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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为君沉醉

这日下了早朝,皇上进了一婉桂圆八宝粥,他心情不错,与胤禎畅游御花园。这时已是三月的天气,惊蛰时节,坐在乾清宫里批文久了还有些凉意,如今过几进院落,又有些发汗。梁九功跟在后面伺候皇上脱了冬衣,皇上有些感慨:“又是一年春啊。”说毕拍了拍胤禎的手,胤禎笑一笑,他有些年月没有见过皇上,有时候想起皇上来,记忆里跳出来的画面,皇上都是极严厉的表情,如今真见了仿佛另外一个人,却是待他极为温柔的。父子年年月月不见,只是书信来往,而书信由手而写,仿佛用心写成,感情竟然比当初在一起时不知好了多少倍。

胤禎听皇上说:“前些年,本来商量着在显亲王府旁边给了你建座府第,想来显亲王府就在午门外,离紫禁城近。”皇上说到这里顿了顿,刻意掠过了中间那好几年的变故。胤禎心领神会,知道这次回京,皇上是要给他定府的,平常阿哥二十岁赐婚定府,自己一比起来不知差了多少倍,让皇上失望了多少回。紫禁城外如今是寸土寸金的,只怕不容易。胤禎忙说:“儿臣住在哪里都不要紧,日日到宫里给皇阿玛请安便是。”突想起昨儿个在乾清宫里听宗人府里说,镶红旗那里还空了一块地,原是圈来的,如今充给了朝廷,就在西直门大街。

胤禎说:“不如就将西直门那片地赐给儿臣好了,这些小事儿,皇阿玛就不必再操心了。”

皇上又不乐意了:“西直门那块地半个显亲王府都不到。”

胤禎说:“其实住在哪里儿臣都无所谓,这些年在边陲住惯了,这几日睡在软被上,儿臣还嫌腰痛呢。”

他哈哈地笑起来,皇上心里一酸:“你啊。”又问:“我听你额娘说,你带了个女子回京。”这事也瞒不了皇上多久,胤禎倒先说:“儿臣喜欢她。”

皇上微微一笑,这话多年前仿佛也听过。他那时问他,有多喜欢?他倒是没有说,可是舍了命似的,如今又带回来另一个女子,原本男儿都应是薄幸,舍了这些****,方才能成就大爱,这大爱是江山。而爱新觉罗家的男儿更应比旁人懂得。

皇上顺势便说:“你啊,也该成家了。镶平王的小女儿你不喜欢,如今这个女子是你带自个儿带回来的,朕也不想操这份闲心。我让宗人府把那地拾掇拾掇,你就成婚吧。”胤禎一听,心里乐不可支,当下应了一声。

两人皆是欢喜。

不知不觉走到御花园深处,远远望去,景山犹如翠屏。皇上心里大好,梁九功揣摩圣意提意去爬景山,一行人都兴致高昂,可到景山北边的寿皇殿已是气喘吁吁。那寿皇殿是一样的宫中建筑,黄琉璃筒瓦庑殿顶。

胤禎年轻倒不怕累,体贴皇上,便提意到寿皇殿稍作歇息。才过了南墙门,突听得内里琴声丁冬地响,都纳了闷。那琴声却是从寿皇门内的配亭中传来。

琴声铮淙,皇上觉得耳熟。小时候宫里请戏班来唱大戏,有金戈铁骑的三国,有壮志难酬的春秋,还是市井里的热闹戏。当然那些热闹戏上不得大雅之堂,只在景阳宫里听过几次。

他小时候贪恋台上伶人油彩粉墨煞是好看,从没有认真听过,今儿偶然一听却是哀怨分明。他那时候还不足六岁,先皇顺治爷的皇贵妃董鄂氏没了,灵枢就是放在这寿皇殿旁的观德殿,先皇顺治爷悲痛欲绝,多次到观德殿里致祭,皇祖母在乾清宫里痛骂他,他那时还小,唯有的印象是后祖母的哭泣和先后顺治爷的漠然不理。

皇上命梁九功去看看是谁在弄琴,却突听得琴声突然断了。“咚”的一声,好像琴从琴台上摔了下来。皇上与胤禎都上前看个究竟,这一看,都震在了当地。

却见那配亭里,弹琴的人是良妃。她适才在这里抚琴,不经意回头,只见一个女子在林中微笑,她心中一惊,琴从琴台上掉了下来。她自然心惊,那个女子,眼角眉梢,竟与翠翘一般模样。

突见得那女子上前来搀她。良妃后退数步,婉兮说:“你弹得一手好琴。”良妃却是只盯着她看,婉兮问道:“莫非你也住在宫里?”婉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便问:“你认识我吧?”

