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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还似昔年残梦

圣旨由内务府转到十四阿哥府是在三月之后,眼看着夏天就要来了,胤禎刚从校场回来。他停马在石狮前,见大门洞开,总管从里面跑出来说:“十四爷,皇上的圣旨到了。”

胤禎绕了马僵,将马丢给那日苏,一进大厅里,见齐齐站了一排人。

内务府总管李德全笑嘻嘻上前说:“十四爷,大喜。”

胤禎心里一惊,一排排的人群之中,婉兮静静地站在其中,她温婉地对着他笑。

婉兮这晚睡不着,她披了件衣服出来。园子里荷塘里的荷叶被人除去之后,一片空荡荡的水波在夜里晃荡着银波。自新年起,她与胤禎心里仿佛起了芥蒂,见面时恭恭敬敬,倒不如从前感情好了。

而这夜是这么的安静,仿佛笙歌散去,热闹早已收尾。婉兮闭上了眼睛,她与胤禎非如此不可么,“迎娶镶平王小女七福……”李德全的声音一直在她的心里萦绕不去。

婉兮胃里发酸,直想吐。呕到她没有力量站稳时,手肘被人一托,婉兮回头见胤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胤禎问:“身子不舒服?”

婉兮轻拭嘴角,站起来说:“没事。”见正厅里还亮着灯,婉兮问:“这么晚李公公还没有走么?”她的轮廓在黑白的夜色里显得有些憔悴,胤禎心思婉转,他原以为皇上在弘德殿只是说说而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婉兮站直了身子,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窘迫地问道:“大婚是什么时候?”

胤禎看着她,淡淡地说:“内务府说立秋那天是好日子。婉兮……”他轻轻叫了她一声,心想,倘若你不愿意,我一定会……胤禎顿了一顿问:“婉兮,你在乎吗?”

婉兮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来,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胤禎,说:“有此事情她能为你做,我不能。”

胤禎勉强地冷笑,轻轻一哼,问道:“也包括替你爱我么?”不知为什么,婉兮泪眼刷就掉了下来。

胤禎虽觉得心酸,却更心痛,因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仿佛默认。胤禎问:“跟我成婚之后,你快乐过吗,以后回忆起来,有值得高兴的事情吗?”婉兮错愕地望了他一眼,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悲怆。

婉兮红着眼睛说:“你怎么能这样问我?”

胤禎说:“要不然该怎么问,这样问么,从头到尾,你有在乎过我吗?梁婉兮,你回答我啊。”婉兮泪掉得更厉害。

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突然问:“为什么要送荷包给四哥?”

她以前不是答案过他,不随便跟他见面吗?他终于问出口了这句话,如释重负,从新年一直挨到现在,终于没能忍住。婉兮百口莫辩:“我没有。”胤禎长叹一口气说:“不必解释,你什么也不用解释。”

他的淡漠态度定了她的罪。

为什么她不能跟四爷见面?因为翠翘?婉兮心有不甘,为什么他从前可以爱翠翘,如今可以娶七福。那么她呢,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宠着她,可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听到他亲口说过。他事事包容她,处处疼爱,仿佛她是他此生唯一珍宝,可是为什么呢?

胤禎铁青着一张脸。婉兮安静下来,试着平静地问:“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不是因为我长得像翠翘,你会娶我吗?”她一抬头,一滴泪水从眼里滴落。婉兮缓缓说:“你当初对我那么好,不是因为我是我吗?”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哭过,无声无息,泪水却一直涌出来。胤禎心里一阵悸动,半晌没有说话。莫非当真误会了她,胤禎伸手将她一搂,喃喃道:“不是。”不是那样的。

婉兮眼里一阵雾气,仿佛她自作多情了。婉兮说:“如今你要娶七福,我成全你。”胤禎微微皱起了眉头。婉兮哭着说:“你娶七福吧。”她转身跑开,突然转身一顿,说:“我们谁也不欠谁。”胤禎正要追过去,李德全自正厅里出来叫住他。

