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跟我再提过，我也不想再提，但那本日记本里的内容是什么呢，让我抓心挠肺地想来想去。
忍着，熬着，到了正月十六，我们要开学了，我们终于要开学了！
当一份期盼注定在某个地方就会有结果时，得到后往往没了那么多的激情，充其量是水到渠成的一点安慰罢了。换句话说，享受的或者煎熬的只是过程，结果就那么回事。
开学第一天，李变就给我眼神，迟到了二十多天的约会终于实现，晚自习后我们拉着手在水库边走了一大圈，在一棵大杨树后面我抱住她，然后吻了很久——这是很陌生的感觉，现在想来都不知当时的滋味，我们似乎都不知道舌头还在，只是嘴唇热烈地贴在一起，久久不想分开。说老实话，当时我一直想着那本手抄本上的语句，然后感觉下体憋涨得很是难受。
我是多么地不愿意分开，但李变感觉时间差不多就推开我。然后拉着手往回走，看到镇口的房子才分开手，我站住，从口袋里掏出那根香蕉——我没舍得吃，一直攒着给她。
李变有些吃惊，接过已经发软发黑的香蕉，好像要哭的样子，随即又抱了抱我的腰转身跑回家了。远远看着她的背影，还有磨磨蹭蹭一甩一甩的马尾辫，心里一丝丝暖流滑过。
推门前李变没回头但挥了挥手，我很受用地加快脚步，哼着“愁啊愁”的旋律回到住处。钻到被窝里，嘴唇还是火辣辣的热，我翻个身突然想起忘记问李变日记本的事情了。
第二天下了晚自习，李变没有像我想的那样继续去老地方，看都没看一眼就背着书包走了。我没精打采地收拾好书包，正准备招呼刘胜去打几把台球，班主任却走过来让我去他办公室。
班主任开场就很肯定地说：你在恋爱！对象就是李变！
开门见山，我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想要张嘴反驳或者否定，但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班主任挥手开始接着说：你父亲找过我了，我知道你不会承认，我也不想听你承认。我只是告诉你，你这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估计是看到我一脸的不屑，这位年轻的班主任开始说教：进入青春期的你们这些做法是正常的，内心开始封闭，不愿意跟父母交流，但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了。当朦朦胧胧中知道还有爱可以寄托时，就会锁定一个异性，将家人无法给予的感情全部摁在这个异性身上得到。
看我开始认真听，班主任叹口气：我也早恋过，要不是这个早恋我应该考上重点中学的，然后读大学，就不会念个破师范，毕业还得回这个穷地方继续生活了，而且这辈子就得待在这里！
心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莫名其妙有了点反感，张和尚那句“你是吃公家饭的”一次次出现在脑海，我动了动有点发麻的脚，抬着头同情地看着这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老师。
班主任点着根烟，吸几口后沉默良久再次开口：我不多说啥了，你父亲对你的期望很高，希望你不要辜负。还有，等你长大了重新审视这段所谓的感情，你一定会后悔。你走吧，好自为之吧！另外，我也找李变谈过了。
走出班主任办公室，我发现刘胜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抬腿伸胳膊地早已等得不耐烦。
走过去，我说：走吧，回去睡觉！
刘胜诧异地看着我：骂你了？
我摇摇头，情绪低落到极点。
这个晚上我辗转反侧，初尝青涩的爱情及语重心长的教导像两把刀在我脑海里搅过来搅过去，除了当年病痛折磨难以入眠，这似乎是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失眠，而这次通宵未睡什么结果也没想出，天亮再天黑，我和李变再次拥抱，再次热吻，再次恋恋不舍。
很多年后，当失眠成为家常便饭，我也想起过这位班主任的话，但我没有丝毫后悔反而是很遗憾当年这段感情，尽管我们之间最深的交往就是接吻，但那种真诚真的再无处可寻。
