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大门口平放着一扇废弃的石磨,夏日黄昏,曾祖母常常坐在上面。我从远远的街角一露面,她就扯着嗓门喊我:“汉子,汉子,快过来!”我们家乡女人把丈夫才叫“汉子”,曾祖母“汉子、汉子”地叫我,引得过路的人狂笑不止。这个细节一直没有忘记。我跑到她身边,她牵着我的手走进大门。一进大门,有一间堆放麦秸的没门没窗的房子,麦秸经过碌碡压过以后很柔软,我们叫“麦精”。当年的麦秸有股浓馥的太阳味儿,我自小觉得凡太阳晒过的东西都有一股暖暖的甜味儿。在收割季节的庄稼叶子上能闻到,地里的土坷垃上能闻到,熟透的“灯笼红”香瓜散发出来的太阳味最浓。
曾祖母叮咛我:“你看着,不要让人来。”我心里全明白,假装着懵懵懂懂,隔着麦秸,我早闻到了诱人的灯笼红的香味。曾祖母跪在麦秸上,双手往里掏,掏得很深,半个身子几乎埋进麦秸里,麦秸里沉聚着芬芳的太阳味儿被扬了起来,刺得鼻孔直痒痒。她终于掏出三五个“灯笼红”,逐个闻一闻,挑出其中最熟的一个递给我,把剩下那几个又深深地寄(家乡话中的“寄”是藏匿的意思)在麦秸里面。甜瓜寄在麦秸里两三天,能把半熟的瓜酿得全熟,浓浓的香味溢出了瓜皮。香味正如同灯放射出的光芒,只不过不像灯光能看得见。其实跟看得见也差不多,一闻到香味就等于看见红烁烁的瓜瓤了。我们回到大门口磨盘上坐着,曾祖母眼瞅着我一口口地把瓜吃完。
我连曾祖母的姓和名字都不知道。她留给我的只有上面说的一些梦一般的事迹,隐约地记得她个子很矮小,穿的祆肥而长,宽大的袖口卷起半尺来高,里面总寄放些小东西,她会从里面给我掏出几个醉枣或麦芽糖。对曾祖母的手我还有记忆。她总用干涩的手抚摸我的面孔,晚上当我钻进被窝,她的手伸进被窝久久地、缓慢地抚摸着我,从胸口直抚摸到脚心,口里念念有辞:“长啊,长啊!”我现在仍能隐隐感觉到她的手微微颤动着,在我的生命的里里外外……别的,关于她,我什么也记不得了。她早已隐没进了无法忆念的,像大地一般深厚的历史的内腔之中了。
听说曾祖母年轻时性子很刚烈,说一不二,村里有个姓王的武举人(是全县有名的摔跤场评判),都怕她三分。到了晚年,她却异常的温厚,像收完了庄稼的一块田地,安静地等着大雪深深地封盖住它。她从人世间隐没了,回归到了生养她的浑然无觉的大自然。大自然因他们(无以数计)生命的灵秀和甜美而更加富有生育的能力。
祖母的呼唤
在一篇文章里,我说过“鼻子有记忆”的话,现在仍确信无疑。我还认为耳朵也能记忆,具体说,耳朵深深的洞穴里,天然地贮存着许多经久不灭的声音。这些声音,似乎不是心灵的忆念,更不是什么幻听,它是直接从耳朵秘密的深处飘响出来的,就像幽各的峰峦缝隙处渗出的一丝一滴叮当作响的水,这水珠或水线永不枯竭,常常就是一条河的源头。耳朵幽深的洞穴是童年牧歌的一个源头。
我十四岁离开家乡以后,有几年十分想家,常在睡梦中被故乡的声音唤醒,有母亲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有祖母深夜在炕头因胃痛发出的压抑的呻吟。几十年之后,在生命承受着不断的寂闷与苦难时,常常能听见祖母殷切的呼唤。她的呼唤似乎可以穿透几千里的风尘与云雾,越过时间的沟壑与迷障:“成汉,快快回家,狼下山了!”
