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同志是我国当代“乡土文学”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作家。他13岁即发表文学作品,被誉为“神童”;到61岁去世,在48年的写作生涯中,他以京东大运河畔独特的风情习俗为背景,创作了600余万字的文学作品。他大力提倡“乡土文学”,保持和发扬强烈的中国气派和浓郁的地方特色,描写农村的风土人情和农民的历史与时代命运,为我们留下了众多优秀的“乡土文学”作品。多部作品被译为十几种语言,在国内和国际文坛负有盛名。
然而,就作家刘绍棠本人来说,他也留下了深深的遗憾。那便是他未能如愿完成多卷体长篇小说《村妇》的创作。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他酝酿着宏伟的计划——创作多卷体长篇小说《村妇》。1987年写的《入境》,坦露了他这一宏愿:他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签订了出版合同,开始已“入境耕思”这部巨著——“麦收之后,挂锄时节,我将拜望和走访从我的小村嫁出去的老少姑奶奶,静中入境转为动中入境。那么,这篇小文聊作我的出师表吧!”不料事隔一年,他突患中风偏瘫,实在是对这位心怀宏愿作家的致命打击。他在1988年11月21日给我的来信中说:“我患左半身偏瘫,住院治疗三个月,目前已经出院,回家吃药恢复功能。虽然已能拄杖蹒跚行走,但生活上仍不能自理……”信的末尾,他十分痛心地写道:“十年来我盲目逞强,超负荷运转,自食恶果,悔之晚矣!”
虽则如此,正如刘绍棠爱妻曾彩美所说:“绍棠将艺术创作看得比生命还重。”他在1992年写的《双吉开笔》中宣称:“现在,我以病残之躯,又想掀起第三次浪潮。今生除此别无所求,但愿天助我也。”(指他1957年和“摘帽”后、“文革”前两次所写长篇半途而废之事)。他在1993年5月1日给我的信中也说:“我给奥申办捎书上题词:‘我虽老残,仍要在文学创作的马拉松竞赛中奔跑奋进!’”还充分体现了这位身患瘫痪作家的雄心壮志。从1992年到1995年,他遭受病痛折磨却奋勇拼搏,起早贪黑,一句句一章章,历时四年,终于写完了《村妇》第一部。更令人感动的是,1996年4月,他因肝腹水病危被送进医院,面对死神威胁,仍然惦念着尚未完全定稿的《村妇》第一部。“于是从住院的头一天起,挺着装满9公斤腹水的大肚子,蜷缩在病床上,对《村妇》进行了文字梳理,五日而成。”(见《村妇》后记)
绍棠同志曾经说过:“生命不止,笔耕不辍。争取到1999年,我的创作生涯50周年时,完成我的多卷体长篇小说《村妇》。作为我奉献乡土文学和运河文学的重型作品。”然而,天不假年,病情的发展,加以过度的劳累,终于在1997年3月12日,绍棠同志带着未能完成的多卷体长篇小说《村妇》创作的深深遗憾,离开了他无限眷恋的这个世界。
每想到此,我们便为作家未能完全实现宏愿而感到无比的惋惜,更为绍棠正值创作盛年而早亡感到无比的痛心。
痛定思痛,我想,这绝不是刘绍棠同志一人的悲哀。已故作家中有着绍棠同样经历的人并不鲜见:因过度劳累致病,带着病体拼命写作,以致病情加重早亡。这成了一些作家身陷其中的一个怪圈。如何从这个怪圈中摆脱出来,更加理性地、科学地处理好写作与康复的关系,实在一个是应该引起我们重视、深刻思索的重要问题。
2007年元月6日
大雪天
孩童们天然喜爱鸟雀,而捕捉鸟雀的最好时间是在大雪天。
一场大雪过后,大地上白茫茫一片。狗在雪地上疯狂地奔跑,欢喜地打滚儿;鸟雀们却缩头缩脑,呆呆地落在树枝上。颤悠悠的枝头扑簌簌往下掉雪团儿……这是鸟雀们最难熬的断炊的日子。
院落里,打麦场上,孩童们扫出一块块地面,支起箩筛,下面撒了粮颗儿,用长长的绳子拴了支棍,握了绳子的另一头,躲藏在屋门内、麦垛后,骨碌碌两眼死死盯住箩筛下,单等着鸟雀们来啄地上的粮颗儿。
块块裸露的地面,似雪白的棉被上破了几个洞,非常显眼;很快便引来了一群麻雀。