那神态举止与翠翘并无二般,良妃如今更惶恐不安,脸色苍白而不语。

正在此间,那景山道上响起人声:“四爷,这边。”山幽寂静,术尔齐把四爷带着到寿皇殿前。

原来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如今懂得了。

四爷再见到她的时候,这么偶尔,他在心里叫了一声“翠翘”,原以为重逢应当时欢愉的,他会见着她大笑。如今真到见着,却是有点委屈的。他委屈了许多年,这许多年里都压着、埋着的委屈,如今见到她,全都涌了上来。春来了,她站在迎春树下,迎春花发了芽,斜在她鬓角,像插上去似的。她来了,他的所有希望也都又开始酝酿,也会开花发芽。

胤禎心里一震,身前是婉兮,身后是四爷,他忙咳嗽了一声,对婉兮招了招手。

她倒是很听话——难得的一次听话——跑到他面前来,胤禎故意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有些宠爱似的,他并不需要她说话,只要她配合他,他说:“给皇阿玛请安。”

婉兮还不懂宫里的规矩,只是学着那些宫女给她请安的样子,一侧身叫了一声皇上。胤禎说:“皇阿玛,她还不懂宫里的规矩。”皇上问:“她就是你从塞外带回来的女子?”

光听语气,就知道皇上有些不高兴了,婉兮听出来。而那个四爷——婉兮看了一眼四爷,因为他一直看着她。胤禎说:“他是我四哥,你们早晚都要见面的,四哥,这是婉兮。”他补充了一句:“我的福晋。”

婉兮瞪了他一眼,四爷在皇上面前不敢造次,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他要忍,他忍那么多年,如今就要到头了。四爷当下向皇上行了礼,皇上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四爷说:“儿臣刚才进宫,听说皇上来了景山,关于户部的事情……”

皇上原本心情不错的,如今却突然见了婉兮,有点堵心,要回宫去,忙摆了摆手,说明晨再议。

胤禎对四爷说:“四哥,我回来那****不在京里,改日有空我们再叙旧。”

四爷瞧了一眼婉兮,她有点受迥,回了他一笑。四爷低声说:“我等了好久。”

婉兮突然想起那日在胤禎书房里的那张画像,保定想要收,她只瞧了一眼,如今却是肯定了、八九不离十,这宫里曾经住过一个女子,和她长得极像的。原来李以鼎说的秘密,竟是这样一个原因。原来胤禎第一次见到她,便生出爱慕,竟是这样一个原因。原来德妃和良妃,宫里那些人怪异的眼神,竟是这样一个原因……

依婉兮的脾气是受不得气的,如今她却忍得住,这晚在房里看胤禎的藏书,《唐诗选》翻了一半,夜犹凉。许多年以前,胤禎也在某个夜里翻过这本书,那些标记的诗句——碧海青天夜夜心。赏花记得同欢悦。洛阳花雪梦随君。

婉兮剪了一半烛火,胤禎不在宫里,皇上命他到乾清宫里去了,婉兮叫了保定进来,婉兮说:“我想看一下十四爷的字画。”保定有些畏畏缩缩不敢应声,婉兮说:“十四爷问起来,就说我偏要。”她加重了“偏要”的字音,保定无法,只得带她到书房中去,旧字画收在匣子里,保定命人执灯,婉兮拿出来那张字画,是一个窈窕少女,在门边的一张画像——也许是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她长发夹着蓝色的穗带自髻上垂到胸前,她的眼神如此传神。

婉兮心里一紧,这是她原本已经意料到的事情呢,为什么心时竟然还是觉得有点难过。婉兮自言自语说:“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了。”却依然心有不甘地问:“保定,为什么十四爷一直住在塞外没有回京,为什么他不像别的阿哥那样娶妻生子。”她一连问了几个为什么,保定不回答。婉兮说:“因为她么?我跟她长得极像是不是?”

