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长人奈何
六公主宪琳回京的第七天,便永远地闭上了两眼。她病得最重的时候,突然整个人清醒过来,对着策凌垂泪。拉着母妃的手,声泪俱下地说:“我若走了,额娘让皇阿玛再给策凌说一门亲事。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回塔密尔。”
婉兮站在一旁垂泪,与宪琳一同哭泣。她一偏头,将头抵胤禎的臂膀上,泪水在绽青色的朝服上落下一些深浅的印子。他没有动。一颗泪珠从她望着他的眼里掉下来,掉到胤禎的手背上。
皇上因宪琳的离去而痛心不已,当日亦晕倒在慈宁宫里。太医们奔走在御药房与乾清宫之间,宫里乱成一闭。
胤禎被召到御前伺候。胤禎知道,皇上老早就病了,只是瞒着众人,并不让人知道。如今因为宪琳的事情,一时气急攻心,这才倒下了。皇上病得迷糊时,让梁九功誊抄了一份口谕。因当时在场的人,只有内阁大学士李光地和几位皇上身边的重臣。又因为极为机密,关系着生死,知道的人并不多。
可四爷在宫中眼线众多,当然这一部分也有从前太子安插的人,但因太子失势,宫中的人也树倒猢狲散,半推半就地跟了四爷。是苏尔特哈什来四爷府里传的话,据说在皇上重病的那几天里,皇上新拟了一份传位诏书。苏尔特哈什乍听人说起来,心里咯地一响,他那时正观望着天象。
原以为婉兮回来之后,紫微星盘也会随之变化,却不料是这样的结局。苏尔特哈什不服气呢,难道师兄说的才对,难道这天命永远不可以扭转,他不相信。
苏尔特哈什来到四爷府里,四爷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倘若这是命运的安排,他空付了雄心壮志。四爷心想,那些是他不能得到的东西么,就像翠翘。效仿唐主玄武门兵变?四爷一筹莫展,苏尔特哈什缓缓道:“四爷等了这么许久,眼看着太子被废,八阿哥失势。如今只得十四阿哥,如果是他的话……”苏尔特哈什顿了顿,如果是他的话,也许这一切都是天意。
皇上身子好些了之后,这一天他去慈宁宫里看策凌。其实最想谈的人最宪琳,但仿佛都有默契,提也没有提,说的却是宪琳的女儿——谨儿。策凌答应皇上每年开春让小女儿谨儿进京看望皇上。皇上说等她长大,要为她定一门亲事,最好的亲事,好像这样可以弥补他对宪琳的内疚。
他们说话的时候,谨儿就在屋子外面玩耍。有个小宫女教她踢键子,她在塞外没有玩过这些玩意,一切对于她来说都相当好奇。母亲死的时候,她见爹爹痛苦,自己也哭,却并不知“死亡”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母亲睡下了。
谨儿才玩一会,刚能接住一次键子,有个鲁莽的男子冲了进来,直嚷道:“真是欺人太甚了。”谨儿停下来看了他一会,怯怯地说:“海达叔叔。”谨儿向屋子里看了一眼,海达才看清屋子还有人,不得由张嘴呆站在原地。
策凌说:“海达,还不见过皇上。”又一面对皇上堆起笑脸:“让皇上见笑了。”海达绕头跪下来见了礼。
皇上问:“怎么回事?”