别看麻雀虽小,脑壳里脑浆没杏仁那么大,却聪明得很。它们只在箩筛旁打转转,并不马上去啄箩筛下的粮颗儿,似乎知道这里设有机关,其中有诈。孩童们不焦不躁,和麻雀比赛着耐心。麻雀高度警惕着,谁们一声咳嗽,它们便“轰”的一声飞起,但并不飞远,只落在就近的高处。终究地上的美餐太具有诱惑力了,不一会儿,它们便又落在地面上,一阵盘桓试探后,就有几个翘起了警惕的尾巴,伸长了小小的脖儿,猛地去啄边缘上的粮颗儿,又迅速地弹跳回来。有经验的孩童知道,这会儿一定要沉住气,需要再麻痹麻痹雀儿,他们屏紧了呼吸,继续诱敌深入。果然,几个胆子稍大一点的麻雀探向腹地,但它们仍是速进速退,并不敢在箩筛下多作停留。趁着雀儿们向前探了身子,孩童们瞅准时机,猛地一拽绳子,箩筛“啪”地落地,然后飞似的奔跑过来,只听得箩筛下有扑棱棱的碰撞声。但他们知道,扣住的麻雀并不会太多,很难超过四五只,仍然有一些聪明灵巧的麻雀儿,迅捷地从箩筛下逃脱了。
如何逮住箩筛下的麻雀,也大有讲究,一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比麻雀更聪明的孩童会采用两种方法:一是将箩筛慢慢左右移动,待箩筛一面露出了麻雀的一个翅膀或一个爪爪,趁机将其逮住;二是用事先准备的布袋子,双手撑开布袋口,将箩筛一方稍稍抬起,麻雀倏地就钻进了布袋内,再一个个活捉了它们。
这是孩童们最高兴的时候了,他们会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孩童们太喜爱雀儿们,他们捕捉它只是为了和雀儿们亲近,和雀儿们玩耍。家有鸟笼子的,给麻雀安了新家,备了米粒儿与饮水;没有鸟笼的,薄布条裹了麻雀的一只腿儿,用绳索拴了,在地上钉了钉子,拴在钉子上,同样在地上撒了粮颗儿,自然还不忘备上一盆清亮的水……
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雀儿,不让年岁小的弟弟、妹妹用手去捉拿——怕不懂事的小弟妹把麻雀捏死了;也不愿把绳索头儿交给弟妹们,因为不小心松了手,会让麻雀带着长长的绳索飞走,那是十分危险的——绳索缠绕在树梢上,会使他们百般的担心与焦急……
2007年2月2日
会“飞”的蛇
中央学习班结束时,校部将未做结论的人称作“对象”,一对一配了“动力”,到忻定的省五七干校继续办班。我先被宣布为山西省文联这个班的班长,不久又被抽到了连部专案组,和专案组组长高塞同住一个宿舍。高塞是一位很干练、待人很诚挚的同志,“文革”前是省建设厅的办公室主任,后来曾任省建设厅厅长。省五七干校是在一片荒野地里新盖的一排排平房,我们这批人是干校接收的第一批学员,宿舍内还未来得及配上木床,人们只能打地铺睡觉。因地上很潮湿,我和高塞用建校时剩余的新砖排成纵向的十余条“巷道”,上面横担了砖作为炕。炕面离地面仅三砖高,又铺了新麦秸,软囊囊的,晚间睡上倒也舒服。
忽一日,室内竟出现一条二尺余长的蛇,花红颜色,在地上探头探脑作打量状——显然,它是从室外进屋来的,对这个新环境显得很陌生。蛇是一种令人厌恶又惧怕的动物,卧室内出现了它,谁会不怕?我们想把它撵出屋去,不料它却钻进了门后靠墙的一摞新砖的缝隙中去了。缝隙很窄,用棍子捅它不得。我俩只好坐一角默默观察,静静等待,企盼它能够自己跑出屋去……
曾听母亲说过,父亲秋天在西河湾地看庄稼,晚上睡在崖根底的土窑洞内,觉得脚头凉凉的,点着马灯一照,竟是一盘花蛇!父亲用铁锨把它扔到窑门外的庄禾地里,天明时蛇却又盘卧在父亲的脚头……记得小时候听这个故事时,头发都竖了起来……
又听村人说,一个人和邻居开玩笑,将一条小花蛇用大麻叶包了,用纸绳捆好,交给邻居大嫂说,这是大哥割的肉叫他捎回来,大嫂拆开一看,见是条花蛇,竟吓得得了一场大病……
还听人说,村里赵某抄田间小道从邻村回来,下坡时猛遇上一条蛇往坡上爬,吓得崴伤了脚,硬是一步一瘸,忍着痛挪回了家……
总之,蛇是一种人人憎恶又惧怕的动物。历代画家有画鱼鸟花木的,作家有写猫狗鼠的,没有画家、作家专门画蛇写蛇的,实在因为它形貌可憎、太缺乏美感了。鲁迅先生在《狗·猫·鼠》一文中捎带写了几笔蛇,还将其称作“可怕的屠伯”,足见人们对蛇是多么的厌恶了。
一个上午的观察、等待,仍不见蛇有什么动静。且不说毒蛇可以致死人命,即使是无毒蛇,藏到炕下的“巷道”内,甚或钻进被窝内,也会使人毛骨悚然了。
屋门敞开,人欲放生,蛇却不行,如何是好?
