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宝大娘的形象和生平,我只能零零散散写到这里。这几年一直不敢轻易下笔写她,生恐歪曲甚至玷污了她。直到不久之前,自以为对她有了了解,而且引起我许多人生感悟,尤其她的晚年,以高洁的情感和行动,对奔波了一辈子的宝伯伯的照顾,使我深深感动,最后才写下了这些艰涩的文字。宝大娘的一生,尤其是苦度青春的那些年。所经受的孤独和困苦,我是亲眼看见的。她坚强地默默地挣扎着,守着自己美好的人性,度过了她真实的一生。她不会留下什么传记。她已经安然地化入大自然永恒的泥土之中。
黑娘·七寸人
黑娘,用普通话说就是黑奶奶。我家乡的人把祖母和祖母同辈的女人都叫做“娘”。黑娘就我当年的印象,是祖母的亲如同胞姊妹的唯一的朋友,我没有见过第二个。黑,不是姓,也并非名。叫她“黑娘”,她欣然承认,这是因为她的面貌肤色黧黑,连手掌心都是乌黑乌黑的。家乡人崇尚黑,谈论到人的长相肤色时,说“白丑黑袭人”。袭人是美貌的意思。祖母叫她“她黑娘”,属于孙子辈的我们这些娃娃们,都亲热地喊她“黑娘”,她总是高高兴兴地应一声“哎”,声音拉得长长的,又洪亮,又感染人。
前几年,听姐姐说,早年黑娘在我家院子里整整住了十七个年头,当时我还没出生。住的是靠西头的那一间正屋。这间正屋前面被西房挡着阳光,光线不足,从我记事时起,再没住过人,成了堆放煤炭和杂物的闲屋。由于成年堆着一大堆的煤炭,窗户纸过年也不换新的,屋里显得异常的暗黑,真有些阴森可怕。天一过黄昏,我就不敢进入这个黑屋子了,觉得里面隐藏着不可知的什么东西。夜里醒来常常听见黑屋里有些微妙的动静,仿佛有人低声说话,又仿佛有人走动。我让祖母听,她宽慰我说:“不用怕,是七寸人在里面搭台唱戏哩。”可我仔细谛听,什么也没有听见,七寸人他们唱的一定是另一种腔调,我想。我的神经很紧张,一时睡不着,又问祖母:“七寸人唱的戏,你听过吗?”祖母毫不含糊地说:“听到过。”“好听吗?”“好听。”但七寸人怎么个唱腔,唱些什么故事,是不是也穿着戏装?祖母投有详细讲,我已昏昏迷迷沉入了幻梦之中。白天,我一跨进黑屋,为了壮胆,常常大声喊:“七寸人出来,让我看看!”什么回应也没有。更看不见什么七寸人出来认我这个大个儿孩子。七寸人和他们的世界,成了我的一块既有神秘的吸引力,又感到恐怖的地方。
黑娘当年怎么能住得安生呢?而且一住十七年,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她人那么黑,是不是在这间黑屋里圈得太久了的缘故。我相信,黑娘一定见过七寸人,并且听过他们唱歌或唱戏。
等黑娘来了,定让她讲讲七寸人的故事。
我还不到记事的年龄,黑娘一家人搬迁到了远远的镇安寨,离苍苍莽莽的东山不远,牧马河从村边弯弯曲曲地流过,传说当年的杨家将们在寨子里驻扎过好久。上高小时,有一年秋游,游的是诗人元好问的别墅所在地神山,神山与镇安寨相距极近,几乎村连村。那天,我到“寨上”(人们把镇安寨简称“寨上”),见人就打听“黑娘”,没有问出她来。我把她的面孔形象,特别是肤色,说得十分的仔细,寨上的人还是不晓得黑娘是谁?
黑娘的丈夫(我可不敢叫他“黑爷爷”)我连一面也没有见过。隐约地昕人说,是个走口外草地的人,我想多半跟我那个一生在口外草地讨生活的我没见过面的曾祖父相识,否则不会在我家院子里落户那么久。
黑娘每回来我家,总是在中秋节过后,天气还没有变冷的那几天,地里庄稼大部分已收完,她粗壮的手腕挎着一个很大的柳条篮子,里面满装着红柿子、黄梨和紫葡萄等,还有一双为我祖母做的很小巧的鞋,让祖母过大年时穿。这一篮子东西,少说有二三十斤。她挎着篮子,得走小二十里地才能到达我家。
她总是地上走,从没见过她搭过谁家的大车。她是个健壮而豪爽的女人,比我祖母的年龄小点。
中秋一过,祖母一天对我叮咛几回,“帮我听着,黑娘这几天就来。”让我听什么。她不明说我也清楚。黑娘有个打嗝的病,她打的嗝,声音大得出奇,“嗝”的一声,两里之外都听得见。
但每次都不是我先听见的,我贪玩,心不静。总是祖母先我而听见。
“成汉,快,去接你黑娘!”