海达忍了忍说:“没事。”表情却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
第二日早朝,有人上奏到南书房一折,二贝勒殴打了赛音诺颜部使臣普奇。
二贝勒原是太子的时候,木兰秋弥,蒙古进贡之御马,总是任意夺取,以至蒙古俱人心不服。如今眼见他失利,普奇偶遇时不忍奚落他几句,话不投机,二贝勒出手先伤了人。
皇上雷霆大怒,要追究二贝勒的责任,当着策凌的面,命人重打了他三十个板子。二贝勒呼天抢地地号哭,直道自己错了。普奇昨日虽然受了气,今儿见皇上责罚了二贝勒,心里倒是非常痛快。他又是个真率的人,看到精彩处,不由得喝道:“打得好,打得好。”二贝勒狠狠地盯着他,只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策凌明日就要回塔密尔。这日晚间,皇上为他饯行,宴请了这次随来的所有官员。谨儿还小,皇上说,希望众人多照顾她一些。普奇接嘴说:“这话可是多余了,不提她是大清的小郡主,她也是我们赛音诺颜部的小主子。”再说她那么可爱,如今又没了娘亲,那会不照顾她多一些。策凌嫌普奇多嘴,让皇上见笑。
蒙古人素来豪爽,虽是一顿平常的饯行,喝酒却也喝到深夜。胤禎私下与策凌话了几句告别的话,从慈宁宫里出来。这晚天高气爽,一出慈宁宫,深青色的天空,悠然几丝白云,月光明光将黄瓦红墙下的一草一木照得清晰可见。
胤禎往神午门去,突得慈宁宫南院里传来一声轻斥。好像是普奇的声音,该不会称着酒劲又遇到二哥,胤禎一边想着,一边向南院墙下走了过去。果见普奇用手一推他面前那人,胤禎正想叫住他,却见那人右手一抬,普奇的动作停了下来,软绵绵地倒下来。
胤禎这才看清那人,原来是钦天监的神官——苏尔特哈什。
仿佛预感到什么不妥,胤禎跨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他就站在月光下,并没有刻意躲藏。也许是苏尔特哈什太着急,或是害怕,倒没有看到他。苏尔特哈什向后退了一步,月光流转,一束微光在他手中一闪而过。胤禎眉头微皱,见苏尔特哈什从小径上匆匆离开,他一面走一面从怀里拿出一事物,丢在青石地面上。
胤禎慢慢走上前去,青石地面上是块七彩玛瑙玉玦。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胤禎跨过玉玦,小径的尽头,玉石栏边,普奇倒在地上。他想必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事情,双目瞪得极大。胸口处一片殷红,是被利器所伤。
胤禎突听得身后一阵响动,他心里一紧,却见宪琳女儿谨儿,不知何时来到南院中。她身子矮小,并不曾看到惨死的普奇,只是在小径那七彩玛瑙玉玦停住了。也许从来没有见过么漂亮的物件,谨儿很欢喜地拿了起来。一抬头,却见一个大人正看着自己,谨儿怕生,怯怯低下头去,将玉玦藏在身后,然后,低头抬眼看了一眼胤禎,飞快去跑开了。
胤禎转身离开了慈宁宫。
苏尔特哈什为什么要杀死普奇,为什么要留下七彩玛瑙玉玦,他想诬陷于他?朝中的人素来知道,他时常在腰间系一块七彩玛瑙玉玦。这原是一块罕见的七彩玛瑙,这宫里只有他一人……
胤禎想到这里,在书房来回踱着有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七彩玛瑙原是康熙二十三年,江宁曹家献给皇上的。那一年德妃生辰,皇上命人打造了两块玉玦。一块给了年幼的他,另一块给了四哥。
苏尔特哈什为什么要留下七彩玛瑙玉玦?胤禎想不通。但是胤禎知道,策凌恐怕明日不能如原定计划回塔密尔了。
果然第二日,他还没有进宫,李以鼎先来找他,说宫里出了大事。胤禎淡淡地问:“什么事?”
李以鼎说:“普奇在慈宁宫被人刺死了。”他哼笑了一声,又说:“这事只怕不好办了,这事出在哪里都成,只是在慈宁宫里,紫禁城里!就算赛音诺颜部想休事宁人,只怕皇上也不会善罢甘休。”
什么大事非要闹到杀人灭口的地步,众人都在猜测是二贝勒惹的事。可是当晚因才犯了龙颜,二贝勒一直跟在皇上身边,直到护军营的人来报说普奇死在慈宁宫南院。他虽未在现场,可是保不定是受二贝勒指使的某个下人。可这杀人的手法,干净利落,蛛丝马迹也没有留下一点。
皇上命人彻查。
胤禎从宫里回来,额头突突地跳。要自告奋勇去告秘,说当晚他亲眼见苏尔特哈什将普奇杀死?有什么证据,凭他留下的那块七彩玛瑙玉玦?笑话。
就像衙门里抓了一个杀人犯,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时,杀人犯辩解说,人不是他杀的。可是谁能为你作证。凭你自己?笑话!
