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飞回省城，下了飞机取了行李后到出口，发现擦黑的天阴沉着，路灯闪烁里可以看到若有若无飘着小雪粒。在三亚一直是夏天装束，上了飞机才套了条长裤穿了件外套，不由打了个寒战。
北方的春节没多少春的气息，尽管过了三九，但寒气依旧逼人。旅行社的大巴迟迟不到，怕麻烦我没给朋友们打电话，就在出口站了会儿，鼻涕就下来了。
总算车来了，车里空调几乎没热度，抱着胳膊咬着嘴唇好不容易到楼下。提着行李进了家门，暖气很好，但我哆哆嗦嗦如筛糠，放下行李就和衣躺在沙发上睡了。
凌晨醒来，厚厚的毯子似乎如薄纱，明白自己肯定发烧了，咬牙爬起来在床头柜里找了点感冒药，暖壶里空空如也，实在不想坐开水，从冰箱拿出瓶饮料把药吞下，脱了外套上床盖上被子。
再没睡着，迷迷糊糊的，天快亮的时候肚子又疼上了，磕磕绊绊进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生不如死的感觉，软绵绵天旋地转。不知何时清醒些，蹒跚到客厅栽倒在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翻到通讯录，但混乱的脑子里想不起该给谁打个电话，晕晕乎乎的状态拨出个号码：我病了，来看看我吧……
依稀听到门铃如蚊子哼哼，很快又听见门被捶打的声响。咬牙积蓄了一点力气坐起来走过去拉开门，薛兰急急火火扶住我：这是咋了？
眼皮打架，嘴唇黏在一起，努力半天也说不出啥，随即身子一歪就往下倒。薛兰哎哟着顶着我，迷糊中听到她对手机喊：快，快上来……
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急促过来，觉着自己飘起来，然后晃晃悠悠落在一片大海上，风浪不大，但四周一片死寂，很奇怪自己怎么就沉不下水面呢，只是随着波涛上下晃动。
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房间里，脑袋如裂开般疼痛，眼睛转了转，上下左右全是白色，天花板的白炽灯发出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扭头，几袋子液体挂在输液器上，然后各自顺着瓶口插着的管子往下流，很快汇集到一起滴答着，顺着管子费力往下看，直到看见我的胳膊。
嘴里发苦，浑身的肌肉都在疼，动一下如针扎。闭上眼睛，脑子却又非常清晰：我在半昏迷状态给薛兰打了电话，是她把我送到了医院。
唉，就一个感冒至于这么严重吗？
病房门被推开，听到响动我睁开眼，很意外发现进来的是胡雪梅，不由发呆：她来干什么？
走到床跟前，胡雪梅发现我眼睛张着，一丝欣慰后脸上依旧是那么冷冰冰：薛兰姐回市里了，委托我照顾你几天，想吃什么？我去买。
嘴唇动动都疼，嗓子如有火在炙烤，每说一个字胸口都如重锤在击打：我……啥……病？不……吃……
雪梅坐到床旁边一个凳子上：急性肺炎。你昨天发高烧到40度。喝水吗？对了，大夫不让你多说话，喝点水吧。
摇头不想说话，但她没理会从床头拿起个杯子，我想抬手接，但发现是徒劳，不由闷哼了一声。雪梅皱了下眉头，从一个饭盒里拿出把勺子，然后坐下喂了我几口水。难以下咽，摇头不再张嘴。
她没勉强，随即把杯子放回原处，想了想把勺子也放到杯子里，然后从包里拿出本书低头翻看，再无话。
就像躺在一堆酸枣枝条里，动一下浑身针扎般地疼，尤其是胸部，每次呼吸必须小心翼翼，仍是憋涨难受。
突然传出手机铃声，睁开眼发现雪梅站起来从包里掏出手机：哦，兰姐啊……醒了，又睡着了……喝了两口水……他说不想吃……好吧，我去弄……知道了，再见。
放手机的时候雪梅看我一眼，发现我睁眼看她，愣了下：兰姐说明天下午回省城过来看你。
我点头，她接着问：想吃点啥？兰姐说给你买点粥，好不好？
本想拒绝，但还是点了点头。
雪梅拿起床头小桌子上的饭盒：你等我一下啊。
看着她出了病房门，不由想起第一次见面，然后就想她拜佛时候的样子——名字里带个“雪”字就这么冷若冰霜啊。
咽口唾沫，嗓子眼干裂般疼痛，不由想咳嗽，但怎么也咳不出来，正憋得难受，一个护士进来：你没事吧？
