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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气若游丝

翠翘推开檀香木的书房大门时,马尔汉背手立在书桌前,正与淳敏低声说话。他平时不苟言笑,翠翘印象中他似乎总是皱着眉头,额间留下川字型皱纹。书桌上的罩纹灯昏暗地照在他的脸上,显得那皱纹更深,心事重重的样子。

淳敏见翠翘与东珠进来,指着对面铺了银鼠百花椅褡的红木椅,让两人坐下来。淳敏说:“阿玛和额娘有一件事与你们商榷。”书桌之上有一个精致铜盒妆匣,淳敏从中取出一对玉躅子,三段的切面,每段中以鎏金轴为接,轴上雕些花样,精巧到了极处。

淳敏说:“我当日出嫁时,额娘给的。”她伸手递与翠翘与东珠。

淳敏瞧了一眼马尔汉,他坐在太师椅上,拿了料器珐琅彩的鼻烟壶来嗅。淳敏说道:“你们两姐妹也都大了,以后自己要照顾好自己。”翠翘与东珠面面相觑,都不敢做等闲之语。东珠一笑,说:“额娘要出远门?”

淳敏又说:“为娘的那能照顾你们一生一世,我要跟你阿玛去宁古塔。”

马尔汉在稽查官员之案中,依着四爷的意思,将严宽被带到刑部,原以为这事就这般了了。刑部的官员参与过多少大案,这人若受不了酷刑,一一招供那也不****什么事了。那知严宽在刑部心有不甘,心想着朝中官员中为何只他一个涉案,山西总督噶礼就这般便宜了他不成?他只知喊冤,整日与衙役们说噶礼与太子爷的私事。太子爷如何会让他得逞,原本是让他在来京途中就消失掉的,只是万般安排都失了算,京城可是他有所忌惮之地,怎会容严宽在刑部说三道四。

太子爷私自拿了主意,命人在刑部大牢里毒死严宽。对外人只道他是受刑不支而亡。众衙役们觉得蹊跷,流言一时满天,传到皇上那里去了。皇上又传问了马尔汉,他秉性公正,不得不吐了真言,又把四爷对自己说过的话,复述与皇上,他也自知轻重,虽然对四爷无甚好感,但这事权宜这下,却也不得不这样处理。

皇上在龙殿上沉吟半晌,只道:“朕——知道了。”一想到整个官场,觉得痛心疾首,全部更去?四爷说得对,简直如痴人说梦。皇上问马尔汉:“你是几时入朝?”

马尔汉躬身回说:“本朝二十三年,皇上亲点的进士,翰林院侍讲学士任了近十年。”现在思及,那些年虽官微人低,却是远离尔虞我诈,乐得逍遥自得。

皇上从金龙皇椅之上站起来身来。马尔汉低跪着不敢抬头,看到明黄色的龙袍一角。皇上绕过御案在乾清宫里踱着细步,过了一刻想是已深思熟虑,命梁九功进殿,对着马尔汉说:“马尔汉听旨。”

梁九功在一旁誊录圣意。马尔汉只听到皇上说:“山西官场、科场积案众多。左都御史马尔汉有违朕意,不能尽职。今撤去马尔汉左都御史之职,”皇上顿了一顿,瞥了一眼跪在殿前的马尔汉,又说:“发配宁古塔,朕体恤其十年老臣,谕内阁酌情处理。严宽虽克死狱中,至案不能继。但天命自在,为官要始终固守,积弊终招祸端,尔等若不听朕金石良言,日后以身犯案,悔之何及?当留心身家性命于子孙之计!”

马尔汉跪在殿前,只觉得热血涌上来,再也不能自持,竟是双泪模糊。皇上问:“马尔汉,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马尔汉复又站了起来,双手弹下箭袖向皇上跪了下去,铿锵有声,只道:“臣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皇上渡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已觉心身疲惫至极。梁九功将抄好的圣旨给皇上过目,皇上命抄数份,一份送到内阁,余下的送至各省总督,又命太子胤礽来见。

马尔汉这才退了出来,离开午门,回头向紫禁城里一望,远处的雕梁画栋、绿瓦红墙,只觉得人生如是梦中行过一场,中举高升,皆是梦中所有,现实中留不得半分。自古言伴君如虎,皇上一句话,他这前半生的荣耀便尽毁去了。好在他向来不贪念荣华,忙回家与夫人淳敏商议,这才将两个女儿都找来了。