翠翘离世之后,保定还是第一次见十四爷那么高兴,仿佛活过神来,便极力为十四爷辩护说:“十四爷是真心对主子你的。”虽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婉兮却他那急于陈清的语气里知晓了答案。

婉兮一面展开那张画像一面又问道:“那她后来去了哪里?”

保定支吾着不说,可拗不过婉兮,只简单说:“主子没了。”

“什么意思?”她死了?也难怪,他那么倔强的脾气,极爱东西自然是不会放手的。只有这样的生死,他不可阻挡。

婉兮还想要细问,保定委屈地说:“主子你别问了,要是让十四爷知道是我告诉你的,会责罚我的。”婉兮收起画像,却看到匣子里一枚金托芙蓉石瓣的梅花钗,婉兮正要去取,保定忙叫了一声:“主子。”再慢声说:“这钗十四爷谁都不让动呢。”

婉兮把匣子合上了。又命保定不准说今天的事情,自己洗漱上床,却是一夜也睡不着了——她死了,他心灰意冷才去关外。他第一次见她,就下了聘礼,他把她当作了她。他指天发誓那些话说在她的面前,却是对着另一个人的。他那晚解开她的衣衫,心里是否也是想着另一个人……

婉兮胃痛起来,却是极力忍着。

胤禎第二日清晨才回南三所里来,婉兮对着树上的春花在出神,却见他进来,他也怔了一怔,突然笑着迎上来,他回京之后,脾气就收敛了一些。今儿早上,突然坏起来,一下搂住她。婉兮皱了皱眉,让他放手。胤禎说:“不放。”极是暧昧地想要来吻她。婉兮真的生气了,让他自重。

胤禎沉默下来,问道:“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见术尔齐出去,他是四哥的人,怎么到这里来?”他说得听上去漫不经心,却是有意地一下一下偷偷看着她。婉兮倒也不瞒他,递给他一张字条。胤禎展开来看,却是四哥的字迹——“申时,九龙壁。”

胤禎将那字揉成一团“该死!”婉兮倒是笑了,心酸地笑,那位四阿哥也把她当作她人了吧。

胤禎沉着一张脸不说话。婉兮心想,他在唐诗上提笔的时候也该是极为认真的吧。

婉兮说:“胤禎,你有很喜欢过一个人吗?”

她这样突然一问,胤禎倒有点没有会意过来。他心里的怒气还没有消,来不及回应她改变话题的速度,他顿了顿说:“我喜欢你。”

婉兮就笑了,真是情场高手呢。

婉兮说:“我也喜欢你。”这回换胤禎发怔了,有点不相信似的。婉兮说:“我想要离开这里。”在她还没有爱上他之前,放任自己作为,只会泥潭深陷。

胤禎说:“皇上赐我了府第,也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们搬到十四阿哥府里去住,只有我们两个人。”他预谋起未来,但他显然曲解了她的意思。

婉兮不想解释,胤禎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字条,说:“至于这件事,我不准你去,你在这里等我。”这口吻是毫无商量的。

胤禎申时在九龙壁见到了四爷。

四爷来回地踱着碎步,显得有些紧张,他听到人声,抬起来头来看到胤禎,原本笑意有嘴角有些僵硬。

胤禎慢慢走上去,仿佛谈论天气般的漫不经心:“四哥好雅兴。”好像他是无意遇到一样,可是他笑得那么坦然,一切心知肚明似的,倒让人又起了敌意。

胤禎走到九龙壁下,几个宫女穿插着过去。胤禎问:“一个人在这里等人么?”四爷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

胤禎的脸色微变,皇阿玛曾说,他永远不是四阿哥的对手。他心里有气,开口说道:“你等的人永远不会来。”四爷微微一怔,倒不接话。胤禎沉不住气,说:“她不是翠翘,你应当看到了,她的额间,没有花月痕,她不是翠翘。”

四爷沉着地说:“她是不是翠翘由我来判断。”