童年时,每当黄昏,特别是冬天,天昏黑得很突然,随着田野上冷峭的风,从我们村里许多家的门口,响起呼唤儿孙回家吃饭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极少,总是母亲和祖母的声音。喊我回家的是我的祖母。祖母身体病弱,在许多呼唤声中,她的声音最细最弱,但不论在河边,在树林里,还是在村里哪个角落,我一下子就能在几十个声调不同的呼唤声中分辨出来。她的声音发颤,发抖,但并不抄哑,听起来很清晰。
有时候,我在很远很远的田野上和一群孩子们逮田鼠,追兔子,用锹挖甜根苗,祖母喊出第一声,只凭感觉,我就能听见,立刻回一声:“奶奶,我听见了。”挖甜根苗,有的挖到一来深,挖完后还要填起来,否则大人要追查,因为甜根苗多半长在地边上。时间耽误一会,祖母又喊了起来:“狼下山了,狼过河了,成汉,快回来!”偶而有几次,听到母亲急促而忿怒的呼吼:“你再不回来,不准进门!”祖母的声音拉得很长,充满韧性,就像她擀的杂面条那么细那么有弹力。有时全村的呼唤声都停息了,只有耍野成性的我还没回去,祖母焦急地一声接一声喊我,声音格外高,像扩大了几十倍,小河、树林、小草都帮着她喊。
大人们喊孩子们回家,不是没有道理。我们那一带,狼叼走孩子的事不只发生过一次。前几年,从家乡来的妹妹告诉我,我离家后我们家大门口,大白天,狼就叼走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狼叼孩子非常狡猾,它从隐密的远处一颠一颠不出一点声息地跑来,据说它有一只前爪总是贴着肚皮不让沾地,以保存这个趾爪的锐利,所以人们叫它瘸腿狼。狼奔跑时背部就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远远望去,异常恐怖。它悄悄在你背后停下来,你几乎没有感觉。它像人一般站立起来,用一只前爪轻轻拍拍你的后背,你以为是熟人跟你打招呼,一回头,狼就用保存得很好的那个趾爪深深刺入你的喉部。因此,祖母常常警戒我:在野地走路,有谁拍你的背,千万不能回头。
祖母最后的呼唤声,带着担忧和焦急,我听得出来,她是一边吁喘,一边使尽力气在呼唤我啊!她的脚缠得很小,个子又瘦又高,总在一米七以上,走路时颤颤巍巍的,她只有托着我家的大门框才能站稳。久而久之,我家大门的一边门框,由于她几乎天天呼唤我回家,手托着的那个部位变得光滑而发暗。祖母如果不用手托着门框,不仅站不稳,呼唤声也无法持久。天寒地冻,为了不至于冻坏,祖母奇小的双脚不时在原地蹬踏,她站立的那地方渐渐形成两块凹处,像牛皮鼓面的中央因不断敲击而出现的斑驳痕迹。
我风风火火地一到大门口,祖母的手便离开门框扶着我的肩头。她从不骂人,至多说一句:“你也不知道肚子饿。”
半个世纪来,或许是命运对我的赐予,我仍在风风雨雨的旷野上奔跑着,求索着;写诗,依我的体验,跟童年时入迷地逮田鼠、兔子,挖掘甜根苗的心态异常地相似。
祖母离开人世已有半个世纪之久了,但她那立在家门口焦急而担忧地呼唤我的声音,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在远方飘荡着:
“成汉,快回家来,狼下山了……”
我仿佛听见了狼的凄厉的叫声。
由于童年时心灵上感触到的对狼的那种恐怖,在人生道路上跋涉时我从不回头,生怕有一个趾爪轻轻地拍我的后背。
“旷野上走路,千万不能回头!”祖母对我的这句叮咛,像警钟在我的心灵上响着。
祖母的忧伤
祖母心灵里有忧伤,埋得很深很深,我不知道她究竟因为什么,只感觉到她心上一定有很沉很沉的东西压着。那沉重,从她走路的沉缓姿态,凝滞的眼神,甚至喘吁吁的呼吸,都能觉察出来。祖母从清早忙到深夜,很少说话,听不到她的笑声,也听不到她一声叹息。她跟左邻右舍奶奶辈的人都不一样。人家的生活仿佛有四个季节,她只有冬天一个季节,她的心上总结着一层厚厚的冰。
祖母偶尔也能笑出一点声音,大都是我逗引出来的。每天早晨,炕上并排睡着的四个孩子,由我带头,学狗叫,学公鸡打鸣,学“九岁红”唱的《走雪山》,在炕上扭扭捏捏地学。水上飘上演《樊梨花》飞快的台步。只有这时,祖母才快活一阵子,笑得眼泪花花。流泪和叹气都能使她的心舒畅点。我学得最像的是小栽根儿卖黄酒的吆喝声,有时我在小巷里学小栽根儿,人家以为是真的小栽根儿挑着黄酒担子来了。年纪怕已到五十的小栽根儿,声音却很清脆洪亮,用童音学他,一学就像。我们那里有句谚语:“人小声洪,一辈子受穷”,小,不是指年龄,说的是个头,这谚语就是编的小栽根儿。祖母说小栽根儿家境牺惶,娶不起媳妇,栽不了根(生儿育女),他只为别人准备喜酒。
