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八十大寿那天,在厨房帮我洗菜,切葱剥蒜,一如既往。留心到母亲老了,是在不久后。一向利落的母亲,早晨起床竟用了半个多小时,动作明显迟缓了;下楼要扶着楼梯扶手慢慢走,在小区花园散步,步子沉重,慢慢悠悠,走不了多远,就停下歇一歇;耳朵也渐渐背了,说话要靠近她大声说,接电话总是打岔;忘性越来越大,放的东西转眼就找不着;近事多不记得,但几十年前的故事,还记得清清楚楚。她说,我打字,把她讲的全记录下来,我留心到,她每讲一遍,时间、地点、人物和细节都丝毫不差。听说打麻将可以锻炼老人的手、脑、语言的协调能力,延缓衰老,晚上就陪母亲打麻将,她摸牌的动作依然灵敏,算牌的思路也还清晰,我坐上家,看她缺啥牌,就打啥。和牌的时候,她高兴极了,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想,如果母亲九十大寿时身体还这样,该有多好!
想不到母亲衰老得这么快,五年时间,丧失了大部分生活自理能力。到了前年夏天,母亲身边一刻不能离人了,洗脸、梳头、穿衣、解手,全靠人侍候。白天,我们上班,二姐和保姆陪母亲;下班后和双休日,我和妻子侍候。那时,母亲还能自己从床上坐起来,搀着她,可以在屋里走走,到阳台上看看,还能坐在桌边拿筷子吃饭。《南方周末》来了,大字标题,她全能念下来。母亲睡眠很少,也无规律,晚上9点多睡下,睡不多时就醒了,醒了就坐起来,找衣服穿,往床边挪。我怕她摔了,给她几条毛巾,她静静地叠毛巾,我坐旁边看着她,困极了,拽着她的衣襟打盹,她想挪动,就打我的手。半夜,给母亲加一次餐,她最爱吃黑芝麻糊,冲稠一点,能喝一小碗。她不睡,我们倒换着看她。我问她老家的事,她断断续续地答我,偶尔盯着我,疑惑不解地念叨:“奇怪,我家的事,你咋都知道呢?”我说:“我是您儿子,能不知道吗?”她仔细看看我,笑一笑,点点头。
小磊来信催稿,有时转来一些读者的信,让我知道读者的反映。“书海泛舟记”发过几篇了,写什么呢?看着母亲,小时候的情景就像蒙太奇镜头,频频在眼前闪过,想起母亲领我报名上小学,就像昨天的事,我取来纸笔,搬个小凳,趴在母亲膝旁,写了《集腋成裘》。那个夏夜,守着母亲,常常回想小时候父亲教我读书的事,于是写了《初学记》,写了《“牛棚”说书》,写了《夜雨红楼》……把几十年前生活中的一些片断变成文字,只是为了记录一种存在,就像我每天发掘母亲的记忆一样,小磊也在发掘我的记忆。我天天缺觉,困得五迷三倒,上班时熬不住了,坐着都能睡着。我是个被动型的人,笔头又懒,如果没有小磊的坚持和督促,便不会有《书海泛舟记》。
母亲睡着了,像一个玩累了的孩子,神态安详,我坐在床头静静看着她,除了平稳的呼吸,她一动不动,有一次,她连睡了六个小时,我开始担心,怕她就这样长眠不醒。
去年1月10日,收到吴玫的信:“……我是《上海中学生报》的编辑,非常喜欢您在《南方周末》上的专栏文章《书海泛舟记》。看多了您的文章,我自然想到了我的读者……所以我千方百计地要来了您的地址,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
我经历了抚育儿子直到把他送进大学的全过程,熟悉中学生的生活和心理状态,深知这个社会群体的独特性和复杂性。我考虑了几天,如果是一份普通报纸,我肯定婉言拒绝;可这是一份中学生报,编辑觉得我的文字对引导孩子们读书能起些作用,我怎能拒绝呢?我答应试写一篇,征求一下孩子们的意见,再做决定,便写了《众神之舞》。1月20日,吴玫回信:“……收到您的第一篇文稿,我非常高兴,也非常喜欢。我还拿去给了两个十三岁的男孩子读,他们也觉得好看,并对您文章中提及的书产生了兴趣。我想,这就是我约请您写这个栏目的目的吧。”
既然孩子们爱看,那我就写吧,于是就有了“书林童趣”专栏。
母亲一天天老了,去年春天,已不能走路,不能翻身,除了躺着,就是坐着,后来,连大小便也不知道了,她的身体完全回到了婴儿状态。
我开始过一种特殊的生活。5点起床,先帮妻子给母亲洗澡换衣,然后她去洗衣服,我去做饭。6点,给母亲戴牙、喂饭,她已不知道戴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戴上。然后,准备好母亲的午饭,拖地、做卫生。保姆7点来,我们去上班。5点钟下班,进门先给母亲做饭,她爱吃三鲜馄饨,汤里煮些生菜,能吃八个,每餐都要喝一碗小米绿豆稀饭。饭后,给母亲洗澡。我先把卫生间里用的椅子、毛巾等东西准备好,把母亲推到门口,抱进去,让她在椅子上坐稳,我扶着,妻子给她洗,稍有不适,她就哼哼。妻子说:“以前您给孙子洗澡,孙子都不哭。要不,您给我洗,我就不哭。”母亲就不哼了。洗好后,我给母亲裹上毛巾被,抱出去。看着母亲脸上舒展的表情,我问她:“您洗澡了吗?”她说:“洗了,澡堂里好多人,我先洗的。”有时就说:“没洗。”
从6月20日起,华北地区持续高温,每天都在38℃以上,有时竟达到40℃,而且湿度很大,没有一丝风,到了夜里,雾气腾腾,路灯的光,朦朦胧胧,像在浴室里一样,这样连续多日的“桑拿天”,以前从未有过。6月25日,星期六,早晨,母亲不好好吃饭,半天喂不进一口,水也不喝,中午也是这样。母亲睡到下午7点还没醒,我扶她坐起来,给她喂饭,她不张嘴,眼皮吃力地睁开,看看我,又闭上;再叫她,又睁开眼看看我,又闭上眼,直到昏睡不醒。我给母亲量体温,39.2℃!赶紧去叫医生,给母亲检查后,初步诊断为肺炎。我们把母亲送到了总医院,治疗过程中母亲一直昏迷。28日傍晚,天色阴沉,我和妻子陪大姐去医院,路上下起了雨。在病床前,二哥说,母亲的体温正常了,刚才还睁眼了。我想,或许再过几天,母亲就可以出院了。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几分钟后,母亲就永远离开了我。
母亲喜欢花,我在她的遗像旁摆了两盆杜鹃花。夜里,我常常看着母亲的像发呆:如果高温那几天,我在家陪母亲;如果我小心一点儿,不让母亲热着;如果星期六早晨给母亲量一次体温……我陷入深深的自责。9月底,我要送母亲的骨灰回老家,然后全家去海南休息,行前要给《上海中学生报》准备八篇稿子。每天晚上,坐在母亲像前写“书林童趣”。12点,吃夜宵时,我给母亲冲了一碗:“妈,吃芝麻糊了。”母亲慈祥地望着我,像是在说:“你吃吧,写完了,早点儿睡。”
范福潮
丙戌清明前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