有一次约会我婉转问起那本日记，李变沉默一会儿告诉我：当时拿回家就塞到炉火里了！我遗憾地摸着她的腰，更加紧地拥着她，更加热切地吻她。
这个学期在这种矛盾心态中逐渐展开，镇里的治安事件突然成倍增加，马所长忙得不可开交，篮球的训练仍是我每日安排，但除了刘胜似乎大家伙的热情日渐低落。
学校门口开始有些早早辍学的赖小子晃荡，目的无非两个：找个女朋友或者搞点钱——隔几周就有传闻某班的一个女孩被欺负了，而眼见或者听说被抢或者敲诈了钱的男同学每日都有。
但我们篮球队的尤其是我和刘胜安然无恙不说，刘胜的女朋友和李变再晚下自习，浪里浪荡的口哨或者走过来蹭着占便宜的从没出现过，几个稍微小点的混混见面还给我们点头哈腰地递烟——这得益于我们打的那次群架，还有我们老在刘胜姐夫那里打台球，跟很多“大混混”打过照面或者直接在台球桌上切磋过。
很快我们身边开始拥着一帮子人，最早是洞沟的不打球的，随后相熟的沾点亲戚的。然后我们开始给人“了事”——某个跟我们有关系的女朋友被赖小子看上了，出面打个招呼；两个同学打架其中一个叫几个赖小子，我们替另一个出面用“面子”息事宁人。
恋爱、打球、替人了事——这个学期末，我的学习成绩顺其自然地再度下滑，其中数学成绩居然是8分——那天我们一个洞沟的被抢了钱还挨了顿打，我和刘胜带一帮人去了事，等对方服软赔了钱，我才想起当天要期末考试。一路飞奔到学校，第一堂考试就是数学还剩五分钟交卷，匆忙填了个名字，填空题只做了两三道监考老师就撤了我的卷子。
成绩出来那天，父亲正好陪县教育局长到我们学校检查，看着年级榜，局长笑着对我父亲说：听说你的孩子学习是年级第一 ——但找到五十名也没看到我的名字，局长笑容没了，尴尬地看了眼父亲没再说话就去会议室了。父亲忍无可忍，随后把我叫到一边，二话不说，一个耳光打得我鼻血横流——当时李变就远远看着，等我父亲气哼哼走进我们学校会议室，她赶紧跑过来手忙脚乱地帮我止血，我推开她，任由鼻血流到嘴里，然后滴答了一身。后来还是刘胜冲过来把我拉到一个男生宿舍，打了盆水给我洗干净。李变此时不管不顾地，一直跟着。
当我满脸是血，但眼神是那样的执拗的时候，当我拒绝李变不顾一切伸过来帮我拭擦的手，我们的矛盾开始了，而这个矛盾的开始在它该出现的时候一刻也不差地来了。
父亲一行检查完工作，很快离开了，离开前他根本没再到我住的地方看一眼。几盆凉水洗过，鼻血停止汹涌，但我的脑袋开始混沌不堪，刘胜卷起来的卫生纸团又粗又长，我的两个鼻孔都被阻塞住，只能张大嘴仰着头，缺氧失血让我烦躁不已。有同学进来，我起身往自己住的宿舍走，刘胜跟李变在后面跟着。
进了门我一屁股坐在床边，抬着脑袋发呆。李变站在门口看着我，两手搓着衣角，脚下踢腾着门槛。
刘胜见我止住血，知趣地出去了——走出我住的地方他无意选择了一条路，也许是必然也许是活该，但他的人生就此改写。
李变看着我，我看着天花板，这是个开始，沉默在这个夏日很快成为我们之间习以为常的东西。
天气热得很厉害，看着太阳下的土地，被蒸发的水汽淡淡可见。
很快我就汗流浃背，强忍了几分钟后我扔掉堵住鼻孔的卫生纸，脑袋似乎清明了一些，鼻血止住了，但脸颊及鼻子隐隐作痛。
我瓮声瓮气地说：你不回家了？这么久你妈又该问了！
李变突然开始掉眼泪，双肩抽动着，她的手依然在搓着衣角，任由泪水爬满脸颊—— 一如我半个小时前满脸是血的狼狈。
我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她挣了一下：你别动我，我马上走。
我停住动作，低头看着她的头顶——这年暑假我量身高，一米八二，估计李变当时最多一米六，拥抱时，她的头正好在我的胸前。
“我问你，是不是我耽误了你？”李变突然擦了把泪，抬头看着我眼睛，下巴一抖一抖的，那个酒窝里也是亮晶晶的泪水。
我叹口气，摇摇头：不怪你，要是我数学考80分以上，我仍是年级二十名内的。
李变不依不饶：你知道我考了多少名吗？你知道我每天能学进去吗？
我愣住了，无言以对。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她考了多少分，多少名。
继续的沉默，门口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我的心也和这叫声一样，单调无聊。
