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过头来谈点我童年的事。当年我幼小的心灵确实感到了祖母忍辱负重的性格和忧伤,祖母的忧伤一直压在我的心头。现在感到欣慰的是,祖母逝世的前几年,心灵上的负担终于减轻了一些。但是她临死之前,独子和长孙不在她面前。她是喊着我父亲和我的名字离开人世的。她的忧伤也许比以往的更沉重。
我的性格似乎和祖母以及刘家有着血缘,很明显,我的个子和那个叫卖热包子压面的老舅很相像。而祖母的忧伤使我的童年牧歌里不得不浸染了永远无法拭去的泪水和变成生命的回声的叹息。
我相信,忧伤也有遗传性,因为忧伤是沉积在人的心血管里的。现在我的心上仍能感到祖母的忧伤的重量,和她心上的那一层冰。
接羔
羊羔,多半在黑夜出生,不知什么缘故?我问过祖母几回,她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不是不理睬我,从她庄重的神情使我感到似乎她说了我也不会明白。
有一次,我清完了羊圈,垫上干土,把要生羔的黑头羊安顿在一个比较干爽的角落。祖母夸奖了我,才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地说:“羊跟人一样,生孩子也多半在黑夜。”祖母没有说“生羔”,说的是“生孩子”,我觉得应当这么说。祖母说得自自然然,却很有道理。
不论人,还是什么生物,在黑夜出生,比白天要平安些,一个生命从母腹出世,就该是悄悄地,决不可声张。
听家里人说,我是后半夜出生的,几个弟弟也都出生在黑夜。四弟红汉出生的那个夜晚,正当三更天,我记得清楚。大雪在窗外静静地落着,没灯的屋里,显得微微泛白,仿佛黎明时的光景。祖母穿着齐齐楚楚,进进出出,没有一点响声,由于夜深寒冻,祖母清癯的面孔上泛出罕见的一点红润。我不敢出声,在半醒半睡中,隐约昕到了隔壁母亲屋里四弟落到绵绵土上时哇哇的哭喊声。
雪落了一夜。那一夜,我睡得异常深沉,仿佛被光洁的雪深深埋没。一醒来,看见祖母像一尊神一般坐在炕头上。她已经把一个生命接到了世上。我走到她身边,她睁眼,望望我笑了,笑得十分美好。
祖母的话说得真准,黑头羊生羔也在半夜,而且那一夜雪下得很大。下雪安静,生命出生就需要安静。
祖母早几天已经令我抱了几抱麦秕搁在我们的房子里。那几天,她让我干什么,我乖乖地干什么。我特别听话。祖母比平常说的话更少,不断地去羊圈观看母羊的情况。那几天,她夜里没有进被窝睡,像生四弟时那样穿着齐齐楚楚,坐在炕头上,凝神静气地谛听着羊圈那里的动静。严寒的冬夜,圈里的羊咩咩地叫得很凄惨,很像人的哭声,饥寒总是相连着。夜里须喂一顿夜草,都是祖母起来喂的。
生羔的母羊,夜再寒冻,它也决不咩咩地哭喊,像怀孕期的女人那么安宁那么充满信心地在期待着。我一个人悄悄地去看过待产的黑头母羊,它安生地卧在那个角落,甩湿润的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我。它认得我。我们家的猫狗都认得我。
我不敢对祖母说,我要帮她一块儿接羔。夜那么寒冻,祖母身体一向很瘦弱,有严重的胃病,她能承受住这么多的家务吗?我夜里醒过来时,听见祖母忍受疼痛发出断断续续地哼哼声。声音很微弱,她生怕惊醒了安睡的孩子们。
那个夜晚,预感到母羊要生羔了,我跟祖母一样清楚,但我晓得我不能插手,只能安安生生地躜进热被窝里佯装着已经入睡,在黑沉沉的夜里,我睁着两眼谛听着神秘的生命诞生的动静。我真想听听羔羊出生时的第一声哭叫,它出生后的那一刻,眼睛是怎么睁开的,是它自己睁开的,还是像大狗那样用舌头舐开小狗的眼睛?它是怎么站起来的,又是怎么找到母亲的奶头?我在期待中入睡,仍然像被埋没在光洁的深深的雪里。醒来时,我看见屋里的地上,母羊在麦秕上卧着。小羊偎在母亲的怀里,祖母为它们从灶膛里掏出的一堆热柴灰还没冷却。
黑头母羊和它的孩子在屋里整整地休息了一天。羊羔雪白雪白,它望着陌生的我。我真想去摸摸它,但我没有去摸,不是不敢,是觉得不该摸它。几天来,我被一种庄严厚重的气氛所震慑。这庄严,静静地,默默地,来自祖母,来自黑头母羊,来自大自然的圣洁的心灵。
羊,跟人一样,生命是庄严而美丽的。
母亲的第一次人生经历
对一个孩子来说,母亲是怎么来到人世上的,当然不知道;做为人之子的他或她,也从来不会问这个问题。在孩子的心灵里,母亲的来历和存在,就像天怎么有的,地怎么有的。那么神圣而永恒。