胤禎一回府就进了书房,婉兮来敲门。婉兮说:“我昨天从后院阁楼里,命人拿了些绸缎和古玩送到宫里。这是表单,你要不要看一下。”婉兮听德妃说策凌要回塔密尔了,婉兮备了些薄礼。
胤禎没有接,却也没有问她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后院的东西,她想怎么处理都行。婉兮好奇地问:“你怎么不问一下为什么送到宫里?”
胤禎说:“随便你。”他答得太心不在焉,婉兮略有些失望,使对话也显得有些生疏。婉兮轻轻叹了一口气,冷气到喉间,她重重地咳嗽起来。胤禎原本转身回书房,这时见她在廊下咳得厉害,不由得回头,一手托着她的手肘,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拍。
他纵然表情冷峻,可是那一托一拍之间,却说不尽的柔情。
“你最近没有吃药么?”胤禎问,语气显得有点不那么耐烦。胤禎走得近了,这才发现,她的唇色白得可怕。胤禎惊了一惊,忙叫人去请大夫。
他扶着她进书房里坐下,婉兮突然问道:“我听人说,前些天,皇上在弘德殿为你写了一份遗诏,是真的吗?”
胤禎这个时候,那里顾得了回答她的话,心想,她怎么从来只问公事,私事?还有什么私事可谈。他们本来就生分,这使胤禎心里一沉。胤禎心里叹了一口气,却无心回答,倒了一杯热水给她。
他关心她吗?婉兮扬起头来说:“从江南回来以后,你总是对我冷冷淡淡的。”半是撒娇的语调。胤禎不自然地转开视线,婉兮扭着桌上垂下来的流苏,在暗地里扭来扭去。终于,婉兮打破了沉默说:“胤禎,有一件事……”
他抬起头对上她的眸子,眼里闪过一丝冷冷清晖。突然传来那日苏的声音:“这边请。”
胤禎猛地站起来说:“大夫来了。”
如今他心里正乱,无心顾及旁的事情。
皇上命内务府和护军营的人联合调查普奇的死因,务必要给策凌一个交代。内务府迫于时间压力,不得不盘问当日宫中每一个人的行踪,可是一无所获。
倘若不是宫中的人在宫内杀人,如此恣意妄为,这让皇上更加愤怒。
早朝的最后,皇上又提到了这件事,胤禎下意识地向四爷望去。如今八阿哥虽失了利,仍不死心,却是极力想补救皇上对他的印象。不免问道:“可有什么物证遗留?”
就是没有才这么让人费心。没有一人得见,唯一留在普奇身上的那把刀,说来可笑,竟然是塞外的刀,而非宫里所有。
苏尔特哈什是在草原长大的,即使到了京城数年,有些从小的习惯依然沿用,例如,例用弯刀。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弯刀,刀柄上有一些似花非花的图案,皇上从内务府那里拿到它时,想到了佛主的莲花座。
皇上心想,也许八阿哥说得对,可能是赛音诺颜部内哄,只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紫禁城里,只有彻查,否则他难以向天下交待。
那么这柄弯刀就变得至关重要了,它如今安静地搁在暖阁的案几上,皇上让内务府的人封锁了关于弯刀的消息,他从来犀利而冷静,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要冷静,因为原凶迟早会浮出水面。
胤禎没有料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从前旧太子欺负下头的人,也曾赐死过官员。只要不伤及要害,皇上有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此如今,让他不得不说出真相了。
胤禎决定在告诉皇上之前,先到四爷府里去一次。四爷依然还是信任苏尔特哈什的,倘若真是因为自己让四哥与苏尔特哈什反目,胤禎倒有些过意不去。他在马车内叹了一口气,他是被人推到强弩上的弓,开弓没有回头箭,是是非非,也让他身不由己。
他早上突然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他与七福的婚事。
令他想起的原因,是因为他发现婉兮在张罗他与七福的婚事,他记得她说过,她不是那样贤惠的女子。他如今对她能避则避,其实这样也好,他知道她在府里,也许跨几个院落就能见到,可是他从不主动去找她了。