这个中是非曲直教他如何说得清,只简单说是办砸了差事,要发配宁古塔。

淳敏对东珠说:“东珠,来年开春的时候,宫里选秀,为娘的已嘱咐良妃,定为你谋划个好去处。在宫里有个照应,我们也放心。”又对翠翘叮嘱道:“翠翘,你阿玛和我打算为你定一门亲事。”

马尔汉家的二位小姐都已过及笄,以大清律,只要是满人女儿,出生必入册,上报给宗人府。以备将来皇上选秀女之凭据。但淳敏生下翠翘时,家翁正巧去世,阖家一片混乱,当时她并不是嫡室,未受人注意,加上生下的是女儿,更少人侧目。等到后来马尔汉回头想起这件事时,已是三个月后,拖来拖去也就没有依实上报。所以宗人府里的名册内,却并没有翠翘的名字。

于法此事是要问罪的,但马尔汉官运一直高升。左都御史是职责是监察京城乃至各地的官员,众人巴结他都还来不及,生怕落得一个不小心,丢了身家性命,就对这件事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开春东珠要入宫去,宫中的事自有你舅舅明珠和良妃去打理,你搁在这里,反倒是娘的心病。”淳敏语重心长地说,“那人你也见过,秋闱那会儿不是皇上宴十进士么,他叫赵书玉,是你舅公的门生。”

翠翘心里一急,忙说:“我不去,额娘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东珠也说:“阿玛去宁古塔,我也去宁古塔!”

淳敏喝斥道:“你们两个谁也不准去!以为那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么,边塞苦寒,再说开春,东珠便要入宫去。”

东珠说:“额娘糊涂了,阿玛如今贬迁,家族定要没籍,如何入宫去?”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淳敏原是希望女儿都有个好归属,这下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马尔汉说:“这也不是一件坏事,宫中复杂,你去了我反要担心你要吃亏。为今之计,先将你们寄养在舅公明珠家,你们年岁也不小了,寻个寻常人家谈婚论嫁,额娘和我也就宽心了。”

马尔汉一开口,众人倒安静了下来。

马尔汉嗅了一下鼻烟,沉声问翠翘:“翠翘,我听下人说前些日子四阿哥来府里找过你,他找你做什么,你们怎么认识的?”翠翘一惊,不知如何回答。

淳敏见马尔汉语气严厉,她心里向着女儿,便说:“兴许在宫里的时候见过。”

马尔汉单刀直入地说:“四阿哥的为人让人不敢猜测。”

翠翘回答:“女儿自有分寸。”

马尔汉说:“翠翘,阿玛与四阿哥相处多年,能不招惹便不要招惹。他跟太子爷……”马尔汉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家事不必说到国事,便转了话题,只说:“年轻时谁没有些个私情,你也不要说阿玛不开通,等到你了解他时,再后悔便来不及了。”他说到动情处,握着书桌上放着的料器珐琅彩鼻烟壶,一声一声地敲着,震得灯印也颤抖。

翠翘知道他误会了,只得默不作声。

……

第二日,皇上的圣谕便下来了。圣旨上说——朕念其旧功,余心不忍,特宽余于数日之后,再起身入宁古塔,并赐其女兆佳氏·东珠于十三阿哥胤祥为嫡福晋。

这倒是任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因内务府的玉碟之上,马尔汉只得一女。梁九功念了圣旨,回去复皇上命时,念叨着翠翘的事,仿佛在德妃处见过。皇上颇有些印象,只是下当追查起来便如狗尾续貂,索性也当没这回事。这一纸诏书下去,天下的明白人都明白了,这马尔汉不是贬迁,眼下不过是做了太子爷的替罪羊,早晚是要荣归的。

连马尔汉亦没有想以皇上将东珠许给了十三阿哥,落到别人家里,尽是要欢天喜地的。东珠那日接到圣旨,竟愣了半晌,翠翘进来看她,只见她坐在妆台前,菱花镜里印出妆台上那轴明黄色狮球花样的诰命,分外醒目。翠翘坐在一旁,等了半晌,见她不说话,翠翘说:“旁人求都求不来呢。”东珠突地站了起来,问翠翘要不要听曲子。那声线轻微,若游丝般回荡在屋内。