婉兮一路跑回厢房,凉风自窗外吹来,只觉得周身一冷。

她手里紧紧握着那块神秘的青玉璧。她的泪水掉在上面,溶开之后,使得青玉璧更加的苍翠欲滴。光圈自掌心散开,当绿色的光芒亮透整个房间,再瞬间暗下去的时候,夜色无声落在窗棂之上,房里一片沉寂,空空荡荡。

两个月后。

这日晚间,李以鼎和几个大臣在醉榭轩吃了饭出来,平常沉静的大街,灯火阑珊。晚间更有一种余兴未尽的意味。大臣们都知这位李大人出了名的风流倜傥,都说什刹海来了江南的画舫,相约去游玩。

李以鼎四下一望,见善禄跟在身后。善禄自与十四爷从塞外回京之后,升了内庭的护军统领。宫里的事情比李以鼎知道得还多些。

李以鼎问道:“见着十四爷没有?”

善禄也四下里看了看,茫然道:“怎么不见人么?”

李以鼎心思,十四爷最近沉默寡言。众人热闹着一团和气,只单他冷峻着一张脸,仿佛满腹心事。

李以鼎又问道:“他今儿进宫了没?”

善禄说:“早间皇上召见,我在午楼上见着他进的宫。”善禄见李以鼎问得 一脸严肃,便笑道:“李大人担心什么,十四爷若不在,没准一早回了十四府,你也知道他与十四福晋恩爱。”正说到此处,有个官员回头来叫李以鼎,说十四爷在画舫上。

李以鼎眉头一皱,跟着上了画舫。

这画舫是假的,以石料雕琢了江南画舫的头尾,立在什刹海,另有一番江南风味。可这毕竟是京城,画舫里面依然依着北京城里的气派,迎门外一张大理石嵌水墨山水的屏风。多宝格隔着的里间,传来琴声铮铮。

李以鼎走了进去,先是见着几个歌舞伎,而靠南一面大理石圆桌正零落地坐着便装的朝中官员。胤禎坐在北上,正自顾着喝酒,也没见抬头。听到众人站起来迎李以鼎,也只是挑起眉来一瞧。

李以鼎落了坐,这歌舞曲结束,众人拍手称好,歌伎退下去。这次做东道的霍大人站起来说:“思思,你留下来。”那个被叫着思思的女子侧着腰行了一个礼,被霍大人拉着坐到胤禎身边去。胤禎玩着手里的青花小杯,醉眼向霍大人扫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霍大人说:“还愣着干什么,思思,还不倒酒。”

思思端起酒来,胤禎一个迟疑,将酒杯放在桌上。霍大人举杯说:“愿我大清昌盛,永世不衰。”

胤禎一撑桌子,站起来说:“说得好,永世不衰,值得喝一杯。”他扬头一干而尽,一滴酒顺着他的下唇滴落,胤禎抹了嘴角。

思思在旁斟酒,霍大人说:“如此良宵……”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胤禎又接道:“如此良宵,值得喝一杯。”他手一举,众人莫不站起来,又陪饮了一杯。

这晚如此两三次,画航的存酒去了大半,霍大人不胜酒力,早伏在案头,可是胤禎还清醒得很。

思思上来斟酒,思思原以为他极为难处,如今喝了大半夜的酒,并不见他排斥自己,便放胆半撒娇地说:“十四爷,别喝了。”

胤禎自然是当没有听到,对问坐在对面难得和他一样清醒的李以鼎问道:“要不要喝一杯?”李以鼎摇了摇头,胤禎嘴角泛起一个邪气的笑来,又一饮而尽。“旁人都说我千杯不醉,李以鼎,你说我会醉么?”他问道。

“你醉了。”李以鼎说。

胤禎摆了摆手说:“我没醉。”

思思又劝道:“十四爷,别喝了。”

胤禎偏头问她:“你是谁啊?”胤禎伸出手想推开她,那手突然停在空中,凝神看着她,伸手卷起思思的发线,仿佛入迷。思思娇声去夺他手中的青花小杯,胤禎身子一侧,不让她碰到他,回神说:“你出去。”

思思轻轻拉了他的衣襟:“十四爷?”