那样的痛,太痛心了,他不确定自己可以承受得了第二次。那么没有预兆地离开,好几个月,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只能骗自己,他不想再见到她了,不见她,可是心底的滋味却还在滋长,只能心淹没起来,只让自己知道。
马车停在四爷府前,胤禎心事重重地下了车,他还没有跨上六级台阶,却见其其格和女眷从里面出来了。胤禎认出是四爷的侧福晋年氏,两人寒暄一阵。年氏说,四爷不在府里。胤禎说:“那我改天再过来。”他才走没有一会,其其格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见四下没有四爷府中的人,对胤禎:“十四爷要去见四爷么,千万不能去。这是一个局中局。”
胤禎这晚过了二更天才回到府里,脸色铁青,一句话也没有。
好巧,他在穿堂里遇到她,她问他吃过晚饭没有。他理也没有理她,他转身向书房去,婉兮愣在了原地。她转头望向他,眉目间竟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倒是锲而不舍,来书房里缠住他,问他那绸缎是否漂亮,她不小心脚下一滑,他扶住她,这一刻却是轻雷微响,两人都不由得一怔。一时谁也没有动。婉兮在他眼中看到了许多关爱,他冷落了她许久,这时委屈全涌上来,她说:“我不是翠翘,我是梁婉兮。”她从前说这句话的时候,也许有些嫉妒,有此生气,可是此刻却是因为解释,她希望他能明白,她不是那个不爱他的翠翘,她是他的福晋——梁婉兮。
胤禎心头一震,极力忍着,说:“婉兮,去睡吧。”
婉兮没有动,反而顺势伏在他胸前,他胸膛这样宽旷,让她快忍不住掉下失望的泪来。她扬头望着胤禎,直至他心慌。他转移话题说:“我今晚要看完这些折子。”他暗下了逐客令,他目光一转,又要离开她的怀抱,婉兮出其不意,竟主动在他唇间印出一吻。
胤禎胸膛里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听到婉兮说:“我爱你。”
他听明白了,反而伸手拿下她圈自己的手,背对着她,淡淡地说:“已经太晚了。”他是在说这天色,或是说他的心。如果她早些说,他会怎样高兴呢。
“我要看折子了,你出去吧。”他下了逐客令。
她这一次像豁出去,赖着他,偏说:“不。”
他转身刚想厉声骂她,却见柔和灯光下,她倚在书案边,低下头仿佛要掉泪。他应该拂袖而去的,由她自生自灭,可是胤禎却问:“你哭什么?”
也许是夜色撩人,或是她故意引诱,让他自乱阵脚,那吻一发不可收拾,当她昵侬软语,让他微微清醒过来时,胤禎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可以这样。”从前践踏他的心意,如今眼看着他决心收回,却又来索要。
可他的心偏那么不坚定。
她的唇软得不可思议,令他辗转反侧。她偏头躲闪,她如今笑起来,半笼烛火打在她的脸上,微度着一层娇媚。
越发让一切不可收拾……
等到胤禎清醒过来时,她在他的怀里睡熟了。微弱的烛火打在她微微翘起的嘴角上,他将她圈在怀里,若是从前她若说她爱他,他不知道该何等高兴,可是如今,他反而不能说了。
是什么禁锢了他的心,这么可笑,反而是爱。
胤禎一动,婉兮仿佛也醒了,她眉头微动向他靠过去,片刻停在他的身边。胤禎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要哄她入睡。良久,他起身下床,烛火已经燃尽,书房里有一层朦胧天光,他与她那么近,身和心。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在发酵,他如今在她面前反而不曾说什么真话了,可是这破晓时分,却轻声对她说:“我以苍鹰的名以盟誓。”他突然想起这一句来,将心都掏出来。
可黎明尚未来到,谁也不曾知晓。
胤禎出了起卧间,书房两边乌木书架的中间,有一幅山水画。他从来不让人碰书房内的东西,那山水画疏于打理,画轴边上有一层薄薄的尘。他卷起了画轴,这里有一道暗室的开关。
他在暗室内站了一会,整个房间有一层薄薄的绿色光芒,或明或暗。像他的心。