我指了指嗓子，嘴里呜呜说不出话。
护士扶了扶口罩赶忙上前帮我按摩嗓子，上下几次，总算吐出口痰，我长长出了口气：谢……谢。
到屋角洗了手护士再走过来：陪侍的家属呢？这样会出问题的！
苦笑一下：家属？哦，买饭去了。对了，我是啥病啊？
胡雪梅推门进来，我估计是听到我们最后这两句对话了，看她脸上红了下。护士：病毒性肺炎，你入院都休克了，还好送来得及时。
说话间，护士把一个温度计塞到我腋下，然后拿出个本本开始记录。
体温仍高，三十九度多。
护士拿着温度计出去了，雪梅坐到跟前打开饭盒：喝粥吧。
痛苦吞咽喝了几口，摇头闭上眼很快又沉沉睡去。醒来不知何时，扭头看雪梅在旁边一个床上躺着，已经静静睡着了。再看挂着的液体，发现已经空了，胳膊上的输液管里就剩一点点在向下移动。赶忙叫她：胡老师，胡老师……
雪梅睁开眼，迅速坐起来：你哪儿难受？
喘口气：液体输完了。麻烦你叫一下护士。
啊，好。
护士匆匆进来手忙脚乱换了液体，然后又捋又弹，折腾了好半天才把输液管弄正常。然后对着雪梅：要提前叫啊！还有，你爱人怕有痰堵住气管，你也在意点。
雪梅尴尬地点头：好的。我刚才睡着了。
护士出去我看着雪梅：谢谢啊，辛苦你了。
雪梅没看我：没事，只是我真不会照顾人，你担待些吧。
迷迷糊糊的，时睡时醒，我躺在病床上煎熬着。雪梅又掏出一本书斜靠在陪侍床上，但没翻几页很快又睡着了。
睡梦里她脸上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我看了几分钟没有喜欢没有厌恶，突然就想起佳燕：爱过，恨过，那是怎样的轰轰烈烈——那次打架脑袋被开了口子住院，发狠把她骂出病房，后来内疚的佳燕就在医院楼下一遍遍吹笛子，那可是冰天雪地啊……耳边似乎又传来那首熟悉的《苗岭的早晨》，脑袋后面那道伤疤也开始跳跳的疼。
天快亮的时候我又叫醒雪梅，护士过来又换了液体，量体温说又升高了，叫了个睡眼蒙眬的大夫进来，又往液体里加了几支药。
我估计是加了促进睡眠的，因为很快眼皮就撑不住了，然后觉着整个身子坠入无边的不知深浅的黑暗中。
耳边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嘈杂，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薛兰正注视着我：弟弟啊，你吓死人了！觉着好点没，看你嘴唇干得都裂开了，来，姐姐喂你点水啊。
雪梅赶忙递过杯子，我扫视了其余几个人，估计都是薛兰的秘书司机啥的，勉强挤出笑容点头示意，薛兰已经把勺子伸过来了。
喝了几口，嗓子依旧火烧火燎的。
雪梅看我不喝了，拉了下薛兰：姐，我回家洗个澡，晚上过来给他带点小米稀饭，好不好？
薛兰亲昵地拍着雪梅的手：去吧，我今晚不回市里了，你稍晚过来就行。
随后薛兰安排司机送雪梅，再嘱咐秘书明天早上接她。病房很快就剩下我们俩，薛兰拉过个板凳坐在旁边：你真的该成家了！该有个人照顾你了！
张口想说啥但又不知说啥又闭上嘴。
你看雪梅，人漂亮又是大学老师，多好！真不知你咋想的，还惦记我这个人老珠黄的姐姐啊？
说完这话薛兰停住了，脸颊绯红。
我再次张嘴但还是不知说啥，心里想这个一市之长还是这么儿女情长。
薛兰很快又扯到我跟雪梅：你俩都这么大了，都不想成个家啊。婚姻呢，就那么回事，说得好是爱情的归宿，说得不好就是该走的一个过程。不过啊，起码互相有个照应！
说话间她的手机响了，低头看了下号码：你看，是你姐夫，有人惦念多好。
嗯，我在医院……你加班？……好的，我回父母那边……明天回市里，刚过年事情多，大概十多天回来……好，再见！
尽管没刻意听，但大致都听清了——相敬如宾，兰姐的婚姻真的是一个过程，反正我没听出一点爱情的味道。
随后进来几个大夫，不用猜就知道，表面是给薛书记“汇报”我病情，背后呢，也都明白。大致意思是病情已经得到控制，接下来就是慢慢治疗了。其中一位说：薛书记，幸亏你说了你弟弟对所有止痛药过敏，要不会出乱子的。
薛兰点点头：大家辛苦，感谢了！
大夫们出去，护士又进来几个，量体温换液体，薛兰站一边看着，看她们出去还是那句：感谢大家了！
又剩我们俩人，想来看到薛兰到现在我都没说过话，努力张嘴，声音嘶哑：兰姐，你救我一命啊！