胤禎便不耐烦地吼道:“我叫你出去!”青花小杯从手里掷出去,碎在大理石的桌面。思思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画舫外那些护卫闻声进来,李以鼎说:“把她带下去。”

胤禎颓然坐在方才的椅子上,用手揉着眉心。

李以鼎站起来,平静地说:“我让十四福晋来接你吧。”

胤禎并未全醉,说:“那日苏就在外面。”

微风吹起的窗帘,那岸边果有几辆马车。李以鼎命人扶胤禎出来,回头对那日苏说:“十四爷是醉了,回头让十四福晋命人煮些解酒汤。那日苏坐在马车前面,眉头打了一个结,好在夜里李以鼎看不到。可李以鼎何等精明,见那日苏无回应,严厉地问:“怎么了?”那日苏心虚,低下头不敢说话。倒是胤禎在马车里听得七七八八,带着酒意说:“走吧。”

那日苏得了令正催马扬鞭,李以鼎一伸手夺过他手上的马缰,手撑着马车架,一借力,跃坐到那日苏身边去。“顺路,借道一段。”李以鼎对着前方,却是说给胤禎听的。这一会功夫,胤禎在马车内已睡得昏昏沉沉,其实酒倒不会让他醉,连他自己也明白。只是无酒,他不能这样睡去。

马车颠簸一路也没有将他吵醒。一行人停在十四阿哥府外时,正红朱门已经下了匙。偏门里听到动静出来几个执事,见是十四爷醉了,一层一层向里面传去。朱门已经下钥了,总管领着几个丫鬟从偏角门里出来。

李以鼎来十四阿哥府里的时间较多,知道他与婉兮一直住在西厢,这晚见总管安排人扶着胤禎到东偏院的书房,李以鼎四下一望,问道:“福晋呢?”那些个丫鬟婆子进进出出,低头佯装没有听到。

李以鼎传了那日苏来问话,那日苏生硬地说:“不知道。”李以鼎越发觉得事有蹊跷,见胤禎睡得沉了,他心下一横向后院西厢而去。西厢黑漆漆的一片。虽是夜里,李以鼎觉得这十四阿哥府里未免太冷清了。

李以鼎推门而入,只见冰冷的月色照在地上,室内香鼎冰冷,竟是多日不住人的样子。李以鼎走得快,那日苏这会才小跑着跟上来,李以鼎厉声问道:“福晋呢?”

那日苏依然还是那句话:“不知道。”李以鼎心里倒是透亮,立马召来几个丫鬟婆子来问话。

沉静的西厢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李以鼎坐在太师椅上,表情严肃得让人敬畏。底下站了一室子人,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人都不知道福晋的去向,就这么耗着。有几个丫环来迟了,推推嚷嚷不敢进来。李以鼎断断续续听到:“……不敢……有光……”李以鼎“刷”地收了他的折扇:“谁在外面讲话?”

有个嬷嬷上前回话说:“是小情,她是最后见过福晋的人。”

李以鼎眉头一挑,让她上前问话。不一会,一个绿装丫鬟小心翼翼地进来。李以鼎早不耐烦她的慢动作,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福晋是什么时候?”

小情颤巍巍跪下答道:“李公公传旨到府里的那天晚上。”

传旨?李以鼎问道:“传什么旨?”

那日苏在旁解释说:“新年过后,宫里李德全公公来府里传旨,说是要把镶平王的小女儿配给爷。”

李以鼎心想,怎么没有听人说起过。李以鼎问道:“然后呢,十四爷和福晋吵架了?”

那日苏回忆当日事情:“福晋倒是没有生气,还笑盈盈地招呼李公公呢。”那日苏口气一转:“倒是十四爷,生了好大的气。”

李以鼎问:“怎么?”那日苏说:“十四爷在书房里摔了很多东西。”

李以鼎追问道:“然后呢?”

那日苏回忆说:“那天晚上,我不放心十四爷一个人在书房,守着陪到三更。”

李以鼎指着刚才那个绿衣丫鬟问道:“那么她呢,她不是说最的见十四福晋么?”