等到我从崔家庄小学转到实验小学上三年级时,天天得进城。才晓得城里商贩的叫卖声真多,方方的城似乎是个鸡笼子。最好听的是那个卖热包子、压面的吆喝声,说叫唱也可。这卖热包子、压面的人,个子高得出奇,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很远很远就看到他晃晃悠悠地在走,就像谷子地里冒出一棵出穗的高粱。他头上垫着一块湿白布,顶着个木盘,木盘里一半包子,一半压面,他并不用手护着木盘,木盘仿佛焊在头顶上。
没有多久,我就学会了这卖热包子压面的吆喝声,但我觉得学不像,他的声音宽阔,像站在城门洞里呼喊一般,让人想到晋剧北路梆子须生的唱腔,不是小栽根儿那种男扮女装唱秧歌的投盐的味道。
有一天,我在家里可着嗓门儿得意地学城里那个卖热包子压面的叫卖声。我一边学,一边问祖母:“学得像不像?”祖母一声不响,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我不愿听。”
母亲听到我学的声音,对我说:“千万不要学这个卖热包子压面的吆喝声。”我莫名其妙,问;“为什么不能学?”母亲瞪我一眼说,“你不要问。”自此以后,我就不学了。我母亲的脾气很暴,我要再学,她说不定会扇我一巴掌。我从母亲的眼神中看出了这个信息,不会错的。但是我心里憋得慌,总想学。我只有在上学的路上学着吆喝,过城门洞时,总要多喊叫几声,嗡嗡的回声好听。奇怪的是,这位卖热包子压面的只在城里转悠,有时也到上西关,可从来不到我们下西关来叫卖。
我上学下学,天天听到卖热包子压面的吆喝声。我跟这个叫卖的人常常面对面地碰到。他当然不会认识我。但敏感的我觉得祖母对他叫卖声的冷淡和母亲对我的警告,这中间似乎有着什么我不晓得的内情。我走过他的身旁,个子只能到他的腰部,传说他顶着沉重的木盘转悠累了,不是把木盘放在地上,而是搁在就近的平房顶上。可见他的个子之高了。有人问他:“为什搁到房上?”他说:“放在地上,狗会扑过来吃肉包子。”他说的是实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总归是一年半载之后,在西城根一条人少的小巷里,我碰到了他。他忽然走过来摸摸我的头,问:“你这小后生姓甚?”我说:“姓史。”他笑笑,从头顶上抓了个包子给我,我从他亲切的声音和温和的态度感到不能不要·我自小善解人意,家里人都这么说。因联系到祖母和母亲上面说的那一番话,我心里琢磨,这个给我包子的人,十有八九和我祖母有些沾亲带故的什么关系。后来每次见到他,他总是对我很亲近,但我远远地望见他,拔腿便跑,生怕他再给我包子。他冲我喊:“包子不咬人,你怕什么呢?”后来我还是吃过几次他给的包子,主要是我的嘴馋。冬天,他头顶上的包子,冒出袅袅的白色的热气,远远地就闻到了香味。我相信。包子为什么要顶在头上,是因为人的头顶有三尺火,如若端在手里,包子早冷了。
那位卖包子的送我包子的事终于传到我祖母的耳朵里。不是谁故意传的。街道上的人都亲眼目睹,很难说是谁说的。一天夜里,我半夜醒了,一向失眠的祖母对我说:“以后别人给你吃的,都不能要。”她说的很含糊,但我知道地指的是谁。我憋不住,对她解释,“不是我馋,我不晓得他为什么给我包子吃,他对我特别的好。”祖母没有进一步追问我,但黑沉沉的夜色里,我看到她眼里一闪一闪地噙着泪花,我听见祖母坐在炕头上深深地叹了几口气。她常常头歪在胸口,在热炕头上坐一整夜。
不久,母亲告诉我,“那卖包子的大个子是你奶奶的弟弟,也就是你的老舅舅。”我问:“他为什么不来我家看看祖母呢?”
母亲说:“你祖母跟她娘家绝交了。”为什么绝交母亲没有对我说明,我不好追问。
直到半个世纪之后,妹妹从家乡来北京看我,才把祖母跟娘家绝交的事,以及祖母为什么总那么忧伤对我说明白。
大约是我曾祖父和祖父相继谢世的前几年,我家还趁大车和骡子。祖母娘家的兄弟正做什么大生意,通过我祖母,我家给刘家(祖母娘家姓刘)投资不少。听说曾祖父从蒙古的经棚带回不少的元宝,新盖了三问东房。投资总是想发点财。祖母为人一向可靠,不会有闪失。谁料几年以后,生意亏了大本,不但没有分红进项,连投入的老本都蚀完了。祖母为这事承受极大的羞辱。说一千道一万,总是因她的关系才惹出这次灾祸。她恨自己的兄弟诓了她。听说我祖父的埋葬费都是借的高利贷,到期钱没法还上,把十来亩水浇地抵押给城里的大财主戴玉堂。从此以后,我们家的生活境况就越来越困难。祖母心灵上的负担就可想而知了。如果没有我们这几个第三代需要她养育,她说不定早已弃绝人世。祖母三十几岁守寡,中年又失去幼子:就是我的叔父。我见过她到村北头的苦水井边哭过几回,母亲让我陪她去,她总对我说:“不用担心,我不会寻死。”真的,她哭过之后,很平静,回家照常做饭,不慷有些女人,哭一回,几天不吃饭,不下炕。
妹妹告诉我,自从1937年秋,父亲带着我逃难离家后,经过亲友的劝解,祖母娘家人向祖母和我们家认了错,祖母才跟她的亲兄弟们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