现实明摆着:“此蛇不除,屋无宁日”啊!
眼见得太阳偏西了,蛇仍不见露出头尾。天一黑下来,我们俩到哪里睡觉去?
到茶炉打水时,茶炉上面冒出滚滚白气。我突然心生一计:好了,有办法了。我打了满满一桶滚热的开水,朝着蛇进时的缝隙口猛泼进去,只见一条黑影在空中画出了一条弧线,未来得及看清,便听“啪”的一声,黑影跌在地上,已是软绵绵的一条死蛇了。这是蛇在触烫后竭尽全力,一次拼死的飞跃啊!
小小宿舍,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2007年3月21日
银鸿偷瓜
银鸿原本是村东头翟老二的儿子。翟老大是抱养的。翟老二是亲生的,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只知道吃喝玩乐。小时候,记得满村仅一辆老旧的“僧帽”牌自行车,就是老二整天骑着。翟老二就银鸿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却和老子大不一样。银鸿生性木讷,胖墩墩的身材,胖乎乎的脸,鼻孔处似乎经常结有两圈干鼻屎。脑子反应迟钝,按老师的说法是脑袋老不开窍,各门功课都是成绩平平。但他也有长处,比同龄的孩子力气大,人又勤快,打扫卫生,为老师调煤,凡是重一些的体力活,他都是抢着干;和小伴们相处也好,算是个老实、憨厚的孩子。
银鸿的爸爸短命,临解放前死了,倒也算死得适在其时,否则,怕是过不了土改斗争这一关。土改后不久,银鸿妈后嫁给本村一个叫常廷相的单身汉。常廷相解放前给本村财主扛活,家贫如洗,土改时定为雇农。银鸿的大名也就由翟占鳌改为了常清泉,由富农狗崽子变成了贫下中农子弟。常廷相土改时分得了全村最好的房子——财主“陈家新院”的三间大北房。银鸿和他妈土改时被撵出了家,没想到住进了比自家房子更好的“新院”大北房。
这一年的夏天,我大哥从部队上回家来完婚。趁着大哥新婚之禧要照全家相,从县城照相馆请来了照相师,因为要取个好背景,便把照相的地点选择在“陈家新院”里。
那年我家在村西关帝庙后边的棉花地里间作种了西瓜,已经开了园。照全家相时,西瓜地里上演了空城计——徒有一个空庵子,看瓜的叔叔也来到银鸿院子里。银鸿看见我家的人全都在他的院子里,知道西瓜地里没了人,便悄悄地溜出了院子……
照罢全家相,叔叔赶回到西瓜地,发现有人偷了瓜,连划了“十”字准备留做种子的几个种瓜也不见了。叔叔判断,自己离开瓜地的时间很短,半大小子中只有银鸿一人知道瓜地里没有了人,肯定是银鸿偷了瓜。接着就听到了传闻,村里确有人看见,银鸿夹着个布袋进了西瓜地……
此事传开后,村里人都说,这是银鸿做的最机灵、最漂亮的一回事了——时机选择得再好不过了!
父亲听到后,宽宏地笑笑说:“看来银鸿这娃并不缺少心眼儿呦!”
2007年4月1日
还是自个儿打伞好
电视屏幕上不断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些地方领导下乡、下厂视察,遇到雨天,由其他人给打着雨伞,伞子打在领导者的头顶,打伞人却被淋得稀巴湿……每看到这样的镜头,不知这些领导者自我感觉是否十分惬意,却会使人联想起过去皇帝出巡,侍者为其打着华盖,前簇后拥;心里便觉得非常憋气,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我们常说,人民,是国家的主人;每个国家干部,都是人民的公仆。我们党提倡,领导干部要深入基层,和劳动人民共甘苦。而上述场景总是给人们“主仆颠倒”的感觉。这看似小事,但在我党提倡“转变作风”的今天,小事不小,它反映了我们某些领导者的潜意识里,还没有摆正“公仆”与“主人”的关系。雨伞,还是自个儿打着好!这不仅仅是形式上的改变,而是要从“共产党人的宗旨,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观念上去认识,去改变!
2007年7月9日
生日的故事
老伴的生日是农历的三月二十日,旧社会说法,是个“穷生日”——正值青黄不接的春荒时节;不像我是个“富生日”——农历七月初四日,粮食囤溢瓮满,瓜果桃李齐全。但现在不同了,科技进步了,瓜果青菜四季常有,我俩的生日也就没有穷富之分。只是老母在堂,我俩从不过生日。母亲谢世后,我俩也都年逾花甲,儿女们倡议要为我俩过生日,起初我俩不同意,怎奈儿女们执意要办,我俩思忖,还不就是儿女们想欢聚一堂,名正言顺地美餐一顿吗,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