小情怯怯地看了四周:“奴婢不敢讲。”

李以鼎一手击在身边方桌角上,一室的人都惊得跪下来,小情这才说:“那天晚上本来不是我当值,因为同室的芊芊肚子不舒服,我去找嬷嬷找药,经过西厢的时候,看到里面有光,好奇地上前去看。”

小情抬眼看了一眼李以鼎,怯怯地说:“我看到福晋,福晋在一团绿光中,我正想叫人,发现福晋突然不见了。”

有个胆小的丫鬟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气。众人心下都一颤抖。那日苏见李以鼎沉着脸,便说:“大人面前,岂容你胡诌。”

小情说:“没有,没有,不只我看到,后来芊芊和小武也都看到了。”

李以鼎问道:“芊芊在哪里?”

芊芊上前回话:“从福晋失踪那天开始,十四爷下了令,东偏殿和西厢到了晚间都不让人伺候。那天夜里,我当值,十四爷睡在东偏殿里,我看到有一种绿光还有一个女子的身影印在窗棂上。虽然隔得远,但是那个人女子的身影好像是福晋,我很害怕就叫小武去看看。小武是府里的侍卫,当时领了几个人要进东偏殿,吵醒了十四爷,十四爷不让进,说里面没有人。所以……”

“所以呢?”李以鼎问。

芊芊说:“府里的人都在传十四福晋是狐媚,说十四爷早些年喜欢上了马尔汉大人的女儿,可是后来她死了,新福晋和她长得一模一样,连与翠翘同胞的十三福晋也分辨不出来……”

她说到这里,李以鼎冷声说:“你家主子的是非,岂容你多嘴。你一个小丫头,还真是大胆。”

芊芊吓得直哆嗦,说:“奴才句句说的实话。”

李以鼎说:“你还强词夺理!来人给我押下去,重打二十大板。看谁还敢胡编乱造。”众人都不吭声,李以鼎冷笑一声:“既然你们都说这府里不吉利,我今晚就要住下来,看个究竟。”

李以鼎让那日苏给他安排到书房就寝,李以鼎常来十四府的书房,但大都在白天,那日苏点了油灯,一进书房,左右两边都是乌木书架。迎面落地罩后面那幅山水画印入眼睑,李以鼎不困,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来看,也不知看了多久,油灯燃尽,李以鼎起身让人换灯,突觉得窗上黑影一闪。李以鼎放下书,拿起墙上的配剑,立刻追了出来,门一推开,却见窗台上卧了一只黑猫,却是虚惊一场。

李以鼎暗暗吐了一口气,他慌忙出来时取了墙上的配剑,不心碰到那幅山水画,如今那幅画歪挂在墙上。李以鼎正待命人来扶正,却见那画后面的墙露出一个凹陷的小角。他一手揭开画,却见墙上有一个四方的暗格,上面放了一个青花瓷。李以鼎哑然一笑,心思十四爷把这珍品放在画的后面。可他四下一环视,这书房里西北角上有一个一米高的细口花纹瓶,却是比这青花不知青花贵重了多少倍,也只是随意安置。而多宝格上还有其他的珍品,相较之下这个青花倒显得毫不起眼了。

李以鼎疑心大起,伸手去取青花瓷,哪知这青花瓷如长在底盘之上纹丝不动。李以鼎左右一晃,却见书房那檀木桌后的墙面推出一扇门来,门里漆黑不辨东西。李以鼎命起桌上的烛台,小心地走了进去,只走了五六步,黑暗中见到一颗如玉盘大小的明珠,明珠被一张黑锦绒掩住,却从那丝与丝之间的细小空隙里透出微弱的光芒。李以鼎揭开黑锦绒,整个密室被这明珠照亮。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李以鼎一转身,双脚如钉在地上,竟是再迈不开一步。

而窗外月光隐去,满天的繁星闪烁。

婉兮翻了一个身,在露天的阳台上,抬眸是繁星满天的漂亮夜空。微风吹过耳侧,一切都是那么惬意,婉兮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今晚要不要去见他呢?还是不要了,反正他又不知道,婉兮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去。”她想了想又坐了起来,手上正握着那块翠绿的青玉璧,她回去做什么呢,反正他又不是真的在意。是因为她的缘故。她想到这里颓然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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