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梅爷爷忙从布袋里取出一大把红茎草,像绞挤湿衣服一样绞挤起来,一滴滴乳白色的汁液滴落在令人心怵的伤口上。
只一袋烟工夫,大旺领着三个年轻小伙抬着块薄板门,气喘吁吁地回到了滩地头,后面还跟着拐脚阿婆的表姊妹三婶婶。两个女人哭天哭地哭成了一团。
一个时辰后,拐脚阿婆才渐渐苏醒过来。她一眼看见守在床头的表妹,人虚弱得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三婶一边替表姐抹着眼泪,示意她不必说话;又指指床头的另一边说:“这小伙就是丁大旺,是他带人把你抬回来的。”
拐脚阿婆缓缓侧过头去,眼里满含着歉意难安的神色,低声哀哀自责起来:“是我——害了——妹子啊——我没想到——想不到——竟有东洋畜生藏在滩地里……”
从事发那一刻起,拐脚阿婆就认为是自己做了孽,害了姑娘。现在醒过来,不见姑娘,只见姑娘的心上人,这种罪孽感就更深深地痛责着自己的心。
看着泪流不止的阿婆,大旺心头更是沉沉的,忙说:“阿婆,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也是一片好心。你自己也受了这么重的伤害,怎么能怪你呢!我只想知道,恶人究竟是谁,秀梅她又会在哪里?”
拐脚阿婆断断续续地叙说了遇见秀梅的大体经过和自己惨遭残害后再没有见到秀梅的细节,她说,残害妹子的恶人,一个是矮冬瓜似的东洋鬼子,另一个是叫“王”什么“新财”的中国人,像是个帮凶。
她说她恨不能舍身救妹子。但被踢断了一条好腿;当胸又挨了一刀,流了好多血;后又被东洋鬼子的帮凶扼住了喉咙昏死了过去。
她还说,后来曾醒过来一回,好不容易爬到岗滩脚下,试着爬上去找妹子,可没爬上一步又昏死了过去。
说到最后,阿婆泣诉起来:不见秀妹子,我心疼死了,我不好交代啊,我怎么闭眼啊……
拐脚阿婆心头之痛,也正是大旺爷爷奶奶三婶婶他们的心头之痛:如果秀梅已被害死,那为什么死不见尸;如果秀梅还活着,那就更加不堪设想……
大旺简直不敢往下想,胸中复仇的火焰越烧越旺。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恨有根。可他要追杀恶人,报仇雪恨,就不知“头”在哪里,“根”在何处,谁又是主谋?
就连仇人姓什么都难以确定。本地人“王”、“黄”不分,这两个字又与“汪”字的音相近,更难断定东洋鬼子口吐的究竟是哪一个姓。
找不到那个汉奸走狗,更难以找到那个东洋鬼子。东洋鬼子十有八九都长成冬瓜似的,凭一个人的力量,能拼得掉几个鬼子。况且,要杀必先要杀那个元凶才解心头之恨。
大旺回到家里后曾想着四下去打听打听,可才想到就否定了。既是走狗帮凶一类的,那必定是东洋鬼子重用的耳目。不管他现在是夹着尾巴,还是更加有恃无恐地摇头摆尾着,自己都不可鲁莽瞎撞,免得打草惊蛇。
就是问也不是随便可问的。若问到的是个善良之辈,或者确实不知情,或是知情而不敢讲;要是问上个不可信之徒,难保不走漏风声。轻者,坏了自己的计划;重者,打狗不成反被狗咬,甚而至于仇未报命先丧。千思百想也没想出个可行的方案来。
直到午后大旺远远看见有人挑着一担青菜朝三桥镇走去,才一拍脑门开了窍。他忙着割了一小担青菜上了塘桥镇。就此,丁大旺踏上了一条自己无法预知的漫长而难归的寻仇之路。
在菜市街的人稀处,丁大旺坐在席地而放的宽宽的竹扁担上,破草帽压到眉梢上。不管是路过的、问价的、买菜的,凡是土布粗衣,他都要问一声:王新财住哪里?
被问的人不是摇头,便是说“不知道”。大旺纳闷起来:会不会是阿婆听错了记错了,还是这条“狗”本不在塘桥镇上?
又过来一个上了年岁的男老人。老人两鬓苍苍,眉慈目善。虽穿着土布衣,却不像是乡下人。大旺忙起身问老者:“请问老人家,您可知道一个叫王新财的人住在哪里?”
老者轻笑一声说:“什么黄新财白新财的,有你这样问话的吗?”
大旺自知问宽了,笑着补充道:“就是精瘦精瘦的那个王新财。”大旺再也说不出那人别的什么特征来。
老人面容清癯,扫了大旺一眼,顿了顿,面露不悦的神情说:“打听他做什么?”