可是他的决定却已经很分明,他去见苏尔特哈什的那一刻,几乎就预感,自己会说服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样愚蠢的决定。
苏尔特哈什没有回避他的问题。承认了普奇是他所杀。这令胤禎不由得心下生疑,他静默不语,观察着苏尔特哈什。
苏尔特哈什从前与胤禎相交都很短暂,因为他特殊的身份,知道一些旁人不可知道的关于十四阿哥的秘密。他便对胤禎有了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比起八阿哥,苏尔特哈什以为胤禎应当是比较好应付的人。
可是他如今坐在他前面府里,令他全身都紧绷起来。
胤禎坐在他对面,他没有说话,可是双眼却犹如最巡视猎物的雄鹰,不着声色,却好像将他看透。苏尔特哈从前不知道为何皇上独独宠爱十四爷,如今仿佛明白了,也许比起四爷和八阿哥,在朝堂他是不个起眼的皇子,他甘心让自己不起眼,可是比起屏翅而飞,他的羽翼比四爷和八阿哥都来得大,来得凶猛。
苏尔特哈什知道自己看错了他,一个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领统边疆数十万大军的人,他怎么会认为他好应付。可是他如今已箭在弦上。
苏尔特哈什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然后,缓缓地说:“太子被废,八阿哥失利,三阿哥、六阿哥不足为患,十阿哥、十三阿哥也不足惧。除掉十四爷,四爷的皇位可保。”胤禎冷冷一笑,云淡风轻地问道:“苏尔特哈什,这是你留下七彩玛瑙的原因,你想陷害我?”他问得太过犀利,让苏尔特哈什心里一震。
他想嫁祸给他,胤禎静静地看着苏尔特哈什。宫里行事险峻,他并不是不知道。
胤禎轻哼:“你大约是忘掉了,七彩玛瑙不单只有我有。杀死普奇就可以消弱我么,你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苏尔特哈什顿了一顿说:“倘若你知道前因,就不会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了。”
这前因,如今就在这暗室内。
皇上昨日下了圣旨,要拿办杀死普奇的人,若是想要挑唆大清与喀尔喀部落的关系,那么必处于极刑。皇上早晚会查到苏尔特哈什,而据苏尔特哈什所说,四爷并不知情,就算四爷不知情,可是苏尔特哈什是四爷的人。
“为了保命,我会告诉皇上,是四爷唆使于我。”
如今回想起他那时的张狂表情,胤禎紧紧地握紧了拳,他从未受制于人。
胤禎出了暗室,天光还没有全亮。
婉兮醒来的时候,见自己睡在书房的起卧间里,她起了昨天晚上的一切,她微微一笑,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但这一日一定晴空万里。她在书房里找不到胤禎,才一出书房,见他立在院内。
她浮想起一句诗来——沉思往事立残阳。她心里蓦地一沉,虽然是黎明时分,可是不知为何,竟让她生出一种悲怆。也许是他太过严肃的表情。
婉兮笑着迎了上去,她向他伸出手,仿佛默契,他回握了她。也许回握她只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婉兮问:“想什么呢?”
他这才回过神来,却退开了一步。他说:“没什么。”温柔目光收敛,显得十分冷峻。
他没有说,婉兮也不问。婉兮笑着说:“我今天要进宫去,你几时下朝,来接我,好不好?”他敷衍地点点头,却是满腹心事。
德妃前些天从宫里捎话到府里,十三福晋的孩子满月时,因为一些事情,她倒没有赶上,如今快大半年了,十三阿哥从小跟着德妃一处,德妃让十三福晋把孩子抱进宫里乐一乐。她给几位皇子福晋都下了贴,也给了七福。方沁跟在德妃身边多年,知道她的脾气,七福虽是郡主,宫里有规定,她能进宫的次数极少。转眼秋天的时候,她与胤禎的婚事就要开办,也不知镶平王府里办得如何了。她要借此问一问。
婉兮何尝不明白,握着请帖发呆。
胤禎换好朝服出来,见她还站在未动,问道:“不是要进宫吗,怎么不换衣服?”
婉兮应了一声,将请帖丢在梳妆台上。说:“我去换衣服。”
胤禎走过去,拿起帖子看了看。
进宫的马车上,胤禎问婉兮:“额娘让你进宫干什么?”