其实东珠很久没有弹过筝曲,也并不爱弹。那时非要学不可,只因他说喜欢。她将手搭在琴弦上,先试着弹了几个声。琴很久没有用了,或是自己太久没有练习生生疏了,弹得有些笨拙,只觉得手指刺痛,如针尖一枚枚刺进去。曲调又那么幽怨,让人直想哭。那曲调也若游丝,是断断续续里拉长的伤心。

翠翘拉她起来,说:“算了,别弹了。”

东珠一偏头,那泪水如珍珠一滴滴掉下来,声泪俱下地说:“谁都不知道。”翠翘心里重重一瑟,直说:“我知道,东珠,我知道。”她将她搂在怀里,只觉得她不住在颤抖。

翠翘拍她的肩,过了良久,轻声说:“阿玛说要进宫谢恩,皇上特准了家眷同去,阿玛让你和额娘都去。”

东珠不点头,也不摇头,翠翘见她平静一些,方说:“其实十三阿哥人也很不错呢。”她还是一动不动,翠翘疑心她睡着了,低下头来看她,见东珠眼睛睁着,直直地发呆。

马尔汉还没有进宫谢恩,后宫里先有了请贴过来。十三阿哥母亲敏妃章佳氏过世得早了,一直由德妃照顾着,他自小跟着四爷一块,与德妃感情亦不错。这日德妃先发了帖子过来,让东珠进宫去。

东珠心情不佳,翠翘传了回话到宫里,只道:“阿玛不日要远去,这几日让东珠留在府里,也尽些孝道。”

德妃想想亦对,可是若她不来自己仿佛下不了台,有失颜面,后来又差来人传话来说,马尔汉明日进宫谢恩,今个儿你先进宫来,咱们娘俩唠些家常,明日是你再随你阿玛离去。

德妃这样一说,东珠倒不好再拒绝了,叫了翠翘作陪,当晚就进了宫里。去的时候,内务府的人正在德妃处张罗,要做新的衣衫,德妃挑了一匹如月光一般光亮的缎面给东珠,说:“先为你做一套,等到大婚那日,自然还有更好的。”

东珠道了谢,德妃命人上了些四色拼盘的点心,与东珠聊了起来。

后来说到皇子们的幼时趣事,德妃说:“有一次皇上去猎熊,没带他们几个兄弟去,老八、老九、老十还有十三和十四,他们几个啊,便偷偷跑出去,沿着雪地上的小兽脚印,在山坳里找到一只幼虎,可来劲了。”

翠翘听到德妃说到九阿哥,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不由得偷偷看了一下东珠。

德妃继续说:“那时十三阿可还小呢,可就他不怕,安慰大家,还老气横秋地说:‘那种老虎离二百米远伤不了人’。老十四就说:‘可不能让我一个人落了单。’,众人都就应承得好好的,要跑一起跑,要留一起留。后来,你猜怎么着?”德妃一笑,说:“跑得最快的是老四,为这,老十三硬是一个月没有理过他。”众人都忍俊不禁,翠翘浅浅一笑。

德妃说:“你们猜猜谁在最后面?”她倒是问东珠的,东珠听得心不在焉。

翠翘忙接过来问:“谁啊?”

德妃笑道:“是老十四,他那时才不足六岁,哭得稀里哗啦,凄惨得跟什么似的。”众人都笑了一回。德妃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那孩子七岁就猎回果子狸,想一想就像是昨天的事,岁月那么快,如今十三阿哥的婚事都定了,回头皇上也要为他定门亲事,做娘的都老了。”

方沁上前道:“娘娘不老。”

德妃笑道:“这小嘴甜得。”众人又都笑了。

德妃要与东珠说些体己的话,翠翘倒不方便呆在里面。她在园子里转了一转,方沁拿了些果品过来,二人摸着黑在园子里聊着天。

小丫头过来对方沁说:“十四爷来了。”翠翘见几重宫门之外,有一个小太监提着一盏宫灯在前面引路,后来跟着一个瘦高的男子。

方沁忙起身去迎,一边说着:“十四爷,今儿怎么这么晚,十三阿哥的准福晋在宫里,这会儿子正陪着娘娘说话呢。”

胤禎应了一声,说:“那不要传了,我明儿再过来。”也没有进宫,转身便走了。

胤禎第二日起了个大早。保定进来,打着呵欠伺候他更衣。

保定问:“爷,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他拿了一件天色滚边常服,胤禎说:“拿那件箭袖的来,今儿九哥要进宫里射鹄子玩布库。”