大旺临时编了一句:“他要我送菜给他,可我竟忘了问他住在哪里,这才……”
老者似有疑心,脸一板抢白说:“他属‘狗’的,喜欢吃骨头,吃不到骨头会去抢的,还会要你的菜?”说完转身顾自离去。
大旺明白,老人对这条“狗”不但知根知底,而且有义愤。他忙紧赶几步追上老人,压低声音说:“老伯,那人真的要菜,还说,菜要不准时送到,他会要我好看的。您老行行好,给我指指路。”
也许是大旺老实巴交的样子,才让老人打消了疑虑:“离南街梢一里多地的王家宅就是,小心遭狗咬。”
大旺谢过老人,回到菜担旁,等老人走远了,忙挑起菜担子急步出了菜市街。
大旺自不敢大白天去踩点。直到月上竹梢头,才悄悄来到王家宅院跟前。站在院墙外仔细倾听好一会儿,大旺只听见各种小虫子的叫声,就听不到一点人的动静。
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借着微明的月色,猫着腰,绕着宅院墙根先兜了一圈,再回到西南角豁口处。大旺发现,宅院近四周不见有庄户人家,是座独院独宅。
就是站在墙外,也大体能看得出,这是一座三进五开间门面的独户大宅,加上厨房、柴房等耳房,少说也有二十来间房子。
想当初必是另有一番富贵气。可现在,宅院已经破败不堪,围墙多处裂开,有几处豁开的口子还很大。石灰剥落的墙体处,砖缝松软,手指一抵,砖就会动。
围墙本不高,就一人一手。大旺一个纵身,就攀上了口子,再轻轻一跃,脚尖悄然无声点地。虽不为偷鸡摸狗,但毕竟是第一回翻墙入户,又事关重大,大旺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静立了好一会儿,没听见狗叫声,也没发现异常的动静,他才由西往东蹑手蹑脚地一间一间地摸查起来,直摸到前殿的最东间。大旺发现,前殿间间屋子不仅空无一人,空无一物,而且大多门窗不齐。这墙上的缺口和门窗的缺失,为大旺进出宅院并在院内来回穿梭带来许多便利。令大旺猜不透的是,这豪宅大院怎么会破败到这步田地?
原来,这王家宅院的老户主本是大地主王伯堂的叔伯堂兄王万贵。他虽谈不上家财万贯,却拥有近百亩地产和这么座宅院。妻妾虽不成群,大小老婆也都是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
谁料十年前,中了别人的圈套,一场牌九,王万贵不仅输掉了百亩田地,还搭进了大半的钱财。神丧意灰至极,便悬梁自尽了。
那场牌九其实只是个简单的骗局。前三场牌,王万贵已有了不小的赢面,这倒是实的。第四场,王万贵似得了神助,手气更顺,摸上来的牌洞子、万子、索子全顺,才斗了十多回就成牌了。这虽有点巧,但也是实打实的。此时他要是推下牌,定赢无疑。因为他要想搏大,才举牌不定。
这时,一个风骚妖艳的连裆女模子坐到王万贵的身边,她看一眼王万贵手中的牌,故作惊讶一番,怂恿王万贵加注。满屋子的人跟着一起闹哄起来,赌注从百石米开始,加到千石、万石,直至十万石。
也是王万贵一直做着妻妾成群的美梦,才会天一脚地一脚地想着去搏一记。而且,他认定手中这副牌自己早已是稳操胜券,只要赌注敲定,便可推牌定输赢。于是,他欣然应口将赌注加至十万石。
这世上就有人输赢未定头脑就发昏——天下哪有那么大的便宜等着让王万贵去拿!
王万贵的一只手被女模子捉着放在玉腿上,他人早已心迷神醉,仿佛美梦已经成真,竟一点没察觉有人一直在调牌。那晚,还有一副一式一样的牌在暗处。也是那晚,除了王万贵,其余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串通好了的连裆模子。
王万贵加注的金口一开,别人摊牌在前,而且实是个“上上和”。王万贵顿时如五雷轰顶,呆傻得走了人样。乐极生悲,他的心像被人攥了一把,恍恍惚惚似丢了魂。脊梁骨也似断了一般,塌着腰半天站不起来。精神意念垮了就什么都完了,他压根儿没想着去核对桌台上的牌面。
不过,王万贵这回输牌,实与他害人在先关系甚大。这里暂且不表。
丧事还没料理完,王万贵的大老婆卷起家私,带着儿子王兴才就回娘家去了。随后,小老婆也依样效法,只是其父母至亲都在南洋谋生,便收拾细软,带着女儿王馨燕去了南洋。
自此,王家宅院也就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宅。终因年久而无人修缮,加上这几年来败家子王兴才“自挖墙脚”,也就成了今天这副破败相。
也是应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古训,经历了这样的变故,王兴才在外公外婆膝下照样不成器,游手好闲日甚一日,年甚一年。受不了外公外婆和母亲的整天数落,二十岁上一个人回到了王家老宅。