李变停止哭泣，一跺脚：我们分开吧！
说罢转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
她挣扎着，无意扬起的手正好扫到我鼻子，酸溜溜的好像又开始出血，我松开拉她的手，捂着鼻子粗暴地喊：走吧，分吧！
李变回头关切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的鼻子并没有继续出血，转身跑走了。
我向前跨了一步但又缩回来，转身躺到床上，浑身汗津津地粘在凉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沉闷难受加上糟糕的心情，不知何时我沉沉地睡去。
梦中我又回到杏林沟，到处是成熟的杏儿垂在枝头，我挨着摘，挨着尝，酸甜苦涩各种杏儿塞满一嘴，难以下咽。
突然有人推醒了我，我费力睁开眼见是个新入队不久的初一学生。
队长，快，快，出事了！
我坐起来抹掉嘴边的口水，鼻子依旧生疼：慌什么，怎么了？
当时我的第一想法是这帮货又跟谁打架了吧，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差点晕倒。张亮、许二成，还有刘胜他们轮奸了刘××，已经被逮到派出所了！
尽管两腿发软，但我仍挣扎着赶紧往外跑，那个报信的一边擦汗一边在后面跟着跑，两人气喘吁吁地很快到了镇派出所所在的街道。
远远地就看到一群人围在派出所门口，一个妇女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天杀的东西，我姑娘以后怎么做人呀……我不活了……枪毙了他们都不解气啊……
我停住脚步，想起什么转身问：到底怎么回事呢？
新队友喘口气：我也不知道，我骑着车子准备回家呢，看见马所长沉着脸在前面，张亮他们戴着手铐在后面跟着，刘××盖着个单子被抬到医院了，我听路上的人说他们轮奸……
我打断他的话：好了，不用说了，你先回家吧，记住不要乱传啊！
新队友点着头，眼睛盯着派出所不动脚。我一巴掌就扇到他脖子上：快滚！
这家伙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答应着转身跑开了。
我低头看着身上的运动背心，还有斑斑血迹在上面。如果说我也参与了这次犯罪，估计大家都信。还有，早上我们一起训练篮球，都穿一样的背心裤衩，这样走过去，估计那女的会撕扯着吃了我。
想了想我绕到后面一条街，大中午的太阳晒得我头皮发麻，走到派出所后面一个小门，我猫腰钻进去，绕过一座房子，轻松翻过一个小矮墙，站到派出所办公室后面那一溜拘留室前——那次打群架我们被关到这里，后来找马所长，他在办案，我在这院子里溜达无意发现这个路径。
依次从窗户看里面，直到第四间我才看到张亮、二成，还有另外两个队友对墙站着：张亮用手使劲薅着头发，二成脑袋顶着墙，但没发现刘胜，我正想叫他们，身后传来马所长的怒吼：你来这里干什么？快滚！
我回头看见马所长发红的眼睛，头发似乎根根直立。
哆嗦着我想问刘胜在哪里，但没敢开口。
还不滚，畜生啊，一群畜生！
我惭愧地低着头，灰溜溜地走出派出所，刘××的母亲看到我出来，像个母狼从地上蹿起向我扑过来：我杀了你们这帮天杀的东西！
我后退一步，一个正在门口劝慰她的警察上去抱住她：跟他没关系，你冷静！
不敢再正视人家的眼睛，我无言地转身加快脚步，任由背后嘶哑地喊叫。回到住的地方，我呆呆地坐到天黑，刘××母亲的目光似乎一直跟着，不寒而栗。
肚子咕咕叫着，一天没吃东西，而初二结束的这一天是这么的乱七八糟，我几乎崩溃，想喊叫但又不知道该为什么喊，喊什么。脑海依稀映出从宜城初中回来那天，风雨里我站到鹰嘴岩的时刻。
我起身推出车子，摸着黑锁了门，跨上车子，行尸走肉般向洞沟骑去，一路不知道跌了多少跤，回到爷爷的窑洞已经是大半夜，我的两条腿已经是血淋淋的，爷爷赶紧拿出马蹄包给我撒上，伤口有十多道，药面面浸得刺痛，但我一声不吭，好像腿不是我的。面无表情看着爷爷撒完，倒头连衣服都没脱就睡死在炕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