我的母亲诞生的那个时刻,就面临着死亡。她还没有记忆,不可能理解,更说不上忘却或不忘却,但她经受了对死的体验。
我十岁左右,大我十四岁的三舅从北京清华大学放暑假回到待阳村家里。我年年盼着这一天。三舅是个爱热闹的红脸汉子。我不请自来,欢天喜地到姥姥家住十天八天。我是姥姥家的第一个外孙,我们家乡有句谚语“外孙是条狗,吃够了就走。”三舅笑着对我说:“你这条狗吃够了也不走。”姥姥家的吃食比我家好得多,断不了吃莜面。还有,三舅知道我自小爱画画,总要为我带回几本有画的书,我就像蟑螂盯着蜂蜜似的,不抬头地连看几天,第一次晓得世界上有个画小东小西的齐白石。三舅领着我和几个小表弟村里村外到处玩。一到黄昏,他就带着我们登梯子上房,学公鸡打鸣,教我们唱“泪珠儿流尽了……”的凄凄切切哭一般的洋歌子。我还不到体会这种感情的年龄,却能唱得很恸,跟三舅的唱腔很像。因为我善于模仿。
一天早晨,三舅和我经过姥姥家的磨坊,这磨坊是到村里街上去的必经之路。他停下来,指着黑暗的东南墙角,说:“你妈一生下就被扔到了这里。”我听不懂三舅的话,是不是人生下来扔到这里才能活?就像谷子非得撤到地里才长。我只觉得这里太脏、太暗,人不该生在这里。从我记事时起,这十墙角总堆着一堆干粪。我妈生下来怎么被扔在这里,她不是活得结结实实的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回事。一定是三舅跟我说笑话。我不信。但是三舅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说这番话呢?我问三舅:“真有这事?”三舅说:“真有。”三舅不像平时说话那么爽朗,声音很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说话从来是大嗓门,因此我有点相信了。我问他:“谁扔的?”“你的老爷,我的爹。”
“为什么单要扔掉我妈,不扔掉大姨二姨?”我几乎哭了起来。我有点不理解,也有点替我老爷羞愧。老爷平常最疼我妈。三舅接着给我解释:“因为你姥姥连着生了两个闺女,盼着生个小子,可偏偏第三胎又是个臭闺女,你老爷一气之下,就把你妈扔到了这磨坊里。”
这一天,我心里一直很难过,想马上回家去问问我妈。我知道母亲是农历三月初五丑时生的,正当后半夜,天气还很冷。我越想越恐怖,越想越难过,全身像掉进冰窟窿,里外都冷透了。我怀疑这是一场恶梦,三舅与我一定是在梦中。我越想越希望是一场梦。我不愿向谁打听这件事。心里闷,吃饭都不香了。
有一天,我实在憋闷不住了,就跑去问老长工。如果老长工说那天夜里他没有听见我妈的哭声,就证明是个梦。我小跑着穿过磨坊,不敢看那个墙角。老长工正在院子里,刚刚卸下车套,牵着骡子在地上打滚,掀起一蓬热烘烘的尘土。我没头没脑地问老长工:“我妈在磨房里哭,你听到没有?”老长工愣住了,“你问我什么?”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莫名其妙。后来,他看到我眼睛里噙满了泪花,似乎醒悟了,对我说:“你等一等,我全对你说……”他把牲口牵到圈里拴好,走到我身边,说:“我全记得,哭声我听到了。”我真希望他说没有听见。我的梦境完全碎了。我哭出了声。
我为什么断定老长工能听见我妈被扔到磨坊的哭声呢?因为磨坊跟长工家的住房是一排,中间只隔着一问牲口圈,夜那么静,准定能听见哇哇的哭声。老长工搂着我抖颤的身子,说:“你妈的命真硬。她的哭声出奇地大,全村人都能听到,我还没有听过刚生下的娃娃能哭得那么有劲儿。你老爷把你妈朝磨坊一丢就走了。我们一家人都醒了,那一夜再没有睡。连圈里的两头骡子都咴嚷地惊叫起来,蹄子咚咚地蹬踏着地……”
他没有说完,我就急着问他:“大伯,你把我妈的命救下了。”老长工顿时哭了起来,“不是,不是我救的。删那是我大娘救的?”老长工伤心地说:“也不是你大娘。”我把老长工的老婆叫大娘,他们一家人都很厚道,大娘跟我娘的交情很好。我真不懂他们为什么见死不救。我叉问老长工:“你们为什么不救我妈?连骡子都可怜我妈,蹄子咚咚地敲着地,不就是叫你们赶紧去救人吗?”老长工哭着对我说:“谁敢去救?我和你大娘不敢。你老爷早就放出话:“再生一个闺女就摔死她!…为什么没摔死?”