有道是,富人喊穷穷穷,家里还有三担铜。游手好闲、贪吃懒做的王兴才开始靠变卖铜器过日子。卖完了铜脚炉铜手炉铜茶壶铜面盆铜铲刀铜勺子铜汤匙,再撬卖门窗上的铜铰链铜插销铜拉手……
自由尽管自由,但破落少爷的滋味毕竟不好受。自代管了伯父的田产,才又像九死还魂草得了雨水,又神气活现起来。当然,他也知道,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有朝一日伯父回来,自己又是个穷瘪三。
所以,当他得知西川纯一郎到了塘桥镇,犹如喜从天降。他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哪有这等巧事,或许是别人搞错了。当消息得到确认之后,王兴才更是欣喜若狂,做起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白日梦:傍住了东洋人,等于靠上了官位,有官就有钱,有钱就有一切。
所以,他不惜用代管所得,包鬼子吃、喝、嫖、用。当然,王兴才既是认贼作父,就不能不存虚心。他更知伴君如伴虎,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心有忌,人就鬼。这中进中厅离四边四角都远,王兴才就选它作为供鬼子吃喝行淫的安乐窝。只是离东北角上的厨房远了一点,端菜送饭要经后天井过。
为了保密,王兴才只雇了一个信得过的胖厨子,白天让他去买办,晚上让他替鬼子烧菜。到了晚上,同样为了保密,端菜送汤这小二的角色由他自己承当,以兼表忠心。
走狗这差使并不轻松,得处处提防。为掩人耳目,就只得偷偷摸摸地干。王兴才本想养条看家护院的狗,但一想到狗自有不如人的地方,狗叫多叫急了,难免会引起外界的注意,也就放弃了养狗防患的念头。他就让胖厨子兼着看门狗的职责。
大旺查摸完前殿和中殿,才知只有中殿中厅的门窗完好无损且都紧闭着,北门还上了锁。他认定,这间里才常住着人。这中殿中厅与其西厢间本有门相通,紧靠在北墙头,但门被钉死了。就算是没钉死,大旺也绝不敢贸然去推门。这才想起忘带了把木钻头,门板不会太厚的,在不显眼的下角落处钻个小孔,就可以看清里面的一切。
大旺思量着,要是秀梅还活着,极有可能就在这中殿的中厅里。或是她睡着了,或是嘴被堵着,或是害怕得不敢出声……但这只是猜测,没有十二分的把握,自不敢轻易喊一声,以免打草惊了蛇。只剩下北殿还没查摸,心急如焚的他轻手轻脚出了中殿中厅的西厢间……
就剩北殿最西一间了,可从西二间无法直通西边的一间。大旺才出西二间的门,就有狗叫起来。还好,那狗拴住在一棵大树下。
从树冠和树干的形状来看,那树像是棵桂花树。富裕人家喜种桂花,“桂”和“贵”同音,桂花树又长得特别高,合了高贵之意。
狗一叫,大旺自不敢多停留,有狗必有人,他很快翻出了王家宅院。
原来,这狗就是镇长夫人特意暂留给王馨燕的那只狮子狗。而这天下午,王馨燕按母亲的吩咐,抽空去拜见阔别已有十年的大姆妈,也就是王兴才的母亲,终因大姆妈再三挽留,她觉得盛情难却,厚意难违,便在大姆妈娘家住了一宿,让那小狗独守在门前的桂树下。
王馨燕本是王兴才同父异母的胞妹,如今已是南洋某市《华新日报》的一名记者。这回从南洋千里迢迢回家乡探亲,实是偶然中的必然。
只因为王馨燕和母亲久居异国他乡,思乡心切,由母亲出面,写了一封信给王兴才的母亲。在信中,她一方面略表自己和馨燕儿在南洋的近况,另一方面,表达了自己的思念之情,及想具体了解家乡抗战实情的愿望。
也是事有意外,王馨燕的母亲竟忘了妯娌娘家的地址,只得将信寄到老宅,正被王兴才接着。
王兴才自不愿告之于母亲,便以母亲的口吻代发了封回信。信中无端云云:抗战之上海战事,国军大获全胜……老宅保存完好,修缮一新……我儿兴才即将出任塘桥镇镇长一职……
信至南洋,母女俩阅后喜不自胜,看了一遍又一遍。王馨燕当即决定自费回国做一次实地采访,以消除笼罩在南洋广大华侨心头的“上海战事大败”的疑云。
好在《华新日报》是爱国华侨创办的一份中文报纸,报馆也大力鼎助,除了给以资金资助,还决定让王馨燕以特派记者的身份回国做采访。
考虑到战事常有瞬息万变之险,王馨燕自己和报社方面都认为,此次采访不宜太张扬,所以,仅向塘桥镇镇政府签发了采访公函。
作为一名正直的有良心的新闻记者,王馨燕一贯遵守“用事实说话”的新闻报道原则。这次她回到家乡后,为使自己的耳目和判断保持客观公正,先避见一切亲友,径直去了镇公所,向镇长说明了来意并递交了采访公函。
镇长徐仁杰,品行端正,为人正派,老百姓常称他是只白皮红心山薯。他面上不能不应付一下鬼子和伪军。暗中臂膀却一直朝向百姓,因而深得塘桥镇百姓的好评和拥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