婉兮说:“也没有什么。”也许是胤禎望过来的眼神让她不太自在,她不由得说:“大约是要问你和镶平王郡主的婚事。”她低下声去说。突然想起宪琳临死前对皇上说,再许策凌一门亲事,原来爱之深,才会放心不下。
胤禎心里一窒,呆呆地看了她半天。他眼里的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眸光变得深沉。
他心里想,不会有婚事。从前因为她的离开,他而反没有心情去顾及皇上的赐婚,仿佛沉默允诺。允诺?他还有什么能允诺,他的一生都允诺给了眼前的女子。可是她从来不知道,而他也不计算让她知道。即使她开始有了翠翘的记忆。
他开口问她:“你还记得那一年在塞外的事情吗?”婉兮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到这个。塞外?“你是说木兰?”她试探性地问道。
“不,”他说:“是乌兰布通草原。”他以前惧怕跟她提到从前的事情,如今他反而可以诚实面对。
她面无表情,是一种刻意的面无表情。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垂下眸子,不知为何,在四爷面前,她可以泰然处之,而现在却不行。
他顺着她的话,没有揭穿她,却突然说了很伤感的话。他说:“你以前说如果感情可以交换,你也很想换给我。还记得吗?”她想起来,那是她初初在客栈里遇到他时,她对他说过的话。
婉兮试着让自己露出轻松的神情,玩笑地说:“如果一开始知道结果是这样,我一开始就应该爱上你。”
他突然不说话了,转头一心一意看着马车外面的风景。他紧抿着唇,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交谈过一样。婉兮疑心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吗?
他们在神武门外分手。
因为他一直没有再说话,婉兮想打破这尴尬。
她叫住他问:“你几时来接我?”胤禎回过身来的脸孔显得很冷峻。
“你能自己回去吗?”他说,“我可能会有一些事情耽误。”
因为他的严肃,让婉兮一时语塞。
她喃喃地说:“哦。”竟是非常失望。
婉兮到长春宫时,里面已经很热闹了,十三福晋带着小阿哥,来了好一会。德妃抱着孩子,一边和众人说话。
宫里来了好位妃嫔,七福也来了,坐在东珠旁边。婉兮许久没有见到东珠,她绾起发,显得成熟。东珠给她让座,婉兮不由得叫了她一声:“东珠。”
自打东珠嫁给十三阿哥开始,闺名很少有人提到了,这时听到婉兮一声,又见到极像翠翘的脸庞,仿佛回到少女时代。东珠对她笑了一笑,心里感慨,却也只能说一句:“好久没有见着你了。”婉兮何尝不是。只是坐在旁边,默然不语。
德妃问婉兮:“老十四最近在忙些什么?”婉兮哪里知道胤禎的事,他从不对她说公事。只得淡淡地说:“说是去皇上那里,今儿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德妃叹了口气,方沁看了一眼婉兮说:“十四爷好久没过来了。”
东珠笑道:“男人那个不以公事为重,我生孩子的时候,也不见十三爷在旁。”坐在一旁的宜妃说:“可不是,从前没明白时,还以为自己在他心中多少分量,算算也比不上江山重要。”她说的是皇上,众人都沉默了,不接口。
婉兮心想,自己不是曾经也过问胤禎这样的问题——江山跟她,如果非要选一样,他选什么?如今想来,真是幼稚到极点。只是太爱的时候,自己没法控制得了自己的感情,其实天下女子要的也不过是那样一句暖心的话。
德妃笑着对七福说:“你以后好生拴着胤禎的心。”
七福的表情显得有点扭曲,半晌方说:“娘娘还不知情吧,十四爷向皇上取消了婚约。”
婉兮怔了一怔,德妃怒道:“什么时候的事情?”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一点也不知情。
七福说:“前几天,梁公公来宣的旨。”七福哼了一声,她的父亲镶平王气得不轻,哪有这样儿戏,简直不将他放在眼里。
宜妃说:“怪不得皇上最近赐了你阿玛土地,原来是为这件事。”
七福只得笑,却是不语。众人都向婉兮瞧去,婉兮低下了头,她亦完全不知情。
屋子里有点异样的安静,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婉兮听到仿佛是保定的声音。方沁出去瞧,急急回来说:“娘娘,不得了,皇上把十四爷扣押起来了。”
婉兮心中一惊,突想起他在神午门外的背影。
“你自己能回去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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