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电影《天狗》所想到
陈茹
最初我是从一本《电影艺术》上看到《天狗》的简介的。说自《天狗》筹拍以来,可以说是群情激奋:导演激情喷涌;演员倾情投入。而最后在被一般导演称之为“鬼门关”的国家电影局审批的关键时刻,竟然也是大放绿灯,一个上午连审带拍板批准通过,前所未有的顺遂,前所未有的爽,比之冯小刚等著名大导演在电影局审批前夜时的惶惶不可终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又是为什么?张平的诸多小说从《天网》到《国家干部》到《天狗》可以说是类似的命运,类似的待遇,老百姓欢迎,权威机构认可,政府也欢迎,精英们也首肯,如此上下一致的情形实在不多见,莫非这里有什么诀窍?
《天狗》简单大意是退伍军人李天狗在对越南的自卫反击战中被打残双腿,回村当了护林员。当时有称霸乡里的三兄弟人称“三条龙”的恶棍,他们长年累月把持村委会大权,大肆盗伐国有山林,并进行倒卖,为富不仁而富甲一方。李天狗的到来中断了他们的财路。为继续他们的美梦,他们先是向李天狗投之以桃,请客送礼,忽悠晕了算。见没有奏效,霍然一变,阴毒手段连番出笼,卡电卡水,欺辱其妻,诱害其子,种种卑劣恶毒不一而足,而李天狗以常人不具有的坚韧咬牙硬扛了下来,就是不准他们毁坏山林。最后气急败坏的三兄弟丧尽天良唆使村民将李天狗毒打昏迷,当他们将罪恶之手再一次伸向山林,忍无可忍的李天狗缓慢而坚定地举起了枪。
三声枪响,“三条龙”应声倒地,罪恶的乌血在喷溅。
三声枪响,正义的执法与自卫,喷涌的热血终于冲决了最后的畏惧与犹疑,毅然决然地射杀了罪大恶极的恶霸,护卫了贫瘠的山区里如十亩地一棵苗般宝贵的森林。
三声枪响,大快人心,枪响之处掌声雷动,枪声追到哪里,掌声追到哪里,观众为之动容,为之鼓掌而呼。
一个并不高大而高大的男子汉巍然屹立,他一身流淌的是真正男人的热血,如地火在运行,以孱弱之躯一人独对包围进攻的恶势力。勇者抽刃向更勇者,鲁迅热烈赞美的中国人的脊梁,至此方现。
这部影片横空出世,一反当前电影电视包括大量新新人类、身体写作的淫靡文学不痛不痒或无病呻吟,插科打诨或丑星当道的萎靡之风,而以它独具的直面现实的冷峻,深刻犀利挑起了“农家乐陶陶”的轻薄面纱,露出血淋淋的硬邦邦的底里。而就连那些爱说三道四的批评家、那些城市中长大的观众们,他们对贫穷的山区如此隔膜,从来听过看过此类事件,竟也一反常态,一拍即合地相信确有其事,并能引起如许的共鸣!
还是那句大白话,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墨写的掩不住血写的。
张平以他“人民作家”的良知与眼力,将笔锋直指当今某些手握实权的作威作福的为所欲为的村霸、乡霸、县霸,这些乡这些县在中国的大地上,是基层也是底层。然而它是共和国大厦的基础,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壤。它出产丰谷也产出稗草,特别是一些所谓“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村霸、乡霸,更是为所欲为,一手遮天,令人堪忧。不是危言耸听,以笔者二十多年阅稿之阅历来看,农村来的此类稿件占过半,凡经手看过种种,没有万二也有八千,真是洋洋大观。总让你有一种身在信访局的感觉。有的让你触目惊心,有的令人目瞪口呆,有的令人拍案而起,有的令人睚眦尽裂。至今仍历历在目,令人难以忘怀,现特举几例:
某个小村,村委主任为向一村民泄私愤,先是将公厕修到他家房外,继而又将排水沟修到他的墙基,这是些涉及至公众利益的事,使农民敢怒而不敢言,一直隐忍在心。如此,仍不解心头之恨,将其院门用砖垒死,在一旁这位主任大人盖起牲口圈,四匹大骡马将屁股对准出入口,成天粪尿横流,搞得这一家人只得从骡马胯下钻行,已是苦不堪言,但也只能忍气吞声,谁知这隐忍更助长了村长大人的淫威,唆人将他打伤,肋骨打折若干。农民忍无可忍,去乡卫生院要求鉴定伤情,最后结论竟然为农民无伤而打手有伤!逼他赔付三万元,为打手“疗伤”,并逼其提上营养品亲自赔礼道歉,这真是一步一步将人逼到墙角,逼到死地!农民仍不敢状告到法院打官司,道是“有理没钱莫进来”。唯盼其打累了人歇手,伤累人罢休。其黑白颠倒,大发淫威已令人发指,而老百姓“忍”的功夫,也真是具有中国特色了!