“你老爷后来对人说,你妈哭得太凶,手脚乱动,非常有劲。你老爷把她抓不牢,只好扔到墙角就算了,他想捧不死也会冻死。
可那墙角正好有一堆干粪,你妈被捧下去,身上沾了一身干粪,好比穿了一身衣裳,才没冻死。…是谁把我妈救回去的?…是一个锅头上干活的女人。前几年才死了。那个锅头上的女人,眼瞅着你老爷从接生婆手里夺过红腾腾的冒热气的娃娃,倒提着走出了家门。娃娃一路哭叫。锅头上的女人看着心酸,悄悄地跑到磨坊,把你妈抱到她的屋子里。你妈已冻得铁青。锅头上的女人不敢告诉给谁,连你姥姥都瞒着,她把你妈在热炕头焐了两天,到村于求一点人奶,才好歹没有饿死,第三天,锅头上的女人把娃娃抱给你姥姥,你姥姥接着娃娃直哭,可是,娃娃,就是你妈,不但不哭,还对着你姥姥咧开嘴巴笑。她越是笑,你姥姥越哭得伤心。都说你妈的命硬。她那个哭声,我活了几十年,从没有听到过,真不像是刚生下的娃娃的哭声,她像是懂得死……”
母亲活了七十岁,从不提她的这第一次辛酸的人生经历。我听她对姊姊说过一句话:“女人的命,就得硬些!”姊姊忠厚得近于窝囊。家里人都说我的性子像我母亲。到了晚年,我自觉更像她。
最初的记忆
这本来是一首诗的题目,有过一个草稿,后来弄丢了。艾青和蔡其矫看过这草稿,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八月间,我的痔疾刚做过手术,正在家里休养,他俩一块来看我;艾青当时还蛰居在北京西城的一个叫王府仓的小胡同里,离我的住处不远。我把近日在病床上整理或改写的几首诗(在五七干校写的),请他俩当面指教,其中就有这首《最初的记忆》。艾青一首一首地看过,他欣赏《鹰的诞生》的几行诗:“鹰的蛋,颜色蓝得像晴空,上面飘浮着星云般的花纹……”他把这几行念出了声。
当他看《最初的记忆》时,我立在他身旁,我说:“这首诗一直是草稿,很难写好。”艾青沉吟了一会,说:“这只能是个梦境。”我说:“不是梦境,是真的。”
《最初的记忆》。当时无意中采用了散文诗的形式,记得是一气呵成的,没有想到要分行。现在只记得其中几行:
记忆是一条弯弯曲曲长长的河流
隐没在遥远的永远不能再进入的尘雾里
它的源头是母亲一滴一滴的乳汁
我看不见生命的源头
但直到现在
仍听得见母亲的乳汁叩响的第一声记忆
在这几行之后,还有不分行的几百个字。我以童稚的心境写到母亲大地一般宽厚的胸脯。诗写了几次,都没有能定稿,这一生也许无法完成了。但它的情境却不是虚构的,今天我仍坚信那像梦一般的情景是真真实实的。
我从小受母亲溺爱,断奶之后,还不时要吮吸母亲的乳汁。大约到了两岁之后才真正断了奶。我的眼前到现在还常常浮现出一个永远磨灭不掉的场景:麦收时节,我家的院子成了闹哄哄的禾场,几个妇女挥动着梏枷,一起一落地有节奏地在打着麦子。空气中飞扬着闪闪烁烁的尘埃和飞虫似的麦屑,阳光透过浓密的槐树叶,洒下落花似的光斑,母亲全身饰满了金色的光斑,坐在院子边的麦秸上。我伏在母亲壮实的胸前,吮吸一只奶,还用手抓着另一只,已经长出奶牙的我咬痛了母亲,母亲狠狠地在我的屁股上打了几掌,我号啕大哭。这大概就是我最后一次吃母亲的奶了,同时也是我一生的记忆的神圣的源头。一滴一滴的乳汁滴成了记忆的源头。
与上面说的那个情景,也许是同一个,场院上几个妇女(其中有秀生大娘、喜生婶婶)逗我,逗我说了许多傻话。一九四七年冬,我写过一首诗《爱》,前半节就是记这个情景的:
小时候
妈妈抱着我
问我
给你娶一个媳妇
你要咱村哪个好姑娘
我说
我要蚂妈这个模样的
妈妈摇着我
幸福地奘了
这情景我为什么还能一直记得,一方面当时的情景难忘(或许是母亲那狠狠的几掌起了作用),同时,当场逗我并且听到母亲和我对话的几个妇女,后来常常拿这一段对话取笑我,使我非常地难堪。我长到十一二岁时,她们还嘲弄我:“你母亲的模样,世上只有一个,你到哪里找第二个?”还说:“你妈牙獠着,也好看?“好看,好看,好看!”我接连大声地对她们喊叫十次八次。
有了上面说的这些情景,最初的记忆,就没有迷失,永远闪亮在遥远的尘雾里了。虽然那情景永远不能再进入,却因为有了这点闪亮的记忆,使我直到老年还能远远地望到它。
最初的记忆已成为我生命永恒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