胤禎哼了一声:“大约四哥还不知道,皇上已经允了我与她的婚事。”

四爷说:“可是我听说,昨晚皇上在乾清宫里雷庭大怒,命你娶镶平王的小女儿。”他反倒将了他一军。皇上原不知道这她与翠翘长得极为相似,在景山见过一面之后,皇上便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了,胤禎不想让婉兮知道才只字未提。

“想不到四哥在宫里的耳目倒真不少啊,”胤禎反问道:“不错,那又怎么样?人是我带回来的,我也娶定了。”

四爷笑道:“你早有那样的勇气,当年是和硕郡主,如今换成镶平王府小郡主,既然你说她不是翠翘,你又贪恋她什么?”

胤禎一时语塞。

四爷替他说:“贪恋她长得和翠翘一模一样,贪恋你曾经得不到的一切?”

他无情地指出胤禎心里最阴暗的角落,令胤禎冷冷一笑:“对,我当初是没有得到过,我也曾经羡慕过四哥。可是四哥你呢,到头来,你又得到什么,我那么爱过她,愿意放她走,四哥你为她做过什么?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放开她,为什么我不和四哥争一争,也许……”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呢。

四爷说:“你把她当作翠翘的替身?”

胤禎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次我赢过四哥你,不是吗?”

四爷微微一笑,对着空气说:“很好。”

胤禎猛然回头,突见得婉兮站在远处宫门边。

婉兮回到南三所,她对宫里路不熟悉,胤禎竟比她先到,正喝斥着保定要去找她,见了她,忙上前拉住她。

婉兮冷漠地摔了衣袖,说:“戏我也看完了,该知道的事情,我也知道了。”她顿一顿说,“我要走了。”

“别走!”他拉住她的衣袖。

婉兮扬起头来,质问他:“那十四爷告诉我,我留下来做什么,我叫梁婉兮,我希望你不要忘了,”她一字一句说:“我不是翠翘!”

胤禎知道她误会他,低声下气地说:“那是我跟四哥说的气话。我知道他给你传纸条,我心里不好受,我跟他说的气话。”

“气话?你把我当作翠翘。”

胤禎头大,忙说:“没有,没有。”

婉兮瞪了他片刻。好,很好,婉兮让胤禎打开书房的那个匣子,那画卷从她手上抖落,轻微地扬起尘埃,“十四爷要如何解释呢?”

胤禎有脸色有异,片刻却有了些笑意,问她:“你在意吗?”

婉兮正在气头上,看他这么吊儿郎当的表情,心里更是有气,将那画像撕成两半,下人们都呼了一口气,胤禎倒也没有说话,由着她胡来。婉兮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傻子,十足的傻子。

她看到匣子里的金托芙蓉石瓣的梅花钗,一把抓来,想要从中掰断,那梅花钗甚是坚硬,她力气又小,怎么又弄不断。保定惊得大气也不敢出。

胤禎上前去夺,一个劲地说:“放手,放手。”婉兮更是理直气壮了,手里也不松紧,一定要掰断它似的。胤禎那里见她这样拗,也夺她不过,忙说:“松开,我来掰。”

婉兮愣了一下,突觉得手心里一痛。原来芙蓉石瓣的尖顶刺入她的掌心,侵出血来,她先前倒也不觉得,低头见胸前衣襟上也沾了几滴殷红。

这会一松手,胤禎忙取了钗出来,“咔嚓”一声从中折断,又丢于一旁地上,翻开她的手来看,只见掌心有一道长口子,直侵出血来,胤禎忙叫传太医,低头去吮她的手。

婉兮偏不争气,这会倒掉泪了。那泪却是无声的,一滴一滴滑下来。胤禎何曾见过她哭,心滴血似的,直叫她的名字:“婉兮,婉兮……”

胤禎见她平静一些,让丫鬟们伺候她去沐浴,婉兮换了干净衣衫出来,才发现随身的香囊不见了,那香囊中有青玉璧,她当下去问胤禎要,胤禎收拾妥当,只说为她代为保管。

两人正争是不可开交,有个送帖的公公进来,胤禎问缘由,原来是十三阿哥的福晋东珠邀请婉兮去十三阿哥府里一叙。

自从婉兮进京城之后,那些流言就在就在京里传开了,因为她长得与逝去的翠翘一模一样,都说十四爷带了个妖精回来。因又有十四爷拒婚的闲言碎语,却也有说多半是说她是狐狸精入世,把十四爷迷个神魂颠倒的。这些话胤禎听也觉得极是好笑,心里却知道,京里的人都等着看他的戏。

