我当下就想把它们掏下来。但壁立的城墙太高太陡,无法攀登。八哥的窠在城墙的上方,用梯子够不着,从城上用绳子缒下来一定可以掏着,但我不敢。我只能立在城墙跟前,仰起头望着那一窠神秘的八哥。
记得父亲曾对我说过,县城墙最早是隋朝时筑的土城。明朝时包的青砖。墙面上已经有一些砖朽烂成窟窿,很有点像现在北京故宫东北角的那一段城墙,但比故宫的城墙似乎要高些。
我异想天开,想攀登上去掏这窠八哥。
全材的孩子中,我最会爬墙上树,我相信自己会手扣着脚蹬着那些孔洞往上攀登,总有一天能把这窠八哥掏到手。
我天天练攀登。苦练了一二十天,一天比一天攀登得高。小八哥的爹妈从天空嗖地一声回到窠里喂食,翅膀又黑又亮,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箍后从窠里伸出头,朝下望着我,吱吱地叫,我知道它们在咒骂我。有几次,头发上落了雨点似的鸟粪。还有脏土,我心里明白,这是大八哥在对我进行反抗。
小八哥抖动着茸茸的羽毛,我闻到了奇异的鸟的气味。再往上攀登三五尺,就够着了八哥。
一天清早,我来到城墙下,感到有点异样,没有听到小八哥的声息。前几天,我已听出小八哥的声音变得洪亮了起来,不再是嗷嗷待哺,而是呀呀学语,已经很像歌唱。八哥的歌,一定不同于鸽子那种柔媚而混浊的声音,更不是麻雀粗糙的吵叫,也不同于村里八音会上的任何一种乐器声。
整个城墙显得铁青铁青,千疮百孔,像死了一样。我顿然明白,八哥一家已经飞走了,已经移居到不可知的远方。
叫卖黄酒的小栽根儿告诉我,他看见在天亮前后,有一朵黑亮的云彩,向滹沱河那个方向飞走了,那一定就是八哥一家。
我伤心地趴在城墙上哭了半天。我知道小八哥还没长到该飞出的时候,它们如何在大鸟翅羽的扶托下逃到了远方,真是一个猜不透的谜。我为它们担忧。
我曾在村子上空看见过成千上万只蜜蜂嗡嗡叫着,扶托着它们不会飞的蜂王,像金黄色的云朵从天空飞过,后来落在我家院子的老槐树上,父亲用涂了蜜的大爪篱,把抱成团儿的蜂,小心地收了下来,于是我家有了一窠蜜蜂,养在西房的屋顶上。
我想连那么小的蜜蜂都能扶着蜂王飞,那窠小八哥一定能够让自己的父母扶托着飞走。但是我不大相信它们能飞得很远。
我在村里村外到处寻找,没有发现八哥的踪影。它们究竟飞到了什么地方,难道真的飞越过了滹沱河,飞到了二十里远的北山上?是的,一定飞到了那个郁郁葱葱的鸟的世界。
过了好多天,在村边碰到小栽根儿,他问我:“找到了吗?”
我说:“还没有。”我请教他:“那三四只小八哥,翅膀还没长成,怎么能飞走?”小栽根儿毫不迟疑地说:“两只大八哥背着孩子飞走的。”我惊奇地问:“怎么个背法?”他说:“小八哥紧紧咬着它们爹妈的背,不能咬翅膀。只能是这个背法。”他仿佛亲眼看见似的。我还是半信半疑。原来这几天,小栽根儿也在村里村外找这一窠八哥,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我才找。他对我说:
“你找得太诚心了。”
我这一辈子不会忘记这窠小八哥。而且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它们在大难临头的时刻,如何能神奇地飞到了远方?
前几年,有一个诗人听我讲述这个故事,沉思了一会,对我说:“是小鸟自己飞的,在灾难面前,翅膀一下子就舍长大长硬。”
我有点相信这个解释了。
真的,是小八哥自己飞走的。我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在大灾大难面前。我也曾有过这种突然之间从生命深处爆发出神力的经历。
贫穷
曾祖母过世后,我家下头院的房子越来越破,越来越少了。曾祖母为我寄放“灯笼红香瓜”的那一间东房早已倒塌,改成了猪圈。一排正房还勉强像个房子,说是五间,能住人的只剩靠西边的两间。曾祖母的死,仿佛把我们家保留着的上几代繁荣的痕迹全都带走了。据说几十年前的下头院曾经有过车房马厩,到我能记事时起,整个下头院就没有再住过人。
1935年夏天一个周末,我从城里的小学回来,见下头院西边那两间房的门口,奇迹般地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大人,他光着脊梁,胸部有点瘪陷,肋巴骨一根根地显露了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人。他神情黯然,从眼睛里发出的光芒似乎比别人的短一截子,而且软塌塌的。他看着我,没有打招呼,也许因为我是个孩子。我以为又来了一家逃荒的。前年河北大名府遭了水灾,上来了一家人,就住在这两间屋子里,当家的叫柴继周,用箩筐挑着娃娃走了一千多里。柴家刚刚走不久,所以窗户纸还在,不一天中午,包头女人在屋里没命地喊叫。侯叔叔不在家,我和几个同龄少年正在下头院练武,一入秋,我们几个少年开始耍枪弄棒,准备春节社火的节目。听见这不同寻常的喊声,我们想进她家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推门,门闩死了。那个女人在屋里说:“别进来,喊成汉奶奶来。”我把祖母搀扶到下头院,奶奶一听喊叫声,对我说:“赶快赶快叫你仙园姑姑来。”仙园姑姑是我们村的接生婆,我家兄弟姐妹都是经她一手接来人世间的。仙园姑姑家在村北头,我飞一般跑到仙园姑姑家,她听我一说,一点不急,只说:“知道。”她在铜盆里洗净手,还洗净了她的古铜色的布满麻斑的脸。她空着手,什么都不带,从她家去我家的路上,她走得比我还快。回过头对我说:“你急什么,你慢慢走嘛。”
仙园姑姑接生时,我们几个少年正不知羞耻地趴着窗户朝里看,我祖母操起立在门口的扁担把我们赶走,还狠狠骂了几句。仙园姑姑隔着窗户对我们说:“赶紧到我家取几件小孩用的衣物来。”她已早准备好,放在她家的躺柜上,又是我跑了一趟。
第二天,仙园姑姑对我祖母说:“娃娃落地的哭声还不如猫叫,多半怕活不成。”果然,不几天就死了。后来包头女人把仙园姑姑给她的那几件娃娃衣裳还回去,仙园姑姑没有要,说:“留着下回用吧。”但是来不及等到。下回”,这几件娃娃的衣裳已补到侯叔叔的破烂衣服上面了。”
次年我和父母、弟妹都临时住到城里。我上学,父亲教书。
家里只有祖母一人守着,还有住在二道门口的宝大娘。
宝大娘天天陪着祖母过夜,父亲和我隔几天出城回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