薛兰笑了笑：跟我还客气？你这次病啊，也不全是坏事，我给雪梅打电话，学校有寒假人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是机会啊，要把握！
苦笑：是你创造机会！这个以后再说吧。
还以后，你三十二岁了，以为年轻呢？
再苦笑：咱不说这个了好不好啊？我从内心感谢人家，其他的我会考虑的。
不敢再说，知道薛兰的个性，那会被数落死的。但薛兰的话题就围绕这个，苦口婆心的，我脑袋都要炸了。
总算，胡雪梅进来了，我才松口气，费劲说了不少话，嗓子的干涩越加严重。
薛兰喂了我几口稀饭，看我疲惫，然后就跟雪梅到门口嘀咕去了。总算安静了，加上药物作用我很快又沉睡过去。
醒来薛兰已经走了，见雪梅依旧在看书，赶忙又闭上眼睛装睡。
住院第三天，单位同事陆续过来看望，但大多人的目光总是先看我，然后很快都落在雪梅身上，最后再看我都是暧昧。我不解释也不知咋解释，雪梅冷冰冰的一概不理不睬。
液体从不间断逐渐减少为半天，身体的力气似乎也在逐渐凝聚回来，第七天我已经能下地，除了觉着呼吸依旧不舒服，身上的痛楚已经若有若无。也是从这天起我让雪梅不要晚上陪了，理由很简单：我可以照顾自己了。雪梅没坚持，此后四天就是白天过来，晚饭给我买回来后就离开。薛兰打过几个电话，无非是问候几句，只要提到好好跟雪梅处，我就以要打针在查房搪塞挂掉。
很快，我被批准出院。雪梅去办了出院手续后，提回一袋子药，我问费用是谁垫付的，她冷冷回答：这重要吗？
没吭气，捂着个大口罩跟着雪梅就出院了，街道上灯笼满目，天依旧是阴沉着飘着雪花，好像我刚从三亚飞回来一样，而这十多天就像在飞机上做了个噩梦，梦中醒来擦着冷汗，发现身边有个比空姐还美的姑娘，明明挨着挽着但就是有陌路般的距离。
又休息了十多天才上班。
我估计是薛兰的催促，雪梅到我家来过几次。每次来只是送点吃的喝的，家再乱也不动手，卫生间洗衣机里的脏衣服都溢出来了，她洗手都是绕过去再绕回来。
薛兰打电话问我，照实回答，她叹口气：你自己洗不就是了，你找老婆还是找老妈子。
想想也是，但我们之间实在没有话，更不要说啥默契了，这个无法克服。
二月二龙抬头，一早去剃了个光头戴个帽子上班。本想会有很多人问我脑袋，但碰到的大多都是：啥时候吃你喜糖啊？
好像我不结婚天下人都不舒服，摇头进了办公室。处理了一些邮件，然后把桌上的一堆文件大致浏览一下，突然感觉很无聊：单位没有我，一点都不受影响，可有可无的一个岗位，可有可无的一个人啊。
中午跟小易吃了顿饭，这小子又要结婚了——第三次，他倒是一点没觉着不好意思：晓风啊，我都结三次了，你还不结一次啊？
喝杯酒我哈哈笑：等你第四次，咱一起集体吧。
小易也是哈哈大笑：你就不盼我个好啊？
饭后小易意思直接约人打麻将，我说这是过年第一天上班，不好太放肆。
一下午就单位几个好哥们过来看我，喝杯茶抽根烟也就又走了。断断续续在电脑上看了部电影，下班前去分管领导办公室坐了坐。出了单位随便进了个小饭馆，简单吃了点没胃口就出来了。点根烟顺着马路慢慢溜达。阴沉的夜晚，冷风飕飕。省城的三月一点春色都没有，行道树的枝杈黑乎乎光秃秃，在路灯的映照下可怜地摆动着。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里很空，如同这行人稀少的街道，但人家有目的、脚步匆匆，而我根本不知该去哪里继续消磨这漫漫长夜。
转过两个街角，发现有个正在营业的酒吧，随意就进去了。也就三五桌的客人，有个长发姑娘抱着吉他在小舞台上低声吟唱。坐下来叫了啤酒干果，刚喝一口手机响了，是小易：干吗呢？没回家一起去玩吧？
我想了想回答：到家了，躺沙发上看电视呢。不出去了。
哦，本想叫上你去我熟悉的地方找妹妹呢！算了吧，不折腾了，我也回家。
喝到那个长发妹妹背着吉他走了，喝到酒吧没了客人，喝到老板过来说要打烊才出来，天已经蒙蒙亮。回家倒头睡到十点才醒，看手机有十多个未接，都是家里的号码。
回过去，母亲问我为啥单位电话手机都不接，回答说开会呢。
再问对象的事情怎么样了，回答正相处的一个。
口气委婉：不要挑了，好好对人家。
有些不耐烦：我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