如今十三福晋东珠也发了拜贴,众多人中,胤禎倒愿意让婉兮去见东珠,只是在十三阿哥府里,他又有些不放心,命了保定随去。

东珠老早就听说十四爷从关外带了个女子回来,只是前一夜里,才听十三阿哥说,四哥说见过她了,仿佛是翠翘重生。东珠六魂七魄去了大半,只听十三阿哥说:“四哥也不确定,没说上半句话。但是下午倒听苏尔特哈什说,这世上有一种让人起死回生的咒语。”那苏尔特哈什是钦天监的一个神官。

东珠心里“咯噔”一响,这时是半夜里,打了一个春雷。东珠心思缜密,问道:“什么意思?”

十三阿哥说:“我也觉得挺纳闷的,按理说四哥可不相信这些了,娘娘那里求神拜佛的,四哥倒不屑,唯苏尔特哈什这样说,他倒非常的上心,还非常笃定似的,也不知是为什么。”他见东珠没有接话,又说:“翠翘也去了好几年了,四哥嘴里什么也没说,我看多半心里还是没放下。”东珠思量了片刻说:“我请她到府上来叙一叙,她若真嫁了十四爷,我们也算是妯娌。”

十三阿哥听了觉得这主意不错,连夜写了请帖。第二日东珠忙了半日准备些小糕点,不到午时就在正厅里等着婉兮来,她倒有些坐不住。昨里没有睡好,东珠眼圈一层阴影,整个人看上去有点憔悴,可是眼神里还透着一种期盼。

十三阿哥先前还觉得她是因为思念翠翘,如今见着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心里总有点思旧。那知后来,午时过后,东珠就有点坐不住了。东珠命丫鬟从库房里拿了一个小匣子出来,厚厚的一层灰,几年不曾动过的样子,东珠问十三阿哥:“你说那神官可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法子?”

十三阿哥说:“多半是不能有的,讨四爷欢心瞎说的。”

东珠说:“胤翔,我心里面有点慌。”

十三阿哥说:“慌什么,等一会她就该来了。”

他原以为她是说等着婉兮的这件事情。哪知东珠说:“翠翘死之前,仿佛预料到她的死期。”十三阿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东珠说:“这些年,我从来没有给旁人说过,她去三阿哥府的前一晚来找过我。”

十三阿哥只觉得头皮发麻忙问:“她找你做什么?”东珠指着那个匣子说:“她把这个匣子给我了,她说让我为她妥善保管。那年,四哥不是说要和她去木兰围场住一段时间,我那个时候以为她说的是这段时期。后来,她过世之后,我有一次清理旧物,打开过这个匣子。”

这是一个装首饰的匣子,里面放着一叠书信。东珠原以为是翠翘写了四爷的私信,哪知才看到一个开头,竟是——婉兮。而今日早上,十四爷命保定从宫里送了回帖回来,东珠一看那落款,竟然也是婉兮两字。

东珠说到这里,十三阿哥大惊,也顾不了许多,把匣子打开,从书信中随意抽出一封,可不是翠翘的字迹,怕旁人不识得般歪扭着,那题头果然真如东珠所言,是“婉兮”两字。

十三阿哥心想,翠翘怎么会认识婉兮?他心里有千百个疑问,忙让人去找四爷来府里,只说有极重要的事情。

约莫过了一刻来钟,四爷倒先来了。十三爷拉着四爷去后院说话,东珠在正厅里等着婉兮,正六神无主时,前面来了人报,梁姑娘来了。

东珠心里倒有几分害怕,京城里素来有流言,说她是狐媚女子。东珠一见她,果然和翠翘一分也不差,只是额间少了花月痕。她断然不可能是翠翘的,翠翘额间的痕迹是幼时玩耍时弄伤的,太医也不见得治得好,而婉兮额间是一片白净。东珠心想,倘若是翠翘没有痕迹,而她有,这还说得过去,因为新生的痕迹总是有理由的,没理由原本有了平白消失了去。