因胤禎还未弱冠,皇上并未让其上早朝,只到乾清宫里给皇上请了安。这日文华殿里的太傅请了假,出宫去了,胤禎乐得这一日无人管束,拉了几个人去射鹄子。他从幼时与八阿哥、九阿哥玩惯了射鹄子,箭箭都能命中红心,可这日一连几箭有都失准心,玩了一会自己觉得无趣。九阿哥下了早朝,胤禎说:“去布库房。”

布库房里空间开阔,中间铺了一张厚厚的毡毯。八阿哥与九阿哥先玩了一局,九阿哥脚下临空一扫,众人齐叫了一声好,八阿哥应声摔倒,笑着说:“老九,不必这么狠吧。”他一跃而起,对胤禎说:“老十四,到你啦。”

九阿哥一笑:“谁不知道他向来擅长这个,八哥输了找帮手不成。”

胤禎上了场,先扎了一个马步,任凭九阿哥左右开弓,他都纹丝不动。伸手拉住九阿哥右手手腕,借力一路推下去,直至他手臂,反手在肋下用一拳相击,肋下敏感,九阿哥手上劲头一收。胤禎一把提起他的右肩,一个左推,轻易将九阿哥扳到在地。

众人都叫好,直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九阿哥一跃而起,揉了揉右肩,对胤禎说:“再来。”他一说完,乘着胤禎没有防备急攻上来,一把先勾住胤禎肩头,胤禎一个转身,背对着他,将他的手向前猛拉,再弯腰,九阿哥自胤禎背上翻下。

众人一笑,都叫:“好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九阿哥倒是不信邪,站起来对胤禎说:“再来。”

胤禎说:“算了,乏了。”他拍了拍手,打算从场上下来。九阿哥哪里肯放他走,从侧面一拳击向他侧脸。胤禎身子向后一倾,用手裹住九阿哥的手。他侧过身子,正面对布库房的大门,那门突地一开,明光里走来一行人。

那光圈里隐约有一个女子,眉目如画,长发夹着蓝色的穗带自髻上垂到胸前,头上只简单地梳了一对双髻,双髻上弹着二只蓝色蝴蝶,她走动的时候,头上蓝蝶细细颤抖。胤禎一时傻了眼,眼前一切都因那影像而黯然失色,四周的声音都隐去,仿佛只得那蝴蝶扑翅的声音,连心也随那蓝蝶细细颤抖。

他这一出神之间,九阿哥已行至他身后,出其不意地给了他一个肘击。胤禎来不及还手,觉得咽喉处冒出些血腥子的味道。九阿哥忙停了手,诧异道:“你干嘛不躲啊?”

布库房的大门洞开,德妃率先进来。马尔汉今日进宫谢恩,这会子正在乾清宫里与皇上说话。德妃刚才从那里过来,领着淳敏与两个小女儿去御花园里转转,路过布库房时,听到里面有声音便进来看看。德妃见胤禎,招手让他过来,低声说:“皇上让你去乾清宫里。快去吧,免得梁公公再来宣旨。”德妃见胤禎额头有密密细汗,让方沁拿了绢子来,胤禎伸手去拿,方沁说:“恭喜十四爷。”胤禎倒没有听清楚,只顾着笑着去看方沁身后的女子。

翠翘回了他一笑。

胤禎直盯着她瞧,引得德妃侧目过来也向翠翘望了一眼。梁九功这时过来宣旨,命胤禎去见皇上。他方才辞了德妃去乾清宫里,胤禎一路问梁九功皇上找他什么事。梁九功以为他怕皇上考他功课,向布库房里一指,笑着答道:“十三阿哥的婚事不是有着落了吗,万岁爷是想为十四爷也媒一门亲事。过几日万岁爷要秋弥,把算让科尔沁以北的完颜部……”

胤禎愣了愣,倒有些生闷气,梁九功的话也没有听进去,只随着他向乾清宫方向去。德妃与皇上唠叨他也听得烦腻了,这事虽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总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今日突然被梁九功一提,胤禎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脑子里一闪,竟是刚才在布库房里见过的那只弹在空中的蓝色蝴蝶。

