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半夜里也是这样,不到半袋烟工夫,全村的男女老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徐岳龙的妻子月琴怀胎已近十个月,岳龙一手搀着妻子,一手挽着床被子,还带了把防身用的鱼叉,小夫妻俩渐渐落在了最后,月黑夜暗中谁也没有注意到。
小夫妻俩向北没走出半里地,月琴的肚子突然剧烈疼痛起来,迈不开步子,两人就只好藏在一棵大柳树南边的稠密的青柴丛中,青柴丛紧挨着一条小河沟。
那里历来不是鬼子进出村子的所经之地,两人也就没感到有什么不安全。岳龙家的那条唤做小黑皮的黑狗寸步不离地安卧在主人的身边,事情也正出在小黑皮的生性好斗上。
鬼子本是地生路不熟的,又处在黑暗中,绕开了来路,结果走了不少冤枉路。就算是这样,当时,小夫妻俩离鬼子还有百多步远,况且鬼子在明处,他们在暗处, 同时他俩又处下风头,本可平安无事的。
徐岳龙一手轻轻按抚月琴,叫她闭上眼睛不必害怕。一手用力按压住小黑皮的颈项,不许小黑皮轻举妄动。小黑皮几次要蹿起来,都被岳龙给压住了,但小黑皮喉头轻微的呼噜声还是让狼犬听到了。
大凡张牙舞爪着不可一世者,必有其胆小如鼠的另一面,此时的松井犹如闻听猫叫后惊悚不已的小耗子一般,惶惶然度分如日。他使劲勒住狼犬的缰绳,连头都不敢动一动,手心里早已满是汗水,缰绳也难以攥住了。
松井此时才后悔不该贸然出动,要是有什么损兵折将之过,下场很可能比前任还要糟。一阵紧似一阵的牵引力从松井的手心传递到他的中枢神经,促使他本能地想象起来:游击队员正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小,狼犬才会有这般强烈的反应。
松井下意识举目望去,视线所到之处,似乎都有黑魆魆的猫着腰的人影。松井吓得头皮发麻:再不动手,只会更加被动;动人还是动狗,他选择了纵犬问路。让狼犬去挡驾,人才可伺机开溜。
那边徐岳龙看得真切,暗骂一声糟了,只得一拍小黑皮的屁股催它上阵。小黑皮嗖地弹射出去,像黑色的闪电一样。它一定懂得,自己跑出愈远,主人就愈加安全。
狼犬仗着自身高大,全不把小黑皮放在眼里,它急速凌空跃起,企图来个泰山压顶。未料小黑皮就地打一个滚,狼犬扑了个空。
狼犬心头一惊,它从未遇到过身手如此敏捷的对手。
狼犬还未稳身,小黑皮早已倏地圈身跃起,反颈一口咬住了狼犬的左后腿,只使劲一甩头,狼犬便惨嚎起来。
小黑皮的出现,才让松井们稍稍定了点心,这里大半只有民情。狼犬一声惨叫,鬼子的十几支手电筒一齐亮起来,雪亮的光柱照着了小黑皮,也照见了狼犬惨白的腿骨,小黑皮神勇地盯着狼犬,也许是手电筒那贼亮的光使它一时不能适应,没有实施连续的攻击。
狼犬被咬闷了,它想不通怎么会输给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对手,而且输得那么惨那么快,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在过去的日子里,每有争斗,都是自己去咬对手,现在才知道被咬是一种十分痛苦的滋味。
谁都知道,犬类是最通人性的一种动物。这般轻易输给一个比自己矮小的对手,让它自感在主人面前丢尽了脸面,撕破皮肉带来的疼痛更是刺激着它的心火。狼犬哆嗦着抬了抬那条受伤的后腿,嘴叉子龇了又龇,腥红的舌头不住地垂下又卷起,虎视眈眈着,恨不能一口咬死小黑皮,赢回自己的脸面。
惨白的手电光照得小黑皮两眼花乎乎的,可它正是借着手电光看清了身旁的地形和自己的方位。
它知道这个陌生的傻大个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小黑皮得意地看了一眼被自己唾弃在地上的那块毛皮,满嘴的腥臭激发着它的斗志,眈眈怒视着狼犬,以静候动。
狼犬终于怒不可遏,又一次旋跳起来,身子在草梢上方划过一道弧线,凌空朝小黑皮直扑而去。
早有准备的小黑皮自不容对手得逞,它避实就虚,一溜烟钻进了稠密的青草丛中,隐没了身影。
狼犬急忙收蹄着地。傻大个又扑了个空,干瞪着一双狗眼不知所措,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十几支手电筒同时失去了目标指向,纷纷乱晃乱扫起来。狼犬被刺眼的光柱照得眼花缭乱,呜呜呜地低吼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为藏身暗处的小黑皮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战机,只见小黑皮箭一般从草丛中射出,冲击狼犬的腰腹部。可惜它个儿太小,冲力不够,没能将狼犬撞翻在地上。