真的,我听见黑娘的嗝声正从远远的东边如炸雷一般地滚动而来。我拔腿就朝北关无粱殴那个方向飞跑起来。一出村,爬上我家那块东坡地,我可着嗓门喊:“黑娘!”听见黑娘“哎”地回应我。她的一声“哎”也非常洪亮,祖母的三条声也合不成她这一声。黑娘又“嗝”地一声。这一声过后,祖母就等在我家的二道门了。
祖母让我接黑娘,主要是让我接下她挎的那个沉甸甸的大柳条篮子,真沉!黑娘总是那么一句:“成汉。你先挑大的,吃上几个梨,篮子不轻些吗?”我回答她说:“吃到肚子里,也还在我身上。装在肚子里还不如搁在篮子里轻省!”黑娘说我是个傻小子。
黑娘走得比我还快。她远远地望见我祖母立在二道门口(这个地点比平地高出一个人身),她大声跟祖母打招呼。黑娘笑呵呵地与祖母手握手地走进院子。全家人都立在院子里。
黑娘来我家住五六天,跟祖母并头睡在前炕上。她天天帮祖母和母亲拆洗全家人的衣被。两领席子铺在院里,说说笑笑,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黑娘在我家这几天,嗝打得很少,她说是心里舒畅的缘故。
黑娘为什么得了个打嗝的病?黑娘、祖母都从不提这件事。是姐姐对我说的。姐姐说,有一年,黑娘儿子发高烧,汗出不来,她用被窝把儿子(不过三五岁)捂得严严实实,心想捂出一身汗就能退烧。她捂得太严,孩子活活地快闷死。孩子对母亲说:“我快憋死了,快掀开被窝!”黑娘同:“汗出来没有?”孩子没有回答。黑娘觉得被窝里的孩子安安静静的,多半汗出来了,她暗自庆幸。后来觉得奇怪。孩子为什么一动不动?她发疯似的掀开一看,孩子被憋得面孔发青,只剩一丝的气了。孩子当天就在她怀里断了气。黑娘认定是自己把孩子捂死的,几次想跟儿子一块离开人世,但她不忍心丢下更小的儿女。她痛恨自己把被窝捂得太严!她病了几个月,落下这个打嗝的病。她说她肚腔里有吐不完的晦气。她一打嗝就觉得她变成了捂在被窝里的儿子。儿子憋得吐不出气,她替儿子深深地呕出憋在肚子里的气。这些年来,她总感到儿子还在她心里肚腔里,憋得喘不过气,“有一口气,他就死不了!”她嗝一声,呕出了儿子至死都吐不出来的那口气!
自从知道了黑娘所以打嗝的原因,我就不再缠她讲七寸人的故事。那间暗黑的西屋,正是她儿子出生的屋子。我怎么忍心让黑娘心里难过?
只有一回,黑娘主动给我讲了一些有关七寸人的故事。她说,七寸人的老祖先本是跟我们一样高大的人。为什么变小了呢?黑娘说,几千年前,七寸人的老祖先被人诬陷,定了罪,关在牢里,等着秋后斩首。有一天夜里,一个神来到牢里,认为这个人是被诬告的,想解救他,给他吃一粒丸药,他顿时变小了,变成七寸,于是他从门缝里逃出死牢,但是他的身躯再也无法长高。真的长高,被认出来,还得被斩首。因此他只能隐藏在人间一代一代生育出七寸高的后代。
童年时,我没有找到七寸人,我在梦中常常见到他们。这许多年来,我仍然相信人世间隐藏着数以万计的七寸人。他们早应当长高,堂堂正正地长成他老祖先本来的那个高度,跟我们一样高。
感谢黑娘,她为我讲的七寸人的故事,真是一个最美的童话,让我一生难忘。说来真可笑,有不少年头,我梦见我变成了矮小的人,比七寸人还小。我跋涉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圈圈里,怎么跑也跑不出去。醒来时,一身的冷汗。
变作七寸人也好。我常常想。
秃手伯
入冬以后,每天晚上,我们家的炕头上断不了有两三个妇女谈天说地。左邻右舍,五六家的十几盘炕,数我祖母烧得最热。这绝不是夸口,是坐遍了全村几十家炕头的金祥大娘讲的,那还有差错吗?