胤禎进乾清宫时,四爷正从南庑下南书房里出来。梁九功打了揖,四爷说:“皇上在弘德殿里。”四爷对胤禎说:“画师将秀女的画册送到皇上那里去了,”他顿了一顿又说:“我看皇上对完颜·阿兰染另眼有佳。她是完颜·科鲁谷的女儿。”胤禎听出四爷似乎意有所指,当下只得点了点头。

四爷从南书房里出来,去神武门,在御花园里穿过一处高地的游廊,他突然听到有人轻语,很熟悉的一声。四爷站在游廊里向下面的御花园里一望。虽然离得远,看不清眉目,动作举止倒是熟悉的。

翠翘与东珠在池边喂鱼。

德妃与淳敏在旁边亭子里聊天,因想到她与良妃良妃是中表之亲,又拉了良妃作陪,人多倒也热闹。德妃笑着说:“有个女儿撒撒娇也蛮好。”

良妃说:“姐姐不是有两个阿哥么。”

德妃说:“孩子大了,哪管得住他们。”

淳敏挨在良妃旁边坐着,笑道:“女大也不中留。”三人都笑了。

德妃说:“大可不必留,十三阿哥是一流人品。”

淳敏笑道:“是东珠这孩子有福气。”

德妃问淳敏:“翠翘呢?可指了好的人家?”

淳敏说:“倒有一门尚未定的,是她舅公的门生,叫赵书玉。”

德妃听过这个名字,是今年的进士。

翠翘那时正接着东珠手中喂鱼的食盒,用手粘上一点,向池水中丢去。“扑通扑通”一声声沉到水底,受到鱼食的引诱,锦鲤成群结队地游过来。翠翘见东珠一会丢得近一点,一会又抛得远一些。那些鱼群游来又游去,任凭她摆弄。

翠翘在旁讪笑,说:“你这那里是在喂鱼,分明是在戏弄鱼群。”东珠没有接她的话,只顾着喂鱼。她最近话也少了,刚才在布库房里突然见到九阿哥,翠翘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东珠倒是平平静静,望也没有望一眼,仿佛是哀莫大于心死。翠翘一想,人生何尝不是这样,总是由着旁人的安排来来去去,没有半分自由。像是突然感知到背后有人注视,她回过头,看到假山之上的曲形游廊里站着几个人。

方沁眼尖,说是十四爷。德妃纳闷,想他刚去南书房不久,喃喃道:“这么快?”定睛一看,果是胤禎,招手让他下来。胤禎请了安,德妃忙问:“皇上说些什么?”

胤禎知道她明知皇上找了自己去做什么,这会儿又偏来问自己,他忤逆,偏说:“皇阿玛说不日要去秋弥,让我跟着八哥、九哥好生学着。”

德妃那里不了了解他,直摇头。正说着,保定抱着一叠绢画过来。胤禎皱了皱眉,打眼色让他回去,保定跑得气呼呼的,哪有工夫理会这些。德妃拦住他问:“可是今次秀女的画像?”良妃笑着问胤禎:“这么早便让人描了画像,可是让你挑福晋?”

德妃让保定展开来看,保定不敢违意,虽见胤禎有些不悦,可少不得按了德妃的意将绢画一一展开。良妃与淳敏挑了些来看,淳敏指着那画中女子,叹道:“这个不错,端庄大方。这个——这个也不错,有几分婉约细致。”

良妃从绢画的边上探出头来,笑着向胤禎问道:“十四阿哥,可有钟意的?”

胤禎说:“今儿才拿到呢。”语气有点不耐烦,好像觉得自己的私事被人摆上台面来讲,让他失尽了颜面。好在不日就要北去,这事怎么也能拖要明年春去。良妃只当他害羞不好意思之故,笑说:“哟,这会儿子就挑上了,等你娶她过了门,再与你秋后算账不迟。”

众人都笑了一回。翠翘正翻过一张绢画,赫然映入眼帘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旁边有一行小楷注明——完颜·阿兰染。翠翘心思微转,若她记得没错,十四阿哥胤禎的嫡福晋仿佛是完颜姓。

那日去古雅仁的古董店里,他给她看一幅清朝的工笔画。画上是一位妙龄女子,运笔工整,色彩浓烈。她穿一件湖山寿色马蹄袖袷袍,与大多数仕女图一样,那背景是在一个美仑美奂的庭园中。画上的女子,嘴角微微翘起,有几分任性,细长的柳叶眉,美目顾盼,像是要出画里望出来。因那时古雅仁说那女子与她有七分相似,所以特拿来给她看。

