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茉告诉蒲耕,她从小到大,一直都生活在有依靠的环境里。小时候跟小朋友闹别扭,大家都不理她,她哭着回家,她二姐马上就会跑出来,连哄带吓,把小朋友召集到家来和她玩儿。上了学,她妈又是校长,有什么不对之处,同学们都不敢说她。到高中时,她一下子觉得同学们以那种方式对待她,很没意思。她想改变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就开始和校园里的另类学生扎堆儿。
高三那年,他们班从外校转来一个借读女生,她叫若梅,穿着喇叭裤,刘海儿用筷子烫过,她觉得若梅很漂亮,就和她要好起来。若梅告诉她自己在学校谈恋爱了,她爸妈才把她转过来的,她说她男朋友很帅气,还让她看照片和信件。她很好奇,就跟着若梅旷课,在校园外那片麦田里听她讲她和男朋友的故事,直到误了两次会考,被班主任告到她妈那里。
那天黄昏,她和若梅穿过麦田跳墙进校园,她妈脸色焦黄,散着碎发,和她二姐站在他们教学大楼两个楼口来回寻望。
那一刻,她发誓再不逃学了,但是功课已落下一大截儿。
那年高考她落榜了,第二年高考又差了两分,后来学院照顾教师子弟扩招,她才进了学校中文系。
大学四年,她总觉得低人一等,她拼命读书,学习写作,在校期间发表了很多作品,她这才觉得和别人一样了。
可是,毕业分配进杂志社,社长看中的是她爸的身份,她又挺失落的。
他们很谈得来。
4
那天陶大姐对小茉说:“哟,快五点半啦,我得去接儿子。小茉,你帮忙把这期杂志给纸业发展公司的林经理送去,他可是我们联谊会的董事长呢!”
什么董事长不董事长的,只是陶大姐你有困难我帮你忙罢了。但小茉嘴上没说。
小茉骑车来到位于郊外的纸业发展公司厂区,门口有一条深沟不断地接纳着从围墙内管道中排出的褐色污水,上面漂着白色气泡。已近深秋了,可是还能闻到一股子发酵味道。小茉捂住鼻子进公司,想急着把刊物交给林经理好赶快离去。
当她推开经理办公室房门时,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办公桌上放着一玻璃杯茉莉花茶,一缕轻烟袅袅腾腾向上飘着。她喜欢茉莉花,一下子对房间的主人有了好感。她环顾一周办公室,百叶窗外爬上来几株青藤,窗帘架上吊着一串风铃,有小风吹过,风铃丁当作响,很像家里她自己的房间。
小茉立在门口,门半开着,这时从里间走出来一个年轻男人,直呼她姓名,请她进来,倒使小茉不好意思起来。
那人就是林经理,陶大姐事先打过电话的。
小茉赶紧把刊物交给了他。这个林经理长得真帅!小茉不想让他看出她对他有好感,放下刊物就急着走。林经理拉过一把藤条椅请她坐,还给她沏了一杯茉莉花茶,她不好意思马上走了。
林经理说:“你是编辑,好羡慕你的职业,我以前也是文学青年呀,还偷偷写诗呢,自从搞起企业就没有时间写了,也没有激情了,可还脱离不了文学情结。陶大姐一说起企业家联谊会的事,我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听这话,小茉心里美滋滋的。
那天离开纸业公司厂区时,她哼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牧童的歌声在飞扬……”连路旁渠沟里污水的酵气也没闻着。
晚上小茉和蒲耕一起看电影,放映的是一个到深圳打工的打工妹的故事,具体名字她忘了,记得有个男演员长得很帅,和林经理特别像,她当时就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蒲耕,还说了一下林经理这个人。
蒲耕听后半天不说话,小茉扭头看他的脸,他表情很痛苦。她想自己没说错话吧?他这是怎么了?她没心思看电影了,他也在那里坐立不宁。
他们离开电影院,在影院旁边那条小巷慢慢走。深秋的小巷凉飕飕的,小茉穿件风衣,也还能感到凉气,不由得抱起双肩。蒲耕也不看她,只顾自己往前走。
好长一段时间后,她才听见蒲耕说:“你说的那个林经理我认识,他以前是我朋友。林经理人很英俊,现在也有钱了,很多女人都想嫁给他。你单位的陶大姐派你去给他送杂志,是有目的的,就是给你介绍对象。”