某记者调查了某乡的闻名远近的渗灌站,属于当地报上有名、电视有影的,但它是个假冒的,连伪劣都谈不上。在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的镜头前,这记者只需将粗达5[叩][村]的水管这么轻轻一提,这号称千米之长的水管竟然轻松从土里拔出,充其量在土中部分不足10公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老到,不多往里埋埋,你就这么自信,能蒙得了天下人?)。按说焦点访谈,又是眼见为实,怎么也是个铁板钉钉的事实,怎么不得追查责任,深刻反省痛改前非,将功抵罪?非也,大谬矣!高灌站还是那个高灌站,记者却再不是那个记者,记者成了阶下囚。是被那帮马屁精罗列罪名,莫须有地加了一身,判了整整三年徒刑。
多了多了,恕不耽搁看官时间,来稿字体笨拙,言语朴实,场景细节处处见真,不夸张不虚构,不雕琢不粉饰,桩桩件件令人发指。天理何在,人权何在?这就是真真切切的当前现实,沉甸甸血淋淋摆在面前,腐败与贫困共生,愚昧与狡诈并陈,犬儒与淫威交叉,仇富与炫富同根,仕途上的贪婪与开拓精神的畏葸,惩治的软弱无力与镇压的凶残,它们既可以“共生”在某些村霸的身上,也可能是“相生”“互生”“派生”在村民或人群之中。是的,怯懦造就冷漠,冷漠造就胆大妄为乃至登峰造极,这是更可怕的一面。
我们的电影,从建国十七年后,《黄土地》为一光辉的里程碑,之后也出现过《牧马人》、《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良家妇女》等较为深刻的影片。之后《红高粱》又起一高潮,那喷薄而出的热血,红日,让国人尤其是国外着实为中国人民的血性汉子刮目相看了一把。然而逐渐地,越来越多轻浅的喜剧全面取而代之,《咱们的牛百岁》、《喜盈门》、《甜蜜的事业》固然不错,但那潮水般的喜剧电视剧大量跟进,《男妇女主任》,还有现在的《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越来越流于油滑浅薄。固然这类片子反映出乌托邦式的田园风光,看起来悦目,听起来悦耳,养眼又养心,在哈哈一笑时,缓解我们在生活工作中的紧张与压力,但同时,很多农村娱乐片的伪真实性也在不断地迷惑麻木着我们的视神经与思维反思能力。为了悦目,去拍青山绿水;为了欢愉,去制造插科打诨;为商业盈利,甚至制造出艳俗的场景。即使孔窥如我,亦要生出庸俗、表面化、智商低的厌恶。有些影片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关注细节,忘了整体。是的,我们需要赏心悦目,需要陶然忘我,需要“农家乐”,我们也爱阳光、鲜花、小溪、绿草,但是,这些鲜花下面大片的土壤,这些绿草下面大块的山岩,才是真正根基所在。我们在徜徉鲜花的小径之外,是否也要更多地关注那皮肤下的脉络,从而一针下去切中要害?我们的农村片是给城里人看的,还是给农民兄弟看的?农民兄弟看到这类电影,是否会有隔靴搔痒,皮相之感?目前最重要的是疗伤还是“画饼”?如果无视现实而只是自欺欺人,能否真正解放农民的思想,真正震撼他们的内心,真正解放生产力?不是有一句马克思他老人家的名言:上层建筑决定生产力或曰意识形态决定生产力?《黄土地》的余响为何绵延至今,便是一个很有力的例证。
拿《黄土地》与《天狗》比较,《黄土地》更多的是“哀其不幸”。从始至终,浸透了深深的怜悯,对苦难的农民生存状态的展示;而《天狗》则多了些“怒其不争”,对农民身上固有与残存的劣根性作了深刻的剖析。当然我们仍不能仅以剖析了事,还要深究使它们存在的内在根源。仍举用萨特的“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一句话来作为钥匙,看似荒谬的事件实则是“有理”的。这个合理是合乎理由,而不是“合理性”,那么,其内在的充分条件与必要条件又是什么呢?
——文化,文化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