她微微一怔,将画展在玻璃矮几上,端看着那画上另有提诗——“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是诗经里的句子,写一位少年出外与一女子邂逅相遇。那旁边又有泥印印出阴文的“世世”二字。印章并非四四方方,一边有些扭纹,像是一颗完整的方印从中被人扭断了。

她问古雅仁这画出自何处,古雅仁说:“你看这落款,是康熙帝第四子胤禛,也就是雍正皇帝所绘。从泥印的年代上看的确是康熙年间所绘之物,从纸版样式上看,也必是宫中之物。大约是真迹。但雍正皇帝素来不绘人物,估计这幅画乃是康熙第十四皇子胤禎——雍正皇帝胞弟所绘。你看这里落款处,‘禎’字与‘禛’非常相近。再加上年岁久远,墨晕生宣,这一横拉长了些也说不定。说起这第十四皇子胤禎,康熙皇帝晚年器重有佳,但康熙皇帝驾崩时,他远在漠北并不在京城,康熙帝驾崩之后,宫中统领隆科多,将九城紧闭……”古雅仁说到这里,她见他越说越远,并没有停下去的意思,插了一句:“那这画上是谁?”

古雅仁顿了一顿,方说:“他的嫡福晋是完颜姓,异帮女子,不至妩媚至此。至于红颜知己,史料上载,十四阿哥胤禎……”她那时听到这里“噗嗤”一笑,对古雅仁说:“原来除了古董,你对野史也很有兴趣。你没说听过‘情人眼里出西施’,或许在他眼里,就算是异域女子,他的福晋完颜氏就是这样的女子——清扬婉兮。”

翠翘想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早知道那时应该听他说完呢。翠翘向德妃问道:“十四阿哥的福晋一定是从这里面挑吗?”

德妃说:“定是这里。”翠翘翻遍了其余的绢画,姓完颜的只得这个叫阿兰染的女子,虽然与当日她见过的那画像并不相同,翠翘转念一想,清人绘画总讲意境,不完全相似想必也合情合理。

这位叫阿兰染的女子兴许是胤禎日后的嫡福晋,翠翘心里小小得意了一番,看看,多很神奇的事啊,她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当事人却丝毫不觉。

胤禎本意要将画绢收起来的,见翠翘瞧得认真,他这会跟着她坐下来。翠翘瞧着画,他倒瞧着她。胤禎低声问:“怎么以前没有见过你?”

翠翘一笑,俏皮回答道:“我也没有见过你呀。”

胤禎呵呵一笑,说:“马尔汉家的幺女?”

翠翘眨了眨眼。那日天气很好,出了日光,胤禎看到她的睫毛仿佛在金色阳光里扇动,掠过空中,更拂在心上。

突听得德妃在说:“这个阿兰染家世一流,其父是大金国后裔。”

胤禎没好气地说:“我不钟意,自然不娶。”

德妃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害什么臊。当心这话让皇上听去,仔细你的皮。”

翠翘附了一笑,将阿兰染的画像递给胤禎看。

胤禎倒不屑一顾,问:“我只是不太明白,若是众人都说好,我自己觉得不好,难道皇阿玛和皇额娘还要强迫我娶她不成?”

德妃知道他的脾气,这犟性子上来,只当他是孩子话,也不劝慰他。翠翘不明就里,却问了一句:“既然众人都说好,为何你独不说好?”胤禎答不上来,暗发脾气,让保定拾掇拾掇离开。他孩子脾气说翻脸就翻脸,德妃倒由他去。

后来,良妃对翠翘说:“你当他发什么脾气,不过是因为得不到自由,再加上他年纪尚幼,诸般情绪都爱摆在脸上。”这一层翠翘万没有想到。

良妃说:“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打一生下来贵为阿哥,以为风云变色都由他掌握,这天地都围着他转,那知连自己的事亦做不了主。也不能怪他,那个阿哥不是这样想。可实际上呢,说尽好话的人不过虚与委蛇,对他谦和的人也许暗藏杀机。我想他是明白了,才会生出诸多叛逆。”

翠翘心中一动,后来随皇上北去木兰的车队里,再见到胤禎时,不免想到良妃这番话,倒对他别样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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