小茉扑哧乐了,说:“我才不会采取媒妁之言那种方式谈朋友呢,谁要是对我那样,事情会搞砸的,失去了意义,我不会有感觉的。”
蒲耕说:“林伊平这人也挺有才气的。”
小茉听见蒲耕的声音有些哽咽。
原来林伊平和蒲耕很早就认识,都喜欢文学,一个吉他弹得好,一个爱吹小号,后来两人都结婚了,两家关系处得不错。后来,他们分道扬镳了。
蒲耕说:“事情发生的时候,我看得准准的,那时是晚上十点四十分,我看过表的,办公大楼漆黑一片,林伊平和我前妻两人在楼里待了将近三个多小时,然后分头从东西楼道口出来。我不是盯梢去的,那天晚上八点钟了,她机关的一个同事到家找她请教织毛衣收领子的事,我说不是你们机关开会吗?那女同事说晚上开什么会呢。我觉得不对劲儿,她走后,我叫上我另一个朋友到机关找她。我不是带人去打架的,我不可能这么没有水平,我当时想带一个证人。
“已是快九点钟了,机关整个楼都熄灯了,我想她是不可能在机关了,我准备到她母亲家找,可我的朋友不让我走,他让我在单位院子里等一会儿,我就和他站在那棵桐树下面。到了十点四十分,林伊平先从漆黑的楼道里出来了。他来这里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也从漆黑的楼道里出来了,两人都往机关大门口走,在路灯下,相隔不到十米。本来两个人都很熟悉,却前后不搭话。出了大门,两人朝相反方向去了,他家和我家本来是一个方向。
“我和我朋友就这样看着他俩离去,我朋友气呼呼地说,太不像话了,咱们跟着姓林的去他家,看他怎么说?我没有回家,我和我朋友去了林伊平家。我们进去的时候,林伊平正端着一碗饭在吃,见我们进来,愣了一下,放下碗筷,热情招待,还说才从俱乐部打球回来。我没说什么,扭头就走了。回家后我问前妻怎么回来这么晚?她巧舌如簧,说单位两个女同事吵架了,单位领导让全体人员都留下来听那两个女人念检查,大家都觉得这号领导没有水平,谁犯错让谁承担就行了,还拖出其他人垫背。我没有揭穿她的谎言,但我坚决和她离婚了。”
蒲耕说他看透了花言巧语,看透了“朋友”两字。不管别人怎么认为他心胸狭窄,可是他能想象出那漆黑的楼里,一对狗男女在做什么。
蒲耕的故事把小茉陷进一堆杂乱无序中,看到蒲耕难受的样子,她感到一阵凄凉。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怎么总要把世上的真情玷污?
小茉说:“竟有这种卑鄙小人!这林伊平外表看一副斯文的样子。”
蒲耕说:“我曾经也认为世界是透明的,可一踏进社会,就感到迷雾重重。不过,现在我还是坚信那是我运气不佳,没碰到好人。我相信老天有眼,一定有一个纯真的姑娘在等着我。”
蒲耕说话时看着远方,沉浸在他美好的想象中。
果然第二天陶大姐问小茉:“那个林经理长得帅气吧,他还是单身呢,怎么样?”
陶大姐诡秘地看她一眼,小茉明白陶大姐的意思。
她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陶大姐很失望,说:“林经理对你一见钟情,他托我问你是否愿意和他相处下去。”
她说:“不愿意,那人太卑鄙,勾引朋友的妻子。”
陶大姐说:“你怎么知道的?看他人挺帅又能干的。真是对不起,这事以后再不提了。”
小茉朝陶大姐嘻嘻一笑。
陶大姐说:“你男朋友是不是你们同学?”
小茉说:“不是的不是的。”
陶大姐说:“看把你吓的,我不逼你,什么时候觉得时机到了,就把你的男朋友带到单位来让我们瞧瞧。”
小茉说:“可以。”
5
这个城市实在是太小了,就那么点儿地方,就那么一些人,左转右看的满大街都是熟脸,右牵左扯的谁都知道谁的一点儿小事情。这不,小茉和蒲耕约了两次,看了半场电影,他们家人就知道了。
这可不是件小事情。听说小茉跟一个离过婚的男人私下约会,家人就警觉起来。他们认为她太天真,没有社会经验,只怕她上当受骗。
小茉二十二岁,母亲才开始托人给她介绍对象,母亲要亲自给她选定。她可不喜欢月老媒婆的,左右不见,弄得上门人很难堪。
母亲知道了她和蒲耕的事,当然坚决制止。
“我都参加工作了,你们还这样干涉我?”小茉说,“你们怎么还那样封建家长制?”