曾祖母在世时,睡在后炕,冬夜,祖母隔一个时辰就在灶膛里加一铲煤,怕老人睡不暖和。曾祖母过世后,炕还是暖和如昔,因为满炕睡着孩子。
我大约四五岁时,听见乔海大娘对祖母说:“王六老汉的大儿子,从草地捎回来一双手。”祖母迷惑不解,笑笑问;“人不回来,手怎么能捎回来?”“手冻掉了。”“……两只?”“两只。”“手捎回来怎么办?”
乔海大娘说:“是用一张狼皮包扎好托人捎回来的。
王六老汉抱着黑乎乎的手,哭了好几天。几天以后,老汉把儿子的一双手,埋在他们家祖坟的边上,堆起一个小小的坟,没用棺材,说不吉利。”关于这一双手,炕头上坐的妇女谈了好多天。我睡在曾祖母生前唾的地方,她们谈的话我全听到了。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两只手,乌黑的,像两只张开的翅膀,忽扇忽扇地在天上飞着,不住地盘旋。突然朝下栽,正好落在我的胸脯上。我被砸醒过来,吓得冒出一身冷汗。我对祖母讲了梦中的情景,祖母沉吟了好久,说:“这梦不该你梦见。”我问:“那该谁梦呢?”祖母说:“该由没有了手的王六的大小于去梦。”(真是怪事,祖母不认一个字,但她的话,却很符合弗洛伊德的观点)这个两只手像翅膀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梦,我恍恍惚惚梦见过好几回。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大家不谈论它了,我才再没有梦到。有一回,我路过王六家的坟地,见王六老婆的坟旁边,的确多了个小小的土堆,坟堆顶上压一块石头;我心想,这一定是为了把那两只手镇住,不让它飞出来。
否则,我还得梦到它。那几年,我常常替那个远在几千里外的草地的没见过面的伯伯发愁,他没有手,怎么活呢?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村里人高兴地说,王六的大小于回来了。就是那个没有了手的,论辈分,我该叫他伯伯。不幸的是,王六已死了一年。没手的伯怕初回来鄢一阵子,人们都去看望他。看他的“手”。很少迈出家门的祖母也去看过他。有一天,在五道庙街上,我看见一个大人,瘦高个子,挑一担水,两只袖口空荡荡的,就像戏台上的孔明穿的那号宽大衣服,看不见手。他用没有手的手摸摸我的头,笑着问:“你是四季老人的孙子吗?”村里人都叫我祖母“四季老人”,“四季”是祖父的奶名。
我仰起面孔说:“是,你怎么认出来的?”“你那皱眉头的神气跟你爹活脱没有二样。”我跟着他走了好远,总想看看他那没有手的……我说不上那该叫什么。没有手怎么能把水从井里打上来?
他回村不久,天不亮,给村里十几家人挑水,挑水在我们村跟放羊一样,能挣口饭吃。放羊的老汉把村里这家三只那家五只的羊集在一块,赶到淖沱河边放牧,还得有点经验,挑水是简单的力气活,不用学。
这位没手的伯伯开始给我们家挑水。我们家人口不算很多,用的是五担瓮,一趟一趟,至少得挑三五回,过去挑水的人每挑一担便在挂在门框上的。志子”(劈成半面的高粱箭秆)上,用指甲掐一道印子。他呢,两只秃手把“志子”夹起来,用牙咬一个印。他给我们家挑的是最后一家,祖母让他歇一歇。正是收枣的时节,祖母把鲜红的醉枣端出一碗给他吃,这时我才仔仔细细地看清了这位伯伯的“手”。没有手,我总觉得那里应该有手。他的手是从手腕处齐楂楂地断掉的。断头处是乌黑的,像烧焦的木头。他在我祖母面前把袖子捋起来,让我们看看,祖母用粗糙的手在他的断手处抚摸了半天,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他一边吃枣,一边把他断手的经过讲了一遍。据说,这件事许多人问他,他都闭口不谈,他只跟少数跟他爹妈要好的人谈。如今他的爹妈都不在了,他是怀着向他爹妈诉说的心情向这些乡亲父老们谈的。他每谈一次,心里就轻松一点。
那一年冬天,他在离大库伦(今乌兰巴特)不远的一个硝皮子的作坊里当伙计,有一次他去远地办事,喝醉了酒,倒在雪地里,一只狼(“天哪,幸亏是一只。”祖母一边叫,一边嘟嚷着)突然扑上来,两只爪子猛抓他的胸脯,想破膛吃喝一顿,狼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疼醒了,迷迷糊糊看见狼的眼睛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