而东珠发现婉兮并不认识她。东珠起身给婉兮倒茶,一边近距离打量着她,茶水溢了出来,她还浑然不知,婉兮看着茶叶到桌上,只是淡淡一笑。她来的时候,胤禎给她说过了,十三阿哥的福晋姚佳氏,与翠翘是同胞姐妹。

东珠发现茶水溢出来,忙让下人换杯,一边给婉兮陪了笑,心里面直说:“真像,真像!”婉兮越像翠翘,她心里越忐忑,心思着那一匣子书信,是不是要交给她。她心下不动声色,决定伺机而动。

婉兮见她微摇了摇头,便先开了口问道:“我倒很像见一见她。”她说的是翠翘,东珠听出来了。

东珠说:“我与翠翘从小一起长大,姑娘站在我的面前,我竟然也不能分出所以,这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姑娘若是早几年,你们两人见了面,不知道该是何等场景,只是可惜……”东珠没有再说下去,转而对婉兮说:“不过今日见到姑娘倒是我三生有幸,仿佛翠翘在世,真是没有枉费我这些年日日念着她。”

婉兮因为胤禎的原因,如今听到翠翘这个名字,心里便不好受,当下只是一笑。东珠原是有点怯意的,可是如今见着婉兮真当是见着了翠翘,旧日里种种一一涌上心来,倒是真的真情暗涌,只道是时光无情,让人留了遗憾,而今日却发现,命运到底公平,心里面竟也不知是何种滋味。

婉兮想知道一些翠翘的事情,东珠便说给她听。大约是旧时在家里的情节,后来说到东珠与十三爷大婚的那一年。东珠说:“那一年第一次见到十四爷,他那时不过十七八岁,还顶替了旁人去考了科举。”

婉兮说:“是吗,然后呢?”

东珠说到开心处,不由得脱口而出:“还真是奇怪,一开始十四爷好像并不喜欢翠翘,但是倒挺谈得来,那个时候翠翘住在舅公家里……”东珠瞅到婉兮不自然地低头饮茶,这才住了口,忙说:“嗳,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婉兮突然说:“十三福晋方便么,我想去见一见她,上炷香也是好的。”翠翘的坟墓在城西,东珠命人去稍做安排,叫了下人私下去问十三爷的意思。那下人回来,在东珠耳边说了几句,却是说四爷想见她。

东珠面露难色,却也应允了。只借口说从后门出府,领了婉兮进后院,才进得几进院门,那回廊里突站着一个人。

婉兮认得四爷的,其实她第一次见他并不是在京城,是在函谷城里,她出城,他入城。

东珠早从她身边退开了,婉兮方觉得这简直是请君入瓮。但她素来镇定,脸上也极是平静,还是礼貌地叫了一声:“四爷。”

这样一声,竟然等了好几年。四爷眼里一热,叫她婉兮。虽然胤禎也这样叫她,只是四爷突然这样一声,无限暧昧。婉兮微低头,心里明白,他多半是将自己当成了翠翘,刚想解释,却听四爷说:“千算万算,你算漏了一件事情,你说你一点也不害怕死亡,只是害怕再也见不到我。如今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记得我了。”

婉兮不心惊是不太可能的,他的语气又是那样哀怨。

四爷说:“可是这样也好,这样,我也很知足了。”只要能见到她,他就很知足了,仿佛有了底气,无论做什么也是有底气的、值得的。

四爷说:“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爱新觉罗?胤稹,皇上的第四子。”婉兮刚想说什么,四爷说:“你叫梁婉兮,你住在半山腰上的房子,离这里……离这里……有好几百年的光阴。”四爷突然忆起,翠翘还在的那个晚上,她对他说过的话,她说他们隔着好几百年的光阴,他只觉得心痛。而如今他站在她面前,她却不记得他了,原来这样更让人心生凄凉。

婉兮惊道:“你怎么知道?”她小心翼翼从不对人说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梁婉兮,你还欠我一句话,你还记得吗?”婉兮眉头一皱,四爷说:“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来的,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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