她大姐说:“不干涉你能行吗?看你交往的都是什么人。”
她二姐说:“嫌他妻子生孩子后身材不好,把人家抛弃了。那女的在他家当牛做马,甩人家时毫不留情。他爸不就是个领导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茉说:“净胡说八道,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是那女的先有外遇了他们才离婚的。”
她二姐说:“看看,你真相信这些谎言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骗一个年轻女孩儿太容易了。还不知道是谁先有外遇呢。也不瞅瞅你长的这样儿,那女的漂亮精明,这样的女人都拢不住他的心,你有什么,年轻?你也有老的时候。”
两个姐姐说话都很难听,她真想和她们吵架。
母亲说:“他还带个孩子,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小茉急着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我们只是一般朋友,能谈得来,你们想多了。”
父亲说:“我们不学社会上那一套,你都长大啦,女孩子家要懂得自爱,不要交什么男朋友的,多和女孩子来往。”
她家的这几个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像热锅上的蚂蚁,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教。
小茉想,你们太可笑,把问题看严重了,我只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素材,你们就替我想了这么多。
小茉家兄弟姊妹六个,过年时都回到父母身边,携妻带子,这支队伍更壮大了。她的老奶奶穿着亮闪闪古铜色绸缎衣裤,脚蹬黑灯芯绒尖鞋白棉线短袜,一个手搭着椅子扶栏,一个手撑住龙头拐杖,端坐在太师椅上检阅部队。
有一年春节,已经成家的大哥大姐都没有回来,老奶奶在屋里不停地叨唠:“缺人了,少人了,得立个规矩,不管是谁,娶媳妇的、出嫁的,大年初二都必须给我回家团圆!”
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母亲下厨煎炒烹炸,父亲擦桌摆筷,小茉家客厅里回荡着他们兄弟姊妹几个的嘻嘻哈哈声。老奶奶两个小脚戳在地板上,两眼观望重孙辈们嬉闹,竖耳静听孙辈们笑谈,脸上盛开成一朵菊花。
他们兄弟姊妹几个聚在一起,最爱谈论的就是小时候的事情。六个孩子,趣事一大堆。老奶奶坐在一旁监听,免不了将几个孩子的劣迹混淆。老奶奶一理不清头绪,就急着插话,矛头直指小茉和她二哥,且目标坚定:“这事不是小茉犯的就是二毛闹的,家里这么多孩子,就数他俩害人。”老奶奶爱激动,音量控制不好,出得太重,脑袋在那儿一个劲儿点个不停。
老奶奶之所以重点突出,一语道破,那是因为她和二哥小时候实在是太淘了。二哥和老奶奶在乡下住的那阵子,只要从巷子里穿过,站在自家门口的孩子准会一溜串子哭。哭什么?不是鼻子被二哥掐就是胳膊被他拧,害得老奶奶只好挨家挨户哄劝。二哥还对小茉做过一件事情,现在想来真是“奇耻大辱”。
小茉四岁多一点儿的时候,老奶奶屋梁上挂了两样东西,电灯泡和一个很大的咧着嘴巴熟透了的石榴。是别人送给老奶奶的,还没到八月十五,老奶奶让人把它挂上。老奶奶出去串门了,二哥把两个小凳垒在一起,让她和二姐扶着,他站在上面伸手掰下来半块石榴一个一个剥着吃。小茉和二姐仰头巴望,二姐不敢要求,只是舔嘴唇,小茉不怕,哇哇大声哭闹。二哥下来后,把石榴递给小茉,她伸手接,他又抽回压在下巴下面。二姐说,还是我们给你扶的呢。二哥说,那你先在桌子那边背对着我闭上眼睛站上一会儿。二姐按他说的做了,二哥就给小茉谈起条件。二哥把老奶奶的被子铺开,让小茉从被筒这头钻到那头。她钻了。她钻的时候悄悄掀起被子偷偷往外看,二哥正把一个一个鲜红的石榴籽往脚指头缝里塞,当时她还高兴发现了他的秘密,放下被角继续往前爬。
现在记不清钻出来后吃没吃那几颗鲜红的石榴籽,反正每每想起那件事情,小茉就咬牙切齿,在二哥背上一个劲儿捶。我为什么不对小桐(二姐)那样,是因为你自己太赖了。二哥说。
他们兄弟姊妹在一起谈论小时候的事情,大家一致认为小茉是家里最害人的一个,且举出多种实例为证,说她一岁时特爱哭。有一次母亲要擀面条,让大姐大哥哄她,他俩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都是青春烦躁期,她摇头晃脑摆肩甩腰不让他们抱,差点儿从大哥怀里掉下来。大姐一气,把她从大哥怀里夺走,在她屁股蛋上掐。小茉还不会说话,哇哇在那儿猛哭。母亲问孩子怎么越哄越哭得厉害?大姐吓得轻轻拍她脊背,柔声细语哄她,可她还是越哭越凶,气得大姐嘴上哄她,手又在下面使劲掐她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