小黑皮一计不成,就在狼犬惊愣之刻,一扭头,狠命一口死死咬住了狼犬的尾巴桩,直疼得狼犬连连惨叫着扭动屁股,试图甩掉小黑皮,小黑皮左摇右摆着就是不松口。
气急败坏的狼犬无计可施,只得一屁股蹲坐下去。小黑皮猝不及防,才想着挪动身位,狼犬一扭身也咬住了小黑皮的尾巴,这一回,小黑皮痛得呜噜呜噜起来。
就这样,两只狗,你死命咬住我,我拼力咬住你,都丝毫不肯松口。这个呜噜呜噜着造势,那个呜哩呜哩着逞威;这边你趁势站起来,那边又使劲拉你下去;一个不停地甩头,一个不住地龇牙……
渐渐地,小黑皮体力开始不支,露出了颓势。深知自己拖不起的小黑皮,刚想松口改咬狼犬夹裆以制胜时,未料狼犬腾地蹿起,一个恶虎甩挪,两条狗成了一直线。“砰”的一声,松井的枪响了。
子弹穿过小黑皮的胸腔,殷红的血汩汩流淌出来。小黑皮躺在草地上,微微扭动着身躯,艰难地昂了昂头,看一眼河滩岸,与主人做最后的道别。
小黑皮已没有一丝力气了,刚才它没有看清主人,它想再昂一次头也做不到了。它轻吠一声后,两颗豆子大的泪珠滚了下来,眼睛渐渐失去了光泽,没了一丝生息。
这枪松井是不能不开了。狼犬虽是身高力大,但灵活性远远不如对手,而且,不能不提防小黑狗是否另有帮手,帮手究竟有几多。“人在狗全”已成了牛皮话,狼犬若再有什么闪失,在宫本面前就更加不好交代。
而且,松井尽管已断定今晚只有民情,没有军情,但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是绝不敢轻举妄动的。不得已而求其次,这一枪,毙了小黑皮,又兼着火力侦察,也算得是一箭双雕。
徐岳龙的十指深深抠进了泥地缝里。他视小黑皮如兄弟,小黑皮也总是随主人左右前后形影不离。它为主人逮过多少野兔黄鼠狼已经无法记清了。
最有趣的是小黑皮逮刺猬。那回它碰上一只刺猬,便用脚去踩刺猬的小鼻子,刺猬害怕缩地成了一个团。它无法用嘴叼,就用脚顺着毛刺像踢皮球一样踢起来。刺猬滚进畦沟里,小黑皮耐心等着,等刺猬爬出沟后再去踩它的小鼻子,就这样赶赶停停,停停赶赶,赶过几十丈远,硬是把刺猬踢到了家门口。
不单如此,小黑皮还救过主人的急难。那是在今年春上,徐岳龙见妻子怀孕在身,体质虚弱,想起小竹园里鹁鸪窝里的几只小鹁鸪羽毛将丰,就想去摸来给月琴补补身子。那次,也幸好小黑皮跟着去了。
徐岳龙刚想吊竹,被小黑皮咬住了后衣盖,徐岳龙看也没看,一掌正好拍打在小黑皮的鼻子上,小黑皮痛得边叫边转了一圈后,将两脚爪搭在主人的腰间用力推起来。
徐岳龙不明就里,揪住小黑皮的颈窝用力一推,小黑皮一个不稳,翻身倒在地上后急叫起来。徐岳龙趁机嗖地蹿了上去,小黑皮急着一步纵跃跳起,咬住了主人的裤脚管。
徐岳龙这才觉察出了异常,抬头一看,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条二尺来长纱筒粗细的竹叶青蛇,就盘在自己头顶上方的竹枝上,正吐着芯子……
要没有小黑皮,恐怕自己的坟上早已是青草茵茵了。徐岳龙料是今晚必是凶多吉少,趁着两狗呜哩呜噜相斗时,他对着月琴耳语几句后将妻子推下滩沿半入水中藏起来。
为保妻子和血脉,为替小黑皮报仇,自己什么都不足惜了。徐岳龙看了一眼身边的鱼叉,等着决斗的到来。
小黑皮回望河滩那一眼逃不过松井鹰隼样的眼睛,他只一个手势,就有两个鬼子跳起身来,端着枪刺肩并肩向河滩边赶杀过来。
徐岳龙待鬼子离自己十来步远时,操着鱼叉纵身弹起前冲一步后,奋力将手中的一把干泥粉砸向两个鬼子的脸面。几乎是同一时刻,手中的鱼叉急速向那个手不掩面的鬼子左胸直刺过去。
鱼叉上的五根铁刺一字形排开,足有四寸宽,根根铁刺尖端有倒钩,锋利无比。徐岳龙用力一推一旋一抽,被刺中的鬼子惨叫一声后倒地即刻气绝身亡。
未听枪声而见同伙倒地,鬼子反而胆壮了,手电齐刷刷照过来。松井没敢再调兵,他知道,刀、棍、鱼叉甚至石块都是可以飞掷的,他弄不清黑暗里还有多少把鱼叉,或者比鱼叉更厉害的器械,他已经输不起了。
另一个鬼子睁开眼后嗷嗷着又冲过来,徐岳龙连着侧跳了三步,不容鬼子近身。鱼叉毕竟一丈有零,游刃有余,铁刺虚点鬼子头部,就在鬼子挺枪阻挡间,鱼叉改刺鬼子腰眼,重重扎进鬼子腰腹,鬼子惨叫一声后颓然倒地。
然而,也就在此刻,空档全开,远处鬼子的枪爆豆似的响起来。一枪正中徐岳龙左大腿,他就势前冲扑倒在地,右手不忘用力转动鱼叉柄,让铁刺在鬼子的腰眼里捣窟窿。
见对手倒下,六个鬼子在手电光的照引下,放胆持枪一窝蜂冲了上来。徐岳龙拔叉投刺,鱼叉被鬼子的枪刺挡飞了开去。几乎失去了全部有效抵抗手段的徐岳龙,很快被鬼子捆绑在那棵大柳树下。
自己手下的两名帝国军人就这么稀稀松松地死在软弱民族的一个平民手里,极度狭的民族自狂意识使松井气得四肢痉挛,脸也歪了,内心的愤怒像汹涌欲喷的